潘岳忙是进府,府里有才等下人迎出,潘岳便问:“老夫人怎样?”
有才道:“老夫人甚安。”
潘岳又问夫人可曾回来,有才回道:“未见回来。”
潘岳正欲去见母亲,又见另有一队禁兵列队过来,为首一人道:“我是汝南王部下,奉命前来捉拿潘岳。”
成淮扬声答道:“我是皇后亲随,潘大人已被我围住在此,你且放心去回汝南王。”那人只道潘岳,成淮仍称潘大人,已然不同。
那队人马便去了。潘岳便进内院去见母亲,见灌娘仍相随在侧,忙道:“烦请义妹……”
灌娘知道他要说什么,因见成淮部队果然只围住潘府,并不曾惊扰府内人员,已经平安,便打断潘岳的话,说道:“义兄放心,我一定把杨研姐姐带回来给你。”说毕便往外行,成淮有相阻之意,灌娘挥一挥手中银枪,只道:“你可拦得住我?”
成淮知她厉害,便是微微一笑,令人让出道路,放灌娘去了。
潘岳见过母亲,见母亲无恙便即放心,心里仍是挂念担心杨研,又要出府去寻,成淮却再不放他出府,道是外面太过混乱,难保安全,因此请潘大人只在府中休息。
潘岳不管怎样皆不能出府,无可奈何,只在门口张望,把府里家丁俱都派出去,又请成淮相助,把兵丁分成数组随了家丁各处去寻找,眼看日头渐渐西移,在西天染出大半边天的火红艳霞,犹如血染苍穹。外面不知何时突然安静下来,此时景色,若不是潘府外仍被军队所围,便好似平常任何一天傍晚时分无异。成淮派出的兵士及家丁陆续回来禀报,道是没有见到潘夫人。下人劝不回潘岳,便搬了个坐榻在大门处,潘岳只坐在门口发呆,天色总归渐渐黯淡下来,晚霞便渐隐退。一轮清白的新月在渐黯的天色中渐渐显现出来。却总没见到周处、荀灌娘或三儿返回。潘岳知道,他们一定是还没有找到杨研。到了掌灯时分,成淮见已安静平息下来,遂收兵回去了。
成淮一走,潘岳便想沿着这条路再找一找,便与有才驾了个车出门,出了门一路才发现往常繁华热闹的洛阳城,今日便是大不相同,一路之上几乎不见行人,各家各府、店家酒楼门窗都早早关门闭户,安静冷清得可怕,潘岳只觉心内也跟这街上似的无着无落,空荡荡的。朝太傅府的方向驾去。未走出几里,身后一骑飞奔而来,未几便已赶上,却是灌娘,只道杨研已经安然回府,来寻他速回。
潘岳大喜,只问杨研可好,一边掉头回府,一边又问她们是怎么找到杨研。
灌娘回道:“一切安好。”原来杨研并非灌娘找到,却是贾后派人护送回府。贾后发兵之前便先遣了两支亲随,一支由成淮率队前往潘岳府上保护,另一支随汝南王队伍到了太傅中专为保潘岳安全,谁知没见到潘岳反而救了杨研,因场面混乱,当时便把杨研送到了宫内。贾后因这一日事忙,直到晚上才想起令人送杨研回府,因此此时方回。灌娘俱都告知,又道:“可惜皇后身在皇宫,不然她倒是个颇为义气的女子。”
这一日汝南王、楚王、宫中禁兵一举获胜,诛杀了太傅杨骏、卫将军杨珧、太子太保杨济三兄弟,除潘岳被罢免职务,贬为庶民,余杨骏一党中护军张劭,散骑常侍段广、杨邈、左将军刘预、河南尹李斌、中书分蒋陵、东夷校尉文淑、尚书武茂等人斩首于东市,皆夷三族,诛连而死的共有数千人。贾南风因权势之争,引汝南王、楚王入京,拉开了史称‘八王之乱’的序幕,在胡人环伺的基础下,内乱严重地破坏了政治稳定,影响社会根基,直接造成‘西晋’成为中华历史上首个被胡人亡国的政权。
第 50 章
杨氏三兄弟被灭三族,朝内由汝南王司马亮、卫瓘辅政。废太后杨芷为庶人,迁徙至金墉城关押。潘岳被免官职,举家离京返回故里中牟,因母亲年事已高,杨研身怀六甲,因此并不急着赶路,每日游山玩水,悠然自得,若能如此终老倒甚是快活。待到中牟,早有圣旨先一月到中牟相候,召授潘岳回京任尚书度支郎。
潘岳应诏,举家进京。到了京中先去宫里领旨谢恩,皇上,贾后俱在,贾南风心情甚好,只笑道:“现在才来,还以为你抗旨不遵。”
潘岳道了不敢,回禀母亲年事已高,不堪奔波,因此迟误。
贾南风哼了一声道:“不堪奔波的不止你母亲,恐怕还是我杨家姐姐罢。”
潘岳曾听杨研说过,那日贾南风的亲随于乱军中恰好救下杨研,送入后宫,贾南风恐杨研有所惊吓,当即令太医察视过,想是那时已知杨研怀孕之事,因此贾南风此言,潘岳并不吃惊,亦不敢反驳,只应了,又相谢贾南风隆恩。
贾南风道:“你不必谢我,你就顶恨你这么虚情假义跟我说话,咱们几十年的交情,我对你怎样,你心里有数,你对我怎样,我也清楚。”
贾南风喜怒莫测,情性难制,刚才相见时还是一脸笑容,此时突然翻脸,潘岳亦是难以揣测,忙禀道:“臣事君以忠心。”
贾南风便是冷哼一声道:“杨骏私压先皇遗诏之事你正在场罢,那时候你的忠心哪去了?你若是还有一两分忠心,或是还讲一两分情分,这事我也用不着花一年多时间才查明。”
潘岳正待还要拿那时杨骏辅政,自然忠杨骏之事等理由解释。
贾南风颇有不耐,见他有说话之意,不容他开口,道:“你不要再多说了,再说只会令我越来越讨厌你。”
潘岳遂不敢再多说一字。一时殿中便安静下来。
司马衷正看奏折,于他们谈话充耳不闻,此刻见无人说话,便拿了一份奏折给贾南风看,嘻嘻笑道:“这卫尚书真有意思,老说你的坏话。”
贾南风正自愤怒之时,又一向深恨卫瓘,便一把抢过奏折,掷于地下,怒道:“这个老奴,我还没找他,他倒寻我的不是,若不报此仇,我终生咽不下这口气。”
贾南风震怒,不说潘岳,连司马衷都吓傻在一旁。
贾南风略有气消,令潘岳退出,潘岳正暗自松了口气,刚退两步,又被贾南风叫住,贾南风想了一想到:“你可还曾记得去年刚到京,随叛臣杨骏去探先皇病时,看到先皇榻前有个素衣女子?”
潘岳见贾南风突然问这没头脑的话,他知贾南风正在不悦时,恐惹恼了她,不敢怠慢,仔细想了一想,回道:“好像是有这么一个女子,微臣不敢细看,因此记不大清楚了。”
贾南风这次更是大大的冷哼一声,道:“可怜我钰茹姐姐一片痴心,终生未嫁,尽付你这无情无义的负心人。”潘岳不解其意,便是茫然,站在原地进退两难,贾南风见了只挥一挥手,命他退了。潘岳方始退出,一时不解,不知贾南风言中之意。又为何恼怒,退出大殿时恍然大悟,猜到那素衣女子应该正是司马炎长女司马钰茹。
潘岳回到京中,少不得又与各位故友相聚,当初杨骏一门被诛时,因潘岳牵连甚深,王衍为撇清关系,不再与他相见,亦不敢于朝中替他求情。如今事情过去,潘岳不罪反升,少不了又相互走动。杨骏被诛后,裴楷也已返京就职,只是年老染病,返回京城后没多久便是不治身亡,享年51岁。他一生逃避乱政,这一次是永远的逃避。
虽裴楷与王衍多年来在朝中政见不合,派系不同,甚有嫌隙。如今裴楷亡故,毕竟是结交数十年,少不了与潘岳、王戎、左思等人上门奠祭,写下哀词,洒下热泪。
这时候,刘琨亦来京中,这日便前来拜访潘岳,又有乐广、周处、荀灌娘夫妻、陆机陆云兄弟约了来访,这些人皆曾同为东吴旧臣,因此更加相融,一时摆上酒菜,俱都开怀畅饮。酒中,论起近日京中奇闻,陆机似是想起一事,对潘岳道:“安仁兄,你可知道你后继有人了。”
潘岳倒吓一跳,差点被酒呛倒,只想杨研有孕我却没跟旁人说过,他却不可能倒知道了。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正自发怔之时,却听乐广接口道:“士衡所说是否便是卫尚书之孙,名唤卫玠的?”
陆机道了一声正是。
潘岳方始知道他们所说是别事,却是不知,便问:“我只知卫夫人,这卫玠却又怎样?”却说这卫夫人姓卫名铄,乃卫瓘侄女,即卫桓从妹,卫家本是书法世家,她尤其出色,又自幼便拜钟繇为师,虽是女子,却是一笔书法高逸清婉,流畅瘦洁,世间无人能出其右,钟繇亦颂其所书‘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婉然若树,穆若清风’,因此天下闻名,世人皆只称卫夫人。
乐广便道:“卫夫人自是大大有名,这卫玠不过七八岁,是她侄儿,卫瓘最小的一个孙子,听闻甚美,风神秀异,浑身有如玉雕成一般。”
陆机亦道:“我也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听闻他常在府里,甚少出门,只是每出门,必是引人围观,观者如墙。有如安仁当年,因此说你后继有人。”
潘岳方始听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卫家一门本自男女皆长得明丽,当下呵呵一笑,对众人道:“什么时候他出门时,咱们也去瞧瞧去。”他一生从来只被人看,年幼时,每出行,必轰动洛阳,观者如潮,女子们围看之余,为表达爱慕之情,皆用新果鲜花向他投掷,若有后来女子持果欲掷时,往往早已盈车满载,后来因情避世,隐居中牟,日夜只在家中读书行文,因祖居院墙不高,便有村中青年女子常趴于墙头观看潘岳,潘岳读书行文甚是专注,兼之貌美,又喜秉烛夜读,烛光印照之下,引人入胜的容貌常常使人看得痴醉,不忍离去,只是潘岳十分端正守礼,并非轻浮好色之人,故青年女子皆不去靠近,只在墙外偷看,往往直等潘岳熄烛歇息了,方才依依不舍地散去。后来,潘岳任河阳令、怀令,如今到京中任太傅主簿,尚书度支郎,所到之处,当地女子、宫中侍女等人无不要多看一眼,潘岳一生不是被人围观,便是被人偷看,虽是从小习惯,处之泰然,然今日亦可尝到看别人的滋味,便甚是雀跃,杨研、荀灌娘等人在座便忍俊不禁,暗自好笑。
第 51 章
潘岳如今任职尚书度支郎,领博士。常于东宫内出入,陪教太子司马遹读书,司马遹十分内慧,学读一遍,往往嘴上不言,心里已经十分明白透彻,因此潘岳很是喜欢。只是司马遹在宫中处境自幼便是艰难,自从立了太子,更加好似成了众矢之的,无人可以依靠,他只十分依赖信任潘岳,若无外人时,便向潘岳倾吐心事,道是视杨骏如虎豹,视贾后如鬼怪,终日惴惴不安,又思念同在宫中却永不能相见的母亲等等。虽贵为太子,又是年少之时,竟是终日愁容满面,难见笑容。潘岳总是好言相慰,细心教导学问。又平时留心观察太子身边诸人,见刘振、孙虑等人只知奉承,贪图玩乐,且小人心性,便设法将他们调离,令他们远离太子,又见有杜锡、江统、赵浚、许超等人品学皆优,为人诚信忠心,堪陪太子,又渐渐设法将他们补进。因此,司马遹渐渐在宫中有了自己的忠信玩伴,方始恢复些少年心性。
这日正在宫中陪太子读书,有传贾侯贾谧来见,却说这贾谧是贾充外孙,其母贾午儿是贾南风同母胞妹,当年因贾南风比司马衷大两岁,本是要将贾午儿配与司马衷,只因贾午儿太过幼小,方才订下贾南风。贾谧之父南阳人士韩寿是个美男子,文武双全,到贾府拜访时,被屏风后的贾午儿看中,即使婢女私下前往说合,韩寿被说动,晚上翻墙偷入贾府,又有婢女掩护,与贾午儿私会,贾午儿十分喜欢,偷了晋武帝赐给父亲的西域迷香送给韩寿,即后人戏称的‘窃玉偷香’,贾充的僚属报给贾充,说韩寿身上奇香扑鼻,经月不歇,贾充大惊,知道这种异香武帝只赐给自己和大司马陈骞。又联想到小女儿近来异常。猜到了贾午儿与韩寿之事,只能尽快替二人把婚事办了。因此,贾谧应本姓韩,本名韩谧,只因贾充虽与贾南风、贾午儿之母郭槐生有两子,皆因郭槐奇妒无比,于这二子分别于三岁多和一岁多的时候,有乳母抱着,贾充抚小儿头发,与小儿嬉笑,小儿见到父亲自然兴高采烈,皆令郭槐生疑,以为贾充与乳母有染,两次都把乳母活活鞭死,因小儿亲近乳母,又是害怕又是思念,因此贾充两个儿子皆在幼婴之时便即夭折。贾充无后,贾南风也无子,便把韩寿之子韩谧过继,改姓贾,贾谧承袭了外祖父贾充爵位,又有贾南风自己无子,只此一个亲外甥,宠爱异常。便使得其地位非同一般,权过人主,又生得面如冠玉,自负颇有文才,身边之人自是极尽奉承,谀称他文章华美,可与汉代大才子贾谊比肩,哄得贾谧十分高兴,开门延宾,‘器物珍丽,歌僮美女,俱皆选极一时’,‘海内辐凑,贵游豪戚及浮竞之徒,莫不尽礼事之’。奢华意气,风头无两,虽年纪比太子大不了多少,但处境遭境却是迥然不同。
贾谧到了东宫,便与太子二人下棋,下到一半时,贾谧、司马遹为争一颗棋子争执起来,贾谧丝毫没有君臣之念,乍乍呼呼,气势凌人,毫不让步。太子中舍人杜锡是杜预之子,性情亮直忠烈,见此情景,直斥贾谧不守尊卑之礼,贾谧听了,十分不悦,也不行礼,起身拂袖而去。太子也是不悦,因贾谧在宫中,他便要随潘岳出宫去玩,不愿留在宫中与贾谧同处一室,潘岳正好约了乐广去卫瓘家保媒,因此便想与太子同去卫尚书家也不妨事,便答应了,又让太子去禀过父皇母后。谁知太子胆小,不敢去见贾南风,只道不去了。口中只说不去,眼神望着潘岳却尽是期盼。潘岳知他想法,便自去宫中,禀了司马衷、贾南风太子出宫前往卫府一事,皇上皇后准了。潘岳方回东宫禀知司马遹,司马遹十分欢喜。
出了宫,等到乐广,两人便一同随了太子前往卫府。潘岳此行与乐广早已约好,却是为了去卫家替他们二家保媒,说合乐广之女乐氏与卫瓘之孙卫玠订下儿女亲事。这等美事,潘岳自是毫不推辞,满口应承。其时,仕族名流结亲极讲究门户,乐广是当今名士,性情温和敦良,精于清谈,名闻天下,与王衍齐名,推崇为仕族之首,无论是富贾权势,或是山野村夫,皆以效仿他们为荣。卫瓘一门数代高官,书法世家。两家结亲是理所当然之事,又潘岳是天下文人之首,亦是当今大名士,由他从中保媒,这在仕族当中便是一桩使人乐道的佳话美事。
潘岳、乐广随了太子一同前往卫府造访,卫家宅第气势不逊于王府,倒比当年齐王府还多些风雅韵致,古色古香。卫瓘迎了他们,上过茶,又令卫玠出来拜见。太子、潘岳、乐广只坐着喝茶,又与卫瓘略叙闲话,过不多一会儿,便听见一阵清脆银铃叮当之声,由远而近,潘岳抬头看去,便见一个八九岁男童不慌不忙地走进大厅,步态有趣,身上垂系一只掐丝乐人银铃,发出清脆铃声。梳着总角,额前有刘海,鬓发及后发留长下垂,两侧各结一髻。生得清瘦苍白、眉目疏朗,秀骨清像,神情俊彻,松软面颊上露着酒窝。见此世人难及的美如一辙的姿容,潘岳便知这男童就是传闻中无论谁见后都要问一句‘谁家璧人’的卫玠了,卫瓘便令卫玠与太子、潘岳、乐广见过,卫玠行过了礼只庄重地坐到原色蒲团中央,倚着色调暗淡的丝绸垂帘,三公铜镜和青釉兽蹄奁在他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夺目。对于这种年纪的孩童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