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岳从台上提起了画笔,笑道:“夫人,让我来为你描眉。”
杨研便回过了头,只笑着任他画眉,潘岳俯身细心画好,只见杨研神情倒似并非发闷,双颊绯红,眼神发亮流动,甚是光彩,倒似甚是欢喜一般,倒是疑惑,只赞道:“研妹妹越来越美了。”
杨研便只望着他,抿嘴而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因为我以前便不美,是个丑丫头。”又道:“在天下人眼里,你才是最美的。”
潘岳无言以对,便不再说,只道:“你随我来,我带你看样东西。”
杨研好奇便问什么。
潘岳不答,携了杨研同行出房门,他们如今这座宅院院墙之内是一处花园,花石树木俱皆自然成形,不事修剪,中间建有曲折房廊以供游览,尽头处有一池塘,浮萍点点,锦鲤暗涌,房廊有如浮桥,架池而过。倒颇为雅致,想见修建这府院池、廊景致的前主人必也是一位爱好风雅之人。他们正是穿过房廊,来到池中,杨研一眼便望见今日池塘之上浮了数对鸳鸯,悠然自得,在池面上划行,想必是潘岳令人买来用以劝解她白头之忧,杨研便只微微一笑。
鸳鸯天生一身五彩锦羽,在阳光和水波映射中便闪闪发光,甚是华丽夺目,然其浑身最显眼之处,莫过如头顶俱天生得有一缕雪白羽冠。因此,此物常用来喻意情深伴侣,乃因有白头之意。而潘岳特意令人买来鸳鸯养于池中,也正是这个意思。二人在廊间倚栏坐下,观赏水中鸳鸯嘻戏,有的悠然滑行,只掠起淡淡水纹,有的追逐游戏,便溅起水花点点。
潘岳又道:“它们天生白头,我们由青丝而白发,胜过它们。”说到天生白头,杨研若有所思,微微一笑,并不言语。潘岳说到此处,却亦是心有所动,一瞬间便恍若回到数十年前,他家里也有这么一个池塘,却是他们约七八岁之时,他奉了父命,几乎每日午时皆要在池边亭中练字,那一年,他父亲也买了十数只鸳鸯养在池中。他淘气,练字之余常把鸳鸯一只只捉了,用笔醮了墨汁把它们头顶白羽尽染成墨色。杨研最初来时见到,甚是惊奇,以为是十分稀少的鸳鸯品种,后来知道如此,便常常捉了一只只替它们洗澡,尽皆洗去。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一晃数十年过去,如今忆起,竟在昨日一般,清晰可见。二人俱不言语,唯偶尔鸟啼声,溅水声传来。潘岳望见杨研水中倒影也在微笑,似是甚是甜蜜,又道:“咱们便如此到满头白发,无憾。”
杨研不再望鸳鸯,便回过脸,笑望他道:“当真无憾?”
潘岳认真相视道:“当真。”
杨研只轻声道:“我也一样,有你足够,不求其他了,”微微一笑,又道:“只是,我又有孕在身,却怎么办?”原来杨研这几日常常呆怔,便是为此事,一则以喜,一则毕竟自知再不是小姑娘,年纪大了,未免略有忧意。
然潘岳听到这话,却太突然,没有想到,便只‘啊’了一声,怔怔望着杨研,不知如何答话,杨研柔声道:“檀哥哥,你这么好,因此老天垂怜,这十数年便让我养好了病,能够为你潘家略尽儿媳之道。”然潘岳仍是无语,脸上似笑非笑,似喜非喜,似惊非惊,似疑非疑,也不知是什么一个神情,杨研便又笑问:“你不高兴么?”只学了潘岳脸上神情回看他,两人手拉着手,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俱都不语,只有池中鸳鸯划过,荡起水波,拂乱了二人水中倒影。
杨研便又道:“你放心罢,我自会当心,再也不会勉强行事。”
此时潘岳方才清醒过来,知道这事真实,不是幻觉,自是欢喜,喜道:“你是当今神医,我不担心。”杨研便更是欢喜,又提议去告诉母亲。潘岳应了,正待要行。却有有才递进书信,杨研见他有事,便自去了。
潘岳拆开书信,上面只写着故友邀见,请他见信后即随来人前去相见,有要事相告。却无落款,不知是哪个故友,字迹正体小楷,也看不出是谁所写。便令将来人带到前厅。
一时来人带到,是一普通家丁服饰的青年仆从。长得浓眉大眼,却是陌生,从未见过。看打扮鞋袜等物,倒像是外地来的,那人行过礼,自道名作三儿,奉了主人之命领潘岳去见,潘岳便问他主人是谁。三儿想是奉了主人之命并不明说,只道老爷去了便知。潘岳便不再问,倒想看看这故友是谁,便随那青年出门,府外早已停有一辆牛车,细看那牛时,却是难得的青毛骈蹄牛,用这种牛驾车,快如马又稳如驴,车身也颇精致华丽,并非一般人所有,只是车轮上却看见灰尘泥迹。二人上了车,那三儿使牛撒开牛蹄,快速而行,果然是又快又稳。
眼见牛车在洛阳市中穿行,潘岳满肚子疑狐,想不到这是哪个故友如此神秘,为何相邀又不道明身份,也不知弄的是什么玄虚,心里十分好奇。那三儿一声不出,只是闷头赶车。牛车只在洛阳街市上快速行进,约莫过了一柱半香时间便到东市处,车拐进一条小巷,又在小巷中拐弯穿行,对此处潘岳便甚陌生,不曾到过。又过近两柱香时间,牛车终于在一处大宅后院停下,看如此墙院门户,便知是后门所在。三儿下了牛车上去叩门。片刻,门被打开,又是一个与三儿相同服饰的仆从,看到潘岳,只道一声‘老爷来了’,便往里请。三儿并不进屋,自驾了牛车去了。潘岳又随这人走进,穿过一座园林,来到一处房门前,仆从道了个请字,潘岳便走进,只见房里早坐有一人正站起来,尚未看清楚,又听‘吱’地一声,那仆从自在外面把门关上了,只听屋里这人道:“安仁兄,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听声音略有熟悉,因外面正是晌午艳阳天气,阳光普照,十分光亮,骤然进到这房,房内阴暗,又门窗俱关严,潘岳刚从外面进屋便是眼前一暗,只隐隐然看到面前有人,却是看不清楚,过了半晌,眼晴适应了房内光线,方才看清面前这人,觉得甚是眼熟,又是想了一想后,方认出这人虽如今身量脸庞都长大不少,又蓄了长须,看音容笑貌却不是向松是谁?因此喜道:“原来是向贤弟,别来无恙?你是什么时候到京?”又看一看紧闭的门窗,他曾听闻向松有才,被楚王司马玮赏识,现在楚王处任职中书令,却不知为何来京,因此又道:“贤弟见我,是否有不便处?为何要如此?”
向松便是赔礼请罪,道了得罪,道:“正要向你解释。”于是,两人落座,便有仆从进来奉茶,出去时仍是关了门。向松便道:“我们是今日清晨到京。因来得秘密,不便见人,因此只能遣人请你来相见,却是无礼得罪。”
潘岳听他说我们,却不知是指谁,问道:“莫非楚王也来?”
向松道:“正是。不止楚王,汝南王亦来。”
潘岳便是一呆,心里暗暗觉得不妥。又问:“楚王、汝南王为何而来?”
向松道一声‘请安仁兄稍等。’便起身去了屏风后面,不一会儿再出来时,手里捧了一、二十份卷轴纸册,置于几案上,一份份交与潘岳道:“我们为何而来,你看后便知。”
潘岳打开看了,只见首先打开那份便是先皇遗诏,正是那时司马炎令中书监华廙所作,令司马亮与杨骏共理政事,一同辅政的诏文。因被杨骏‘借’去未还,因此此诏未以公布,却不知为何在此处?又有华廙、何邵等十数人亲笔供文,直承此事,又写有名单,所列名字正是这十数人,只是每份名单皆有一个人名被另外有人用笔划去,已不能看见。潘岳细细看来,这十数人俱是当时司马炎临终立诏在场之人,除自己一人以外,无一遗漏。因此想必那名单中所划去的名字也是自己,却是纳闷,自己当时也在场,却为何对此事闻所未闻。又是谁把自己的名字抹去?莫非便是向松怕我受牵连因此如此?一时不及疑虑,仍是一份份看完,又最后一份却是当今皇帝手诏,道是‘公室怨望,天下愤然’,令汝南王讨伐诛杀杨骏一党。至于这皇帝手诏是出自司马衷之手,还是出自贾南风之手他们自是心里有数。一时看得心惊,然这种种,都只关系到汝南王,与楚王无关,便问:“这些却为何在你手里?”
向松道:“这些都是汝南王交给楚王,汝南王眼见杨骏夺他辅政之权,自然不愤,因恐自己一人难以成事,因此联络楚王共同举事。此次进京共率七万兵,相约与宫中禁兵一齐诛杀杨骏一党。”
即是诛杀杨骏一党,潘岳作为太傅主簿自是难以幸免,向松知道消息,又不能出门,所以只能秘密遣人带他来见,又恐走漏消息,故此信上也不能署名。果然向松便道:“我知道你在太傅府中谋职,自知道消息后,一路上日夜不安,又不能擅离,今日冒险遣人前去接你,还好你不见疑,肯随下人前来,使我能够及时通知到你。”
潘岳听到及时二字,便问:“你们什么时候动手?”
向松道:“今晚入夜便动手。”
潘岳一听时间紧急,便相谢大恩大义,起身告辞道:“我这便回家与家人即刻离京。就此别过,来日再述。”
向松只道一声‘且慢’,又道:“我非信不过潘兄,只是事关重大,不得不慎重。”言下此意,却是不放潘岳出门,向松又是赔罪,又道:“我早已备好车马,连行李也一并备齐,便请潘兄修下书信,自有人持了你的书信去接出你家人,你们只需收拾细软便可,多有得罪处,待事情过后,再登门请罪。”说毕,令人备下纸笔等物。
潘岳一听有理,便道:“正该如此,是我没有想到,”便挥毫写下一信,道是京中有变,勿需收拾,速随来人离开。写完封好,向松仆从领信而去。潘岳只在这里焦心等候,翘首而待。也没等多久,忽听遥远处传来喊杀打斗声,甚是遥远,只是声音数众,因此隐隐可闻,潘岳、向松皆不知怎么回事,一时面面相觑。遂开了房门,出来侧耳倾听,声音却正是来自太傅府方向,又见领潘岳进来那仆从手里执了一枝箭,又有一块黄帛,一溜烟跑过来,连滚带爬跪倒在地,把手中箭、帛呈于向松面前,气喘吁吁道:“向大人,宫里走漏消息,楚王、汝南王提前动手了。”
向松接过箭、帛书,打开帛书,上面写着‘救太傅者有赏’六个字。
仆从喘了几口气,方道:“帛书绑于箭身从宫中射出,城里城外大概共获十数枝,应是太后得知消息,又不能出宫报信,因此如此。如今皇后关押了太后,已经提前动手。”
潘岳顿时心急如焚,向松宽慰道:“潘兄莫急,我一路都已安排妥当,到时有我亲兵护送,当可令你一家安然脱险。”
一时望眼欲穿,正自焦急时,良久,方见三儿跑回来,后面跟着四五个潘府家丁。向松、潘岳忙问怎样。
三儿只道该死,未接出潘府家人。
向松大怒,责问为何。
三儿道:“因潘夫人不在府中,潘府上下俱不肯随我离开。潘老夫人只点了几个功夫好的家丁,令他们随我来保护潘老爷周全。”
潘岳心急,忙问家丁:“夫人怎会不在府中,可知她去了哪里?”
一家丁回道:“听得消息说正围诛太傅府,”望了潘岳一眼,声音便小了,道:“我们都以为潘老爷正在太傅府,因此潘夫人匆匆出门往太傅府方向去了。”
潘岳哎呀出声,确实往日这个时候自己总是在杨太傅府中办公,想也不想,便往外走,早被向松拉住衣袖,道:“潘兄,你此时不能出去”相劝道:“我即刻派人出去寻找嫂夫人,你还是在这等消息的好。”
潘岳不肯,只道:“贤弟大恩在此谢过,家里还有老母亲,我怎能偏安在此。”说完却是心急,往外快步而去,潘府家丁连忙跟上,向松劝阻不住,只命三儿组织人马跟上保护。
潘岳等人上车,家丁奉命赶起马车直往太傅府处,一路只见人迎面逃奔,行了三四里路,人马越来越多,都是往外逃离,潘岳车马本是逆人流而行,被人马阻住道路,一时不得前进。潘岳等人因此弃了马车,几个家丁护住潘岳,又有三七带兵相护,从车马人群中穿过。
渐渐便听到喊声震天,震耳欲聋,又有火光销烟,人群愈乱,终于望见眼前熟悉的太傅府,早被禁军服饰队伍里三层外三层重重包围,府里什么情况并不知道,只听混乱嘈杂之声,府门外已是鲜血横流,尸横遍野,处身其中令人欲呕。放眼望去,俱是禁军身影,哪里能看到杨研?家丁担心潘岳安危,劝他先回去,道说不定夫人已回去了。潘岳知道杨研没看到自己,必不肯回去,便是摇头不肯,只在人群中搜索,又去翻看地上女子尸首。一伙禁军看到他们服饰不同,便举着武器围杀过来。三儿忙喊话道是楚王部下,又掏腰牌,谁知禁军杀红了眼,声音又嘈杂,三儿的声音俱都淹没在声海里,便有前面一两个听到住了手,后面的人却是没有听到,照样举着武器砍过来,三儿来不及掏出腰牌,只得先举刀招架,与他们打在一起。即已开打,便不可开交,情势混乱,便是这样,眼看一个凶蛮大须的禁军举着大锤就朝潘岳头顶砸下,潘岳只闻风声贯耳,大锤距头顶不过三寸处之时,大锤却从他身边带过,那禁军突然直挺挺地往后一躺,原来胸口被一支长箭贯胸而过。立时殆命。一时,长箭连珠而至,百步穿杨,潘岳身边禁军俱都中箭倒下,说时迟,这一切发生却都是极快之事,潘岳回头望去,看见周处、荀灌娘二人手执弓箭,纵马飞奔而来,灌娘马快,率先赶到潘岳身边,道:“闻听围诛太傅府,特赶来相救,来迟一步,义兄受惊。”
潘岳见到他们,忙道:“你们来得正好,研妹也来这里,快去找她。”
周处也已赶到,下了马,道:“灌娘守护义兄,我去找寻嫂嫂。”一时禁军如潮涌般杀将过来,灌娘眼看禁军太多,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又恐误伤到到潘岳,对周处道:“我先护送义兄回府,你取一件禁军衣服换了,快快去寻我杨研姐姐才好,休要无谓纠缠。”
周处道了一声正是,潘岳虽是不舍,又担心家里母亲不知怎样,只得骑了周处的马,灌娘、三儿等人相护逃出。到了安全处,潘岳心忧,只让灌娘、三儿继续去寻杨研,三儿答应一声领兵去了。灌娘不放心,道:“我先随你回府见过义母,”二人纵马回到潘府,远远便望见潘府亦被官兵围住。灌娘忙勒住了马,道:“我先护送义兄逃走,回来再设法救出义母。”
潘岳不肯,道:“祸事因我而起,母亲年事已高,我肯可一人逃离,令她操心。”反而朝府中迎去。灌娘只好相随。
潘府门前官兵神情十分焦虑,一时见到潘岳,犹如见到宝一般,俱皆欢呼出声,哗啦啦便围过来,灌娘手执银枪,严阵以待,正准备动手,却见众官兵都跪下行礼,为首一人道:“小的们正分组各处去找大人。如今大人安然回来,小的们脑袋算是保住了。”
潘岳、灌娘均认出这人是贾南风身边近侍卫兵。当年在宫中曾与灌娘交过手,姓成名淮,是成济同族,俱为贾家心腹。潘岳便是惊疑,问他道:“你们为何在此,难道不是奉命前来拿我?”
成淮道了不敢,道:“奉皇后之命保护潘府,因此相围,并不曾惊扰府中诸人。”
潘岳忙是进府,府里有才等下人迎出,潘岳便问:“老夫人怎样?”
有才道:“老夫人甚安。”
潘岳又问夫人可曾回来,有才回道:“未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