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蒙蒙亮,雾气仍浓厚,庄王带领着剩余的三万兵马顶着盾牌全速奔驰在崖下,不一会儿果然再次遭到商家军的疯狂打击,但这次她们毫不停顿,身边同僚不断有人惨叫着落马,余下的人领着庄王的令,对落马的、惨死的、受伤的伙伴看也不看一眼,一往无前不计代价只管往大武崖出口处冲击,这种情况下,还是自己能活着出去最重要。
庄王以为蛮夷十万大军皆在转龙山顶,只要忍住痛冲击,大武崖出口必然通坦,而白依江上的四万兵卒便是她最后的筹码了。
凭着庄王一马当先的悍勇,文昌军以再次折损一半兵力的代价终于在狂奔了七个时辰后冲到了出口处,然而当她们从一片漆黑中奔出,大武崖出口处悬挂的一串串大红灯笼却让她们打心里感到惊惧,因为那大红灯笼之后,是如川流一般的火把,敌方大军在此严阵以待,而她们,仅余一万多人,饥肠辘辘,滴水未进,如同惊弓之鸟一样的残兵败将,还能有什么战斗力可言?
庄王借着火光观察,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样严谨的队伍会是传说中的蛮夷军,可若不是蛮夷军,又会是哪一路军队?遂打马上前,扬声问道:“你军主帅何在?”
商家军静默了片刻,而后如分潮一般从中让出一条道来,三骑并辔从后方踱出,正是景王夫妇与萧涵三人,庄王骤然见到景王与景王君商穆,只觉眼前发黑,脑中的重重疑团终于解开,却连苦笑都笑不出来了,端肃的脸不由自主地抽搐着。
“庄王别来无恙否?”景晨含笑向庄王问好,仿佛二人并非身处战场,而是在明媚的春光里,分花拂柳巧然相遇。
庄王一双锐眼微眯着,阴狠地盯着景王,一句“别来无恙”在她听来是如此刺耳,上次见景王,是她二十多年前那场盛大的婚典,彼时景王失了储位受封昆蒙都护府大都护,正是从云端跌下来的低谷期,她庄王站队现在的皇帝身边,押对了宝,对景王没少做落井下石的事,而如今呢?天下局势急转,景王势大要翻牌,她却已经是风华不再,连失三女后继无人,到头来惶惶然如丧家之犬,这巨大的反差不是莫大的讽刺,又是什么?
庄王将手中马缰紧了又紧,回身悲壮地环视了一圈自己的残兵,景王在此,那么白依江上的四万兵卒只怕也是凶多吉少了,她悲叹一声,喃喃念道:“别来无恙……别来无恙……既是败在景王殿下手中,老妇也不算白活了……”
言毕,猛然将佩剑倒举起,在颈侧骤然划下,鲜血喷溅了战马一身,人是眨眼间便咽了气,身躯却依然笔挺地,骄傲地端坐于马上。
“王将!”
“王将!”
庄王身后随她出生入死的将领无不悲痛,但碍于虎视眈眈的商家军以及景王夫妇威严强大的气场,不知景王会对庄王作何处理,一时没敢妄动半分。
景晨面上看不出喜怒,淡然的挥了挥手,那几名将领这才敢扑上前,郑重地将庄王的尸身抱下马来。
☆、第84章 隶泉之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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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王既死,她身后的一万多人马几乎没怎么挣扎便降了景王,庄王那几名心腹将领心灰意冷之余卸甲离去,景王亦未加阻拦,任君去留。
与此同时,转龙山顶的十万商家军陆续从飞堰一侧下山,与毒王的十万蛮夷军会合,飞堰的蓄水一放,白依江下游立起洪峰,文昌军数十艘船中约有十几艘经不住水势湍急而侧翻,文昌兵卒掉进水里,淹死者无数,侥幸未死的拼命往岸边游,她们不敢往其余船只游去,因为那些未翻的船正在被岸上飞来的箭雨袭击着,好不容易游到岸边却又被早已候在沿岸的蛮夷军轻松削杀,一时间,白依江江面飘红数十里,哀凄告饶声嘈杂如市,不绝于耳。文昌军见两岸密密麻麻一二十万兵马,早已不作无谓抵抗,没多久幸存的船上便纷纷竖起了白旗,樊询命文昌军上岸,获俘三万五千余人。
商家军素以严谨低调着称,此次却因怎样处置战俘而与蛮夷军争执不下,蛮夷军以樊询马首是瞻,是非观非常淡薄,并且凶性流于骨血。樊询接受文昌军这些俘虏上岸,在她看来只是为了让她们集中上岸好方便她屠杀罢了,而商家军做为正规的王朝军队,自有一套军人的行事准则,既已受降,她们便不会轻易杀降,所谓杀降不祥,天道有常,军人有军人的尊严,不容如此亵渎。
商家军十几名将领与樊询据理力争,双方谁也不服谁,最终派兵快马报于景王,听凭她定夺,那几万俘虏有商家军挡在面前,暂时性命无虞,被押往隶泉。
而萧珏与揭桑一行通过战隼传信得知庄王已自尽的消息后,经过商议也进了大武崖。姚启当惯了王府总管,早已练就一身雁过拔毛、聚财有道的本事,她一路亲自带兵收拾文昌军留下的残局,竟又为襄王军敛聚了一笔小财,将文昌军留在崖里的辎重尽数收入囊中,包罗各种兵器、军械、箭矢、粮草无数,惹得萧珏直叹景晨眼光独到,座下人才济济,像姚启如此全能的总管,找遍圣乾王朝也无人能出其左右了。
几方人马共同向隶泉城开进,景晨这一支最先入城,但是一路行来,她与穆君的面色都很不好,从看到隶泉城外密密的新坟开始,因为樊询率众屠城,隶泉积尸成山,到处都是断埂残垣,城门破败不堪,城内更是一片死寂。
马上征伐多年,景晨并非不能接受血腥,她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自责,为了隶泉城枉死的平民百姓。
她当日命毒王围隶泉而解碧凤之围,庄王之兵倾巢出动在先,隶泉本就是座无兵之城,毒王到此根本不会遇到武装抵抗,这种情况下,若是普通军队,可能根本都不用进城,只需将庄王家小拘禁便可,而南疆三十六部蛮夷军素来野蛮凶残、穷困潦倒,骤然见识到隶泉城的富庶,群起贪念,在毒王樊询纵容默许之下大肆烧杀抢掠,隶泉城作为文昌都护府的主城,城中数万手无寸铁的平民,最终幸存者不超过千人,皆如行尸走肉一般,再见大军进城,纷纷如鼠般见缝便钻,瑟瑟躲避,目光呆滞,岂一个“惨”字能够粗粗形容?
三十六部蛮夷,对圣乾平民来说,到底还是异族,若放任樊询继续如此行事,他日两族必结成死仇,而她已允诺南疆自立成国,如此一来,岂非自掘城墙?景晨一路行来,眸色沉沉,如鲠在喉。
都护府已无一活口,景晨在城内转了一圈,最终放弃进驻都护府,令全军在城外扎营,身后如死城一般的隶泉将会是她人生中的败笔之一,这一次确实是她思虑不周。樊询与她的蛮夷军就像一柄淬毒的利刃,她将这把利刃起封,让它出世,利弊皆有,一切还是要看她如何把握,而不是令它反噬己身。
第二日下午申时,蛮夷军与商家军连带战俘共二十三万五千兵马抵达隶泉,樊询与商家军将领径直入帅营见景王,将她们的争执摆在景王面前,而在此之前,快马报信的兵卒两个时辰之前方才离去,景王与穆君共坐在帐中,心中早已有数。
经过数个时辰的沉淀,景王面上早已看不出分毫不满的情绪,樊询对隶泉之屠浑不在意,并且坚持自己杀俘的决定是正确的,景晨一直微微笑着,儒将之风尽显,额上炫丽的孕蕊更令她平添一股宝相庄严的慈悲,她先对众将的表现褒奖一番,她所有的命令与部署都被众将一丝不苟地执行,这一点令她很满意,樊询出山后的表现也可圈可点,若非这一番隶泉之屠,她确实很得景晨欣赏。
而对于文昌军战俘的处理问题,景王面不改色斩钉截铁地道:“杀降不祥,这几万人就编入襄王军,由萧珏统领。”
樊询一怔,随即耸耸肩,面上重归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而商氏将领们自进了帐,看到穆君坐在上首稳若泰山,心中一切不岔便已放下,她们相信穆君,也相信景王绝非那等昏聩之主。
景晨见众人无话,便又温和道:“诸位将军、南庆王,尔等既助本王征战沙场,且敬我为一军之帅,以后本王与尔等共同要走的路还很长,为免误会嫌隙滋生,本王的规矩也该当放在明面处与尔等共勉,军中儿女皆血性,但这血性不应用在平民身上,恃强凌弱,屠杀平民乃吾大忌,望各位谨记!”
她虽未曾言明是谁屠了隶泉,众人也心知肚明,如此揭过也算是极大地给了樊询的面子。
樊询有些心惊地看着上座的景王,她平和的语气下是对她个人深深的警告,景晨在她面前一向是温和的,温和地让她险些忘了她才是真正逐鹿天下的王者,是漠北的猎豹,她的“狂”在景王的“稳”面前其实一文不值,哪怕日后她成了一国之主,也依然要仰望她的鼻息,这就是差距,这差距令萧涵对她情根深重,而对她毒王弃若弊履。
商氏众将已告退,樊询留了下来,道:“殿下,隶泉之事……”
景晨道:“樊询,反思己身,隶泉之屠我也是有责任的,怪我事先未曾向你言明我的立场,只希望此类事情今后不要再发生。你部所需一切物资,我会优先供给,望你对军中士兵加以束缚,勿再行扰民之事。”
樊询低头诺,“是!”
穆君从一开始便静默旁观一切,此时方才开口,声音温润如初,“南庆王口中应诺,心中必定仍有不服。今日你随吾王征战中原,正是扬名之机,南庆王不趁机收拢人心,反添两族恶仇,他日你南疆要自立成国,南庆王可曾想过何为国之根本?”
樊询心中一震,凝眉沉思片刻,遂抱拳,“多谢穆君提醒,谢殿下不责之恩,此事确是樊询有失考量,樊询保证今后绝不会再行此蠢事!”
景晨点头,“南庆王是聪明人,一点就透,我等自不用赘叙。”
樊询告别了景王夫妇,行走在营中,兵卒们正在扩营,以前未曾注意,如今细看过去,果然兵卒中也是派系分明,商家军对蛮夷军多抱以漠然、鄙视厌弃的目光,如同看渣滓一般地瞧不起,连身为俘虏前路未明龟缩在营中空旷一角的文昌军都毫不掩饰对蛮夷军的仇视。
做为毒王霸居堕林邑日久,她本对世人眼光毫不在意,也无谓对与错,一切随性而为,纵容兵卒屠城抢掠,一方面是她对人命本就不看重,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士卒们满足各种私欲从而更有战斗力,这也是南疆各部一向秉行的激励士气的方法,她们是现实的,只有实实在在可以捧在手中的利益摆在面前,她们才会奋起为之搏命,这可以说是短视,也可以说是凶残,但这就是实实在在的蛮夷军,需要喂血的蛮夷军。
一向不羁的樊询不禁有些愁烦上心,这些士卒种种不善的目光并不曾激怒她,然而穆君那廖廖数语对她却有着一语点醒梦中人的效果,她如今不再是一身轻松潇洒来去的毒王,而是肩扛数十万南疆部众身家性命、前程荣辱的南庆王,也确该好好学学为王之道了。想到这里,她不禁又想起萧涵,当初正是他令她下定决心,将这一点可称之为梦想的种子撒进土里发芽成长,只为最终在他面前开出一朵花好堪配他,如今花开了,他人却早已远去,遥不可及。有时候她会想,赏花之人翩然离去,这朵花除了肩负着一树的重压,高扬枝头迎接日月星辰、雷霆雨露之外,它本身还有何意义?
每念及此,她都毫不留情地对自己抱以嗤鼻一笑。
然而事情每每就是这样巧,樊询望着辕门外驻足的那道清俊身影,脚下如同锁了千斤之镣一般迈不动,自那日她从他身边擦身而过冲进雨中,二人就再未说过一句话,天下有谁知,有谁信,骄傲的毒王如今见了他便只想躲避?注定求而不得的人,一生无法拥有的奢望,见了又如何?种种不甘与心酸委屈早已超出心中负荷,又何必再添一缕新愁?
樊询顿步凝望前方,任身边人来人往恍然无觉,就如同以前在堕林邑,她无数次默然站在他身后悄悄守候时一样,只是如今更加卑微而已,不知不觉,视线便胶着在他的背影上,半点也不想移开了。
萧涵本是翘首向西眺望,此时似有所感,蓦然回首,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看到了樊询,不禁一愣。
☆、第85章 墨线蛇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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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的目光一接触,萧涵向樊询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樊询终于迈开脚步缓缓向他走去。两人一同站在辕门处,她知道他应该是在等待萧珏的到来。
萧涵也难得是个心性豁达之人,如今他的孩子安然地在景晨的肚子里成长,他有子万事足,对于樊询那日的所作所为,也就未再放在心上,也未曾刻意避开樊询,反倒是樊询有了心结。
两人面面相觑,樊询斟酌来去,道:“你,可还好?”
萧涵一笑,令樊询霎时又觉得有些目眩神迷,她猛得将眼睛一闭,顿了顿才睁开,专注地听他道:“一切都很好。”
樊询突然觉得索然无味,“那日……胎儿的事你莫要误解,我只是……我只是不想……”
萧涵笑容微敛,抬手止了她的话头,道:“不要再提那件事了,樊询,你过去在堕林邑对我照顾良多,我记你的情,也当你是朋友,但是你有你的立场,我也有我的选择并且愿意承担一切后果,我从来不曾误解过。”
他还是这样不卑不亢的态度,仿佛她的一切纠结痛苦通通都是作茧自缚,一如那日景晨解毒在即,她在竹楼下对他威逼苦劝时,他那孤绝又坚定的模样,仔细想来,他一直如此,心里极有主意,并且坚定地一步步执行着,难受外物影响。
樊询嘴角一动,苦笑着点头,“好,你没有误解就好,我只希望你明白一点,无论将来发生何事,你遇到任何困难,我堕林邑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我愿做你最后一条退路。”
萧涵顿时觉得眼中酸胀难忍,他深深明白以樊询的骄傲,要令她说出这样的话有多么不容易,只是面对一份无法回应的深情,任何言语都会显得空白,于是他含泪点了点头,将话题引了开去,“我本欲去大武崖接应五姐的,殿下连说不必,我便在此相候,五姐若见到你在此,必然会喜出望外。”
说到萧珏,樊询又恢复了几分往日那种无事三分笑的从容,“萧珏确是有趣,我毒王认可的人没几个,你五姐算其中之一。”
萧涵眉目之间闪耀着即将与亲人重逢的喜悦,两人在一块儿闲话萧珏,倒是挖出她不少趣事,时间仿佛也流逝得分外快。
当地面传来轻微的震动,萧涵举头眺望远方,只见一股烟尘由远及近奔腾而来,萧涵与樊询互视一笑,让到一旁,好叫萧珏的军队进入营区。
一骑脱离出队伍,从飞尘中穿出,风驰电掣地直奔他们而来,赤马扬蹄嘶鸣,萧珏人未到声先至:“樊询!我正要找你!”
樊询与萧涵均吃了一惊,这时萧珏已经从马上跳了下来,又小心地将游具顷也揽下马,如此小意的姿态,不用她说,樊询都已明了萧珏找她是为了什么,于是上前走了两步。
萧珏道:“这是游具顷,我要娶的人,樊询,请你一定要救回他的性命!他中了东宁巫族的墨线蛇蛊!”
樊询眉头一挑,萧涵更是愕然,萧珏望了他一眼,抬手在他肩上拍了两拍,“十一弟,多日不见,你的模样似乎又长开了些啊……”
萧涵大窘,望着萧珏脸上明亮的笑意,终究也没崩住笑,然而萧珏紧接着又道:“十一弟,先将游具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