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贵啊,所以罗厉才没有舍得涂。
感谢天感谢地,感谢物价飞涨。
沈月卿从衣袖上撕下半截衣料,替我将小腿上的伤口包扎了起来,还认真地绑了一个俏皮的蝴蝶绳结。
“师父也是第一次当师父,会有些当的不好的地方,”沈月卿一顿,替我扶正垂到眼角的碎发,“我不是替自己开脱,假如有当的不好的地方……你就等着看我的进步吧。”
他没有说“你就原谅我吧”,而是说了“你就等着看我的进步吧”。
聪敏如他,总是推陈出新。
我笑着抱住他的胳膊挠了挠:“好的好的,我会等着看的。”
目光又转回了此处粮营。
除了大棵堆成山的圆头白菜,还有大块的风干肉,以及……一袋一袋的面粉。
南诏人的主食大多是面食,地域原因,水稻长势并不好,经常是颗粒无收,因为与西凉互不通商的原因,西凉的大米也卖不到南诏去,南诏虽然有“古代袁隆平”的罗寒,但培育出来的新型水稻毕竟还在试验阶段,没有大规模种植,所以能够享用的人并不多。
面粉……面粉,天干物燥之时,面粉可是个危险品。
“跑不掉了吧。”
罗厉已经站在了粮营门口。
我正举剑挑破了一袋面粉的封口。
腾起的白色面粉落了我满满一身,而后又纷纷扬扬落在了地上。
空气中的尘埃都染上了极致的白色。
整个粮营的外边应该已经都被兵卒们包围了。
罗厉见我正在划破面粉的口袋,眼神一凛,一掌向我打来,沈月卿挡在我面前,回击他的一掌。
两人都是内力高深又久病未愈的高手,一时之间竟没有分出胜负高下。
……又或许都是在死撑门面吧。
我终于划破了最后一口袋面粉。
而后我剑尖上挑人往上腾去,惊鸿的剑光裹挟着剑气,将整座营帐的帐顶都掀了开来。
然后在剑光中化成了无数块碎片。
外面都是整装待发的兵卒。
还有一脸肃杀抱剑而立的罗寒。
我用尽浑身内力,掌风将白色的面粉震荡开来。
……这片土地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下雨了。
天干物燥之时,面粉可是个危险品。
“住手——”
太迟了,谁来阻止都太迟了。
罗寒一跃而至,捏住了我的手腕,火折子没能点燃。
“疯了吗?就为了一个沈月卿?你可能会把自己也搭进去的!”
他因为起伏的情绪而呼吸急促,眼神愈发不甘。
无论是明流,还是我,都选择了与沈月卿一路。
“值得啊。”
我微微一笑,凑上前去吻上了罗寒的脸颊。
这个动作出乎他的意料,让他有一瞬间的停滞,这个瞬间,我已经腾出另一只手点燃了火折子。
然后我奋力将火折子抛向空中,并狠狠地撞开了想要扑身上前抢火折子的罗寒。
空中传来因爆炸产生的滔天巨响,爆炸产生的作用力将我弹出了很远。
火舌舔着漫天的面粉,四散的兵卒抱头逃窜,哀嚎声一片,火光冲天中,我看到罗厉将罗寒护在了身下,而沈月卿将我护在了身下。
——师父也是第一次当师父,有做的不好的地方,你就等着看我的进步吧。
……很好,师父他对我真的很好。
他原本只是想带我从粮营后的小河泅水逃跑,却没有想到我会想出这么个坑人坑己的超级大损招。
面粉爆炸产生的威力虽然巨大,但毕竟只有十几袋面粉,一轮爆炸过后,平息下来只剩一小片火海,还不足以将整个南诏营覆灭。
若是袋数再多一点就好了……不,袋数如果多一点,恐怕我和沈月卿也要命丧于此了。
衣衫破烂的罗厉和罗寒各用自己的佩剑折戟和沉渊撑住身体站了起来,罗厉舔了舔唇,咬牙切齿道:“真是个心狠手辣的小坏蛋,当年来我府上第一天,我就该毫不犹豫地灭了你了。”
我不甘示弱地反问道:“若非你使诈,一下子从六十跳跃到一百,我也不至于出此下策,明明是你使诈在先吧?”
“兵不厌诈的道理你不懂嘛?”
“穷寇莫追的道理你也不懂吗?”
不对,谁是穷寇?!呸,我好像把自己给骂了。
这时忽然吹过一阵风,紧接着一场大雨翩然而至。
在我目瞪口呆的失措中,罗厉伸出一只手,接住随风刮过来的大颗雨点:“啊呀呀,真是及时雨呐。”
周围的那一圈火光终于在大雨中尽数熄灭。
久旱逢甘霖——敌军的甘霖!
随即,我和沈月卿被南诏的士兵团团包围了起来。
弓箭、□□、军刀,各种恶毒的东西都对着我们了。
……完蛋了,除非我会遁地之术,否则这次真的在劫难逃了。
“哥哥,这次你再护着这个女人,我也要削了她!”
战神罗厉一生征战沙场,从来都是英姿飒爽神采飞扬,从未像今日这般狼狈,连裤子都炸飞了半条,还要伸手去捂住春光乍泄的两瓣屁股。
作者有话要说:
朱珠(内心):宁王的屁股好像比三年前白胖了不少嘛。
第70章 选择
“卿卿,我们来也——”
随着一声类似老虎长啸的巨响,白泽机关兽从远处飞了过来,坐在白泽上挥手的正是钟离子音、白七和碧池三人。
南诏的士兵没人见过白泽,都看傻了眼,以为是天降之物。
我背贴着沈月卿的背,小声说道:“师父,他们是你一早就安排的吗?”
“……嗯,不过我只安排了两个人,罢了,”沈月卿握住我的手,安抚道,“等会儿白泽经过此处时,你先上去,我来断后,乖,不许再顽皮了。”
我没吭声,既没有表示同意也没表示反对。
罗厉虽然没亲眼见过白泽,但对这种战争机器也肯定有所耳闻,一时之间竟忘了捂住裤子遮挡屁股,反而饶有兴味道:“没想到你真的找到了钟离后人,了不起啊,这机关兽真有意思,我要留下它。”
这话是对沈月卿说的,话语里威胁的意味,我们心里都有数。
白泽不能停下,因为启动的时间太长,停下再次启动就会被敌军包围,所以停留的时间只能有略过的那一瞬间。
机关兽卷起的风将我已经被雨水淋湿的长发吹得上下翻飞,我侧过头瞥了一眼沈月卿,他正高度戒备地盯着罗厉和罗寒。
罗厉在意的是能否击落白泽,罗寒在意的是能否杀死沈月卿。
恐怕沈月卿这次决意以一敌二,全力护我和白泽周全。
对上那两兄弟联手,这次他本事再大,也就再无全身而退的可能性了。
甚至,惊鸿也不在他的手上。
他拿着的,只是一把普通的剑,是从一个小卒子手里随意夺来的。
我鼻子一酸,甚至不明白自己此刻为什么如此难过。
卷起的狂风裹挟着雨滴将我们包裹在其中,一时之间天旋地转、阴阳颠倒,白泽一闪而过的瞬间,我听到了无数种声音。
剑与剑碰撞的声音……
剑气将雨点劈开的声音……
白泽凄厉的虎啸……
刀剑切入筋肉骨骼的声音……
……
最后还有碧池绝望的叫声:“不要啊,阿玠——”
…
……
………
白衣的少年坐在地上,像一朵清雅的白色莲花,一双幽静平和的眼睛始终没有任何怒意。
他轻声说道:“两位师哥,可以停手吗?我已经……已经没有手来阻止你们了。”
“所以,请你们停手,可以吗?”
雨没有停。
风也没有停。
他原本一双巧妙的双手,能将平淡无奇的菜肴做出美妙滋味的双手,会替沈月卿绘画、会替罗寒束发的那双手,已经连带着胳膊被尽数削下了。
他挡在了罗寒罗厉以及沈月卿的中间。
挡住了那其中的刀光剑影。
肉体凡胎终究是没能敌得过罗厉的折戟。
“阿玠,阿玠――”
玠是他的本名,我们都习惯叫他白七。
罗寒见状也慌了,跌跌撞撞地想去扶他,又缩回了手,指了指地上被切成很多节的胳膊:“白七,你没事吧,这个可以装上的,可以装上的——”
他跪在滂沱大雨里,泣不成声。
没有人能懂白七的心思。
没有人不懂白七的心思。
师门不幸,同门相争,手足相残,国仇家恨……这一切的一切,和他息息相关,每个人却又都极力想避开他。
就像白三说的那样:“弟弟,我细皮嫩肉的弟弟,父皇怎么舍得把你送到这里来吃苦?”
沈月卿,罗寒,碧池,每个人手上都血债累累,剑下都是亡魂无数,只有白七的一双手,是干干净净的。
他喜欢煮饭做菜,喜欢写诗作画,用善意的温柔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所有人之间微妙的关系。
可这一次,他没有办法了。
总要有人牺牲,没有你死我活,战争就不会停止。
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己。
只是,他刚刚弱冠的年纪就失去了双臂,那接下来的几十年,莫说是煮饭做菜、写诗作画,他连小解恐怕都要人帮忙,哪怕是脸上痒了,都没有办法来抓一下了。
“朱珠,我们走。”
这一次,沈月卿没有犹豫,抱起白七跳上了白泽,我紧跟其后。
没有人再阻拦我们。
罗寒没有,罗厉也没敢。
自作主张把白七带来的碧池被沈月卿狠狠地扇了两巴掌,他是容易浮肿的体质,一张脸又肿成了猪头,仍然哭个不停:“阿玠,对不起,对不起!”
沈月卿不停地往白七身体里灌输着内力,连白泽到了西凉军营后他都没有停下,白七失血过多,一身白衣都染成了血红色,但仍然顽强地睁着眼睛。
——直到他看到了白三。
白三在看到白七的惨状时,一时之间脸色由红转黑,又由黑转白,脸上的血色像是被尽数抽干了,然而这失去的血色又从另一处爆发了出来。
他没能压抑的住,口中吐出一口鲜血,立马有人上前扶他,被他一巴掌打翻在地,半天没能爬的起来。
他像一个从阴间爬来索命的厉鬼,浑身发狂,整张脸都阴森可怖。
白七朝他挤出一个笑容,安慰道:“三哥,很抱歉,出了点事,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请你莫要发怒牵连其他人。”
白三的声音很轻,但一字一顿都无比清晰:“放心,我会杀了他们所有人的。”
白七凄然一笑:“那样恐怕我走的不安心——”
“白玠,白玠,你有种试试看!你敢走在我前面一步,我就杀了这里所有人给你陪葬,包括我自己!”
那是怎样一双饱含悲哀的眼睛?
心若死灰?
绝望,怨恨,还是让人心悸发寒的空洞?
钟离子音看不下去了,偷偷移到了白三的身后,趁机出手打昏了正在发疯的白三。
“我带他去休息,你们赶紧带人去治伤,你们那什么西凉神医赵绿间现在就在军中,晚了可能真的来不及了。”他将白三打横抱起,连连叹息后离开了。
周围小将也无人敢阻拦。
钟离子音到底是局外人,和白七相识不过短短数十天,在看到这样的场景后都会扼腕痛惜,更别提沈月卿碧池这样和白七相识多年感情甚笃的同门师兄弟了。
赵绿间眼睛看不到,只能在沈月卿的帮助下替白七处理伤势。白七已经彻底陷入昏迷,是不是能够挺过去连赵绿间都说不准。
碧池急的不得了,在里面转来转去,被沈月卿赶出了营帐,沈月卿是一句话都不同他讲了。
我看着他从前那样一个不信神不信佛的人跪在雨水里,变得无比迷信,哭丧着脸叫道:“玉皇大帝,如来佛,孙悟空,猪八戒,观音菩萨,白龙马,你们救救阿玠吧,他要是死了,我也活不成了。七仙女,你们几个女神仙也来帮帮忙吧。”
让人既好气又好笑。
我在他面前站定,望着那张一如初见的猪头脸,叹息道:“他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吧……”
我不是第一次看到他这副猪头模样,但却是第一次看到他这副失魂落魄的表情了。
碧池扑进我的怀里,嚎啕大哭:“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把他带去的,师哥交代了让我和钟离去接人,绝对不能把阿玠给牵扯进来,要瞒着他,可是我却没有听,我带上了他——”
天上的雨水只增不减,算算时日,已经进入了黄梅季节。
黄梅季节,总是多雨。
*
白七的性命终究还是保住了,是一直以来都在吃白饭的沈希白出手救了他。
但是因为白七的体质太差,不同于沈月卿特殊的体质,被砍断的手臂已经不可能再接上了。纵然是沈希白和赵绿间两个精通医术的医者联手,也只是保住了他的性命。
两只胳膊,是彻底没有了。
三天后,白七幽幽转醒。
他醒来的第一件事,是数人头。
看看沈月卿,看看碧池,再看看我,还有辞镜和楚无疑,大家都安然无恙,他才放心地念叨了一句:“我有点渴了,想喝水,师哥帮我倒一杯吧。”
沈月卿点头:“好。”
他倒了一杯水,吹了吹,凉到合适的水温,才递到白七的唇边,然后托着他的头,让他小口小口地饮着。
碧池看了心里很难过,脸色一苦,刚想哭,被我掐住了手。
我剜了他一眼,示意他赶紧闭嘴。
他强忍住眼泪的表情和白七脸上始终一成不变的笑容形成了强烈鲜明的对比。
喝完水,白七问道:“我三哥呢?”
“钟离在照看着。”
……钟离子音哪里看的住?
白三都快疯了,钟离子音只能把坏话都说到罗寒和罗厉的头上,说白七是被他们合计暗算了的。
要是放在别人身上,白三可能还会有怀疑,这时候他连推敲一下话里真性的心情都没了,账先算在了罗厉罗寒的头上,每天都率兵出战,自己冲在第一个,钟离子音没有办法,只能一直跟在他身边。
……
白七点点头,似是放下心来:“有人看着便好,我总怕他会做出极端的事来,他得有人看着,替我谢谢钟离先生啊,回头我做几个好菜给——”
话到此处,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是我忘了,我以后不能做菜了。”白七有些惆怅,但怕我们难过,又赶紧振奋精神补充道,“其实也没有关系的,我反正做菜做了这么多年,也已经累了,我收几个弟子,教他们做菜也是可以的。我是皇子,西凉国存在的一天,有你们的一天,都不可能把我饿死的。”
他越是这么说,我们就越难过。
最后还是眼盲的赵绿间说了一句:“殿下身体未愈,需要多休息。留一个人在这里照顾吧,其他人先散了吧。”
沈月卿和碧池都想留下照顾他,白七却说:“男孩子哪有女孩子心细,我要朱珠留下陪我,你们都走吧。”
我没想到他会留下我,虽然心里疑惑,还是对沈月卿和碧池说道:“我会好好照顾师叔的,一有情况立马派人去叫你们。”
沈月卿拍了拍我的肩膀,没有说什么。碧池扶着赵绿间,看了一眼白七也走了。
我在白七的床榻边坐下,替他盖好了被子,然后轻声说道:“师叔你睡吧,我就在这里看着。”
白七根本毫无睡意:“朱珠,你长得真像明流。”
我愣了一下,然后点头:“师父和罗寒也这么说过。”
“明流她也像你一样温柔。”
……这算睁着眼睛说瞎话还是在拍我马屁啊。
我干笑了两声,回忆起第一次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