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云露齿一笑,“衍苏大姐,得罪了,你别动!”
言毕便提气发足狂奔出去,姚启留在原地惊讶之余也不禁笑骂一句,转过身将衍苏药箱里的东西全部转移到布袋里,再将布袋绑在驽箭上射到对岸,最后拿出火折子就地将驽车点燃。
等她做完这些时,微云和衍苏也已经到了对岸,姚启这才放心地踏上了精钢索。
亥时,昆蒙大军的帅帐中灯火通明,姚清夏与姚四郎两兄弟正凑在沙盘边上低声交谈着,忽闻帐外兵士相报:“禀少帅,王君已在营外!”
姚清夏扔了手中的绿色小旗,猛得站起身来,喜出望外,“快请进来!”
姚四郎不慌不忙地捡起他扔掉的那支小旗,插入一处谷地,这才站起身来走到姚清夏身后,姚清夏早等不及,跑到帐外迎接,入目便见商穆一行风尘仆仆地行走在营中,十八岁的男孩,顿时眼眶泛红,扁起了嘴。
商穆走上前来,将两个孩子一手揽一个,拥进了帐中。
进了帅帐,姚清夏再崩不住面子,单膝下跪抱住商穆的大腿,委委屈屈地含泪叫了一声“爹!”
相别近一年半,再见面时却是这番光景,平日里再强悍,也还只是个未及弱冠的孩子罢了,商穆也险些哽咽。他含泪摩挲着姚清夏的头顶,另一只手抚上姚四郎的脸颊,姚四郎这样冷冷清清的性子,此刻也湿了眼眶,低声道:“父亲安好!”
商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两个孩子都扶了起来,一切尽在不言中。
总管姚启在帐边上默然擦泪,泣不成声。
三人略叙别情,便振作精神一同坐到沙盘前,姚清夏将战况娓娓向父亲道来,商穆认真听着,时而点头表示赞许。
昆蒙有四十五万兵马,蓟满留驻五万,其余四十万兵分三路,姚家老大姚洛怀率十万兵马从北地边境线绕到北庭和燕中两部都护后方,而姚清夏与姚泾天两兄弟率领的十五万兵马直捣拜泉关,他们要通过拜泉关入北庭腹地,取道南下,一路紧靠着长江开拨,计划在里海都护府最南端的秀水城渡江,这是渡江攻打乾京最近的路线,但这样一来,将直穿江北三大都护府的地盘,再加上东宁都护府在一旁虎视眈眈,昆蒙大军将力挑四大都护府,压力非同一般。姚洛怀悄然北上的目的就是在那几大都护府围攻姚清夏主力时,直攻他们的主城,并在必要时与姚清夏一同形成南北夹击之势。
另外还有十五万人马,则在昆蒙大将贺吉手中,以贺吉为首的一干将领才是景王多年培养来的军中骨干,一帮身经百战的老将强兵,老三姚江漫便身在其中。
拜泉关一战中,姚凯春之所以三日便惨败,一方面固然是他能力欠佳,另一方面则是贺吉大军早已绕过拜泉关,从北庭中部翻越九岭山脉,在北庭与燕中交界处设伏了燕中都护府派出的第一拨为数三万的援军,所以姚凯春注定是无援的,而且就算有,他也撑不到援军到来的那天,姚清夏毕竟是个很令人头疼的孩子。
商穆拉着两个儿子的手,将它们叠放在自己的手心,道:“我之所以亲自赶来,是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们,关于你们母亲的。听着,她并没有死!你们的母亲尚在人世!”
“什么?!”姚清夏蹭得跳了起来,满地乱转,语无伦次,“爹爹,此话当真?我母亲还活着!我母亲在哪儿?是不是还在乾京?不行,我们得再快点,再快点!”
姚四郎身体没有动,却绷得紧紧的,反握住商穆的手,紧张地盯着他。
商穆冲他微微一笑,眼泪瞬间划落,“我在西泽时,碰到了皇帝身边的御前总管,她因为知晓内情怕被皇帝灭口,便诈死出宫逃到西泽。此事是她告诉我的,千真万确,裕山葬的不是你们的母亲,那被毒药腐蚀掉的头颅也是一个死囚所替!”
姚四郎声音微颤,道:“父亲,那我们母亲现在身处何方?是否还在乾京?”
商穆点头,“那位总管离开乾京时,你母亲还被囚禁在皇宫里,据说身中剧毒,不知如今情况如何!我来就是要与你们商议出个法子,目前还是要先救出你们母亲最为重要。”
☆、第24章 侠客
闻言,两兄弟立即安静下来,身中剧毒这件事,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倘若母亲安然无恙,那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在皇宫中坐以待毙。那么长时间过去了,只能说,情况不太妙。
姚清夏问道:“父亲您有何打算?需要我们怎样配合您?”
商穆道:“我要潜入乾京去救人,来这里一是想亲自告诉你们,二来也想了解我昆蒙军的战事部署,最好是能让乾京乱上一乱,才好方便我行事。”
姚清夏和姚四郎对视一眼,刚要说话,又听商穆摆手道:“不能急进,凡事欲速则不达,你们现在的行军路线与我想的相去不远,已经很好了,只是接下来与姚雁君的交锋只许胜,不许败,拿下燕中,皇帝就会心慌了。”
父子三人一夜未眠,商穆第二日略作休整便离开了大营,来去匆匆。
彼时小兵杨大正趴在医帐内哼哼,当她从帐篷缝隙中看到商穆一行时,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下来,末了,她捂住眼睛,嘟啷道:“噩梦啊噩梦……竟然真是假的!”也不知是为自己纠结,还是为那帮惨死的黑衣亡魂哀悼。
商穆想要乾京乱,事实上不等昆蒙军有何动作,乾京就已经够乱了。
萧氏一族遭逢大难,朝廷官员任免大起大落,江北战事如火如荼不知哪天昆蒙军就渡江而来从天而降,而禁卫军一天到晚只知满城搜捕那没影的刺客,乾京仿佛笼罩在一片巨大的阴影之下,人心惶惶。
乾京的天牢根据关押犯人的身份、性别不同,共分了十多处,萧氏族人便被分开关在了东市的上林狱以及召卢狱,被判处流放之刑的男人们已经踏上了南下的不归路,女人们则还在狱中苟言残喘,等待秋后刽子手无情的一刀。
久旱的乾京终于在夏日将尽时迎来了久违的雨水,举城皆欢,但有一个人举止异于常人,站在江边顶着风吹雨打神情萧索,却不是别人,乃巡山将军游具顷。
巡山一族通常情况下终身不出裕山,因而他站在这里,人来人往也无人相识。
而他之所以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乾京,乃是因为萧珏。
可能萧珏自己都很难相信,游具顷会为了她不顾祖训私出裕山。景晨少年时被罚皇陵思过,她悄然跟去捣蛋,与游具顷三人可以说是总角之交。而这三个人在相处中,景晨待游具顷可说是照顾有加,相当礼遇,而萧珏背地里不知揍过他多少回,两人若有若无的情谊纯粹是在拳打脚踢中升华而来。世态炎凉,烈火烹油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却少,碰到萧府这样的合族大难,常人避之唯恐不及,哪里会像他这样上赶着往跟前凑?
然而游具顷确实是来了,而且是在听闻萧府之难后第一时间便毅然出山,数探天牢,见到了萧氏族人的惨状,手中拽着绘有萧珏画像的缉拿令四处奔走,几乎想要出京寻找,可是茫茫乾夏,要想找到她谈何容易。
只是有些事仿佛是冥冥中自有注定,游具顷站在江边,望着烟雨中缓缓行来的一艘乌篷船,仿佛刻意等待它归航似的,尤其是那撑着油纸伞伫立船头的窕窈人影如此熟悉,尽管油纸伞几乎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尖尖的下颌。
乌篷船并没有停,而是径直从游具顷面前过去了。游具顷瞪大双目,右手压住左胸,压住那仿佛要跳出喉间的心,身形忽动,在江岸边跑了几步,而后一跃而上,脚在船篷上借力一旋,轻飘飘地落在那人身边。
萧珏在劲风袭来时便拨出腰间“百炼”,然看清来人后惊愕得垂下了手,不知该作何反应。
游具顷抬起她的油纸伞,钻了进去,双目几近贪恋的看着萧珏,手上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终颤颤微微地握住了萧珏冰凉的手,声音嘶哑,“萧珏……”
萧珏半晌才从震惊中反应出来,喃喃道:“游具顷,怎么……是你呀?你怎么出来了?”
游具顷道:“我是为你而来。”
萧珏微怔,沉默了一下,勉强扯出一丝寡淡笑容,“你知道了?”
游具顷点点头。
萧珏仰起头,双唇紧抿,她闭了闭眼涩然道:“我是萧府的罪人,我回来赎罪了。”
游具顷闻言手上一紧,将她的手往自己身边一拉,道:“你想要做什么?萧珏,投案自首?”
萧珏缓缓抽回自己的手,道:“自首?我有那么傻么?我回来了,萧府的事我自有决断,你赶紧回皇陵去,外面的事与你无干,不要自寻麻烦。”
游具顷磨了磨牙槽,再次握住萧珏的胳膊,凑近她的耳边轻声却又坚定无比地,“我既然出来了,就不会不明不白的回去,你要做什么,我都陪你!你不就是想劫狱么?我帮你!”
萧珏再次愕然,半晌说不出话来,这话怎么可能从游具顷这个榆木疙瘩口中说出来?她仿佛重新认识面前这人似的,仔细琢磨他的眉眼,仿佛这样就能看清楚他的本质,游具顷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脸上渐渐显出不自在,仿佛羞涩这时才回到他身上,与他的灵魂相重合。
萧珏也不是忸怩之人,便问道:“那你想怎么帮我?”
游具顷反问道:“你原本想要怎么劫狱?仅凭一人之力?”
萧珏将他带到船舱中坐下,就着昏暗的光线,道:“老实说,我刚回来,还没有切实可行的计划,不过我带了这些。”她从一旁包袱里倾倒出许多红布扎结的瓷瓶瓷罐,“这是从堕林邑毒王处带回来的上等毒药,效用么……将乾京放倒也不是很困难吧。”
游具顷觉得自己再次折服在她面前,手指哆嗦着,“萧珏你这个疯子……你怎么没点长进啊?”
萧珏正经道:“老娘活到一百五十岁也还是这样!你说吧,你既然说我是疯子,想必你有更好的办法?”
游具顷沉思片刻,道:“我认识几个游侠,或可助你一臂之力,毒药什么的,你看看,有没有能令人心智紊乱的,只须投给几个犯人,引发一场监啸,而后我们可以趁乱劫人。”
萧珏听完,直接竖起拇指,“游具顷,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真是太让姐姐意外了!”
游具顷打掉她的手,深深看了她一眼,道:“事不宜迟,我这就去找人,你暂且不要进京,东郊清禅寺后山竹林里有间茅屋,我这段时间便住在那里,你就去那里等我消息吧?”
萧珏点头应了,见立身出去的他腰间垂着一把陌生的长剑,道:“你又换剑啦?”
游具顷闻言回头,摸了一下自己的剑,脸上表情略略有些怪异,却没说什么,点点头便直接从船头跃上岸去了。
三日后,萧珏在清禅寺后山竹林里煮茶,一个风炉,一把壶,壶中沸腾着鲜绿的叶,她盘坐在地上沉思着,手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大蒲扇,面前一个土陶杯,里面澄碧的茶汁尚未饮用。
风炉和壶是从寺里借的,茶叶是从树上摘的鲜叶,她很纳闷游具顷在这空荡荡的茅屋里是怎么过活的,他又在到底在这里住了多久?
正思索着,竹林中隐约有轻微的“噼啪”声传来,萧珏挑眉,右手貌似无意地放在腰际,大蒲扇还在左手上摇着。
很快一抹朱红的身影从她身边掠过,快得只见一片残影,“百炼”一声轻鸣出鞘。
那朱红的身影突然静止,玉白的葱指捏着那只土陶杯,茶汁未溢分毫,而萧珏的“百炼”也刚好不偏不倚地紧贴着那人的咽喉。
那人轻笑,声如银铃,也不管喉间要命的危险,兀自将陶杯送到自己唇前,大喝一口,然而紧接着却“噗”得一声尽数喷出,萧珏仿佛早有预料般,身形一动,百炼也离开了那个女人的脖子。
“呸!这叫什么茶!”女人怒道。
萧珏躲开了茶汁的攻击,这才仔细观察来人,年约四十的女子,随云妇人髻饰以白玉牡丹簪,额点花钿,妖艳的妆容腥红的唇,朱色望仙裙曳地外罩蝉翼纱,风情万种,身上江湖气息却很浓,仿佛将“我不好惹”四个字标诸于世。
萧珏微微一笑,“这位娘子好功夫,好口福!萧某平生头一回煮茶,便被你喝了去!”
那女人一愣,哈哈大笑,一拍萧珏的肩,道:“你就是萧大人啊,久仰久仰!我乃九沧派门主花凌风,前来助你一臂之力!”
萧珏挑眉,“多谢门主大义,不过你可清楚要助我做何事?”
花凌风满不在乎道:“知道!知道!不就劫个狱嘛,小意思!”
不及萧珏有所反应,竹林里又陆续奔来几道身影,与花凌风一共四女三男,七个人,而游具顷最后才走进竹林。
他看到地上的风炉和壶中尚自翻滚着的茶汁,眼神柔和下来,苍白瘦削的脸上竟泛起丝丝笑意,他从花凌风手中拿过陶杯,提起壶又往里面注了一些,端在手里等它冷却。
花凌风道:“游将军,别怪我不提醒你,这茶水堪比毒药!”
另外几人本是口渴难忍的,闻言纷纷却步,望着萧珏。
萧珏有几分不好意思,道:“诸位远道而来,真是万分辛苦,奈何萧某煮茶手艺欠佳,若不嫌弃的话,屋里有一罐我从山顶扛回来的泉水,味道很清甜的……呃,回头萧某在三芝楼定好雅间,聊谢今日慢待之罪!”
几人中一个年约五十的扛刀女人闻言一笑,广袖一挥,粗声道:“三芝楼的茶淡得出鸟,有甚好喝?要喝咱就要喝最烈的烧酒,萧大人敢不敢自罚八大碗?”
其余人也纷纷起哄,萧珏眉目一转,朗笑道:“好!喝就喝!”
游具顷微微笑着,仰头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
☆、第25章 监啸
乾景二十三年秋,就在萧氏族人将被问斩前五日,京中有六处天牢于寅时同时发生监啸,七万犯人暴动,状若疯魔般嘶嚎着见人就杀,这些囚犯利用周围一切可以割刺锤砸的利器对入目所见的每一个活人进行攻击,手无利器的则互相噬咬撕打,身强力壮的狱卒弹压不住,纷纷四散逃跑,口中皆大呼狱神饶命,然逃出天牢者聊聊可数,有一大部分死在了彼此的推搡踩踏中!在这一场暴动中,光是狱卒便死亡近一万,犯人更是死亡大半,逃犯若干。
萧敏兰自入狱后,便从未睡过一个囫囵觉,常常一夜一夜的枯坐至天明,这个箫氏家主早已不复当日的意气风发,时间一天天过去,随着秋日的来临,她心中那叫“希望”的火种也渐渐地熄灭怠尽。
这一夜,萧敏兰靠坐在栅栏前,狱中此起彼伏的鼾声偶尔夹杂着呓语细细地传入她的耳中,本该来回巡视的狱卒东倒西歪地趴在一堆残羹乱碟中呼呼大睡,壁上十步一盏油灯燃烧着火焰,偶尔灯花会“啪”的一声爆开,明明暗暗的光线便随之闪烁一下,萧敏兰直望着那灯火出神。
这时,仿佛有一阵风吹过,那排灯火都摇曳了一下,萧敏兰猛得睁大了眼,一个黑影突兀的出现在她眼前,因为长时间盯着灯火看导致她的视野现在一片昏暗,她摆摆头,猛然用衣袖狠狠揉了揉眼睛,再抬起头时昏花的视线中只见到那人黑斗篷下一排森森白牙。
萧敏兰猛得向后退去,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呼被那人快速出手扼制在了喉间,发不出一丝声音。
这时她的眼睛才重新适应了周围的光线,将来人看了个大概,一个陌生的女人,凹凸有致的身线裹在黑斗篷下,斗篷遮住了她半张脸,因为背光的原因,她的唇色几乎是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