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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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酥手-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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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想吃鱼,而根本没有鱼吃,所以叫无渔吗?她打定主意就说是水清则无鱼的意思。林无渔的入学成绩,是相当靠后的,点到她的时候,像一幕剧到了尾声,观众和演员都有些倦了,老师没问她名字的含意,也没有几个人看看这个叫林无渔的人是谁,所以当秦晋回过头,对她笑笑,她记住了他看她的表情。
名字点完了,又排座位。按大小个,男生站一纵排,女生站一纵排,站在同一横排上的男生和女生就是同桌。李蔓琪个子中等,站在队伍中间,秦晋个子高,站在后面。李蔓琪一心想跟秦晋同桌,也不避讳,拉着秦晋,让他往前站。唐琳个子又比李蔓琪高些,站在李蔓琪后面。纵排越走越短,唐琳回过头冲林无渔笑了一下,算来算去,唐琳很可能和秦晋同桌,谁知,李蔓琪却突然退到唐琳身后,说道:〃我好像比你高一点,你坐前面吧。〃唐琳心怀不满,也无可奈何,李蔓琪的得意,也只维持了两秒钟,老师过来对秦晋说道:〃秦晋,你个子高,你到后面去。〃李蔓琪低声咕哝道:〃前面也有大个子不管,偏到我这就眼尖了。〃秦晋倒显得满心高兴,竟然和林无渔同桌。
点了名,排了座位,发了新书,就回家了。路上,唐琳说道:〃要不是李蔓琪把我推到前面去,老师也许注意不到秦晋,其实谁高一点,矮一点根本就看不出来。〃林无渔白她一眼,说道:〃我就见不得你们这样,一个秦晋,不就是分数高点吗?白不呲咧,瘦不拉叽的,怎么就成了唐僧肉了?人人都想跟他同桌!你看那个李蔓琪,她要是嘴再大点,准能一口把我吃了。还有你〃林无渔一根手指点着唐琳,说道:〃你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我,快说,你是不是也特别恨我跟秦晋同桌。〃
开学只几天,同学之间就混熟了,相互之间你家、他家乱串起来。林无渔对这类事是相当漠然的,她不去别的同学家,更不邀请同学到自己家,常来常往的只有唐琳一个人。


星期六下午,学校里放假半天,唐琳气喘吁吁地来到林无渔家。林无渔穿着水绿色宽脚长裤,头发刚洗完,还没干透,衣服后面披了一块白毛巾,洇湿了一大片。唐琳一进门,低声问道:〃阿姨呢?〃林无渔说道:〃去买菜了。〃唐琳这才大声说道:〃你们家没有电话太不方便了。〃林无渔说道:〃当面说,不是更好。〃唐琳说道:〃刚才秦晋给我打电话,要你家电话号码,我说:'她家没有电话,有什么事,我给你转达好了,反正我们住一个大院里。'他不说什么事,一定问你的地址。〃林无渔说道:〃你告诉他了?〃唐琳说道:〃我知道你不喜欢别人到你家里来,没办法,他一定要来,我也拦不住,就先跑过来跟你说一声。〃林无渔说道:〃就这点事,也值当你火烧屁股似的跑来?〃
林无渔的母亲回来了,一手提着菜篮子,一手把半张报纸搭在前额上挡太阳。唐琳起身招呼道:〃阿姨回来了!〃她母亲边把菜篮子里青枝绿叶一样一样往外拣,边对唐琳说道:〃什么大不了的事,学校里说不完,大热的天,又巴巴地跑到家里来说?〃唐琳笑道:〃也没什么事。〃唐琳一向怕和她母亲打交道,站起身要走。林无渔拉着唐琳坐下,她自己有时冷淡唐琳,不觉得,可是她母亲冷淡唐琳,她心里却十分不愿意,说道:〃唐琳,你不是顶喜欢看琼瑶小说吗?我这里有一本《烟雨蒙蒙》,看完再走。〃唐琳拿起书翻了一翻,说道:〃我还是拿回去看的好。〃林无渔不便勉强,只得让她走了。
林无渔从窗户往外望去,四周这几幢水泥板楼,也有十几年了,显出老旧相来。院子中央有一棵大柳树婆婆娑娑地垂下枝枝蔓蔓,几个小男孩蹲在斑驳的阴凉里弹玻璃球。向阳的地方,不知谁家晾的被单,有格子图案的,也有动物、花鸟的。一会儿唐琳走了出来,低着头,绕过花花绿绿的被单,进了对面楼,到家了。
玩玻璃球的小男孩,争执起来,推推搡搡的,一会儿又好了。她嘴角不禁浮上笑意来,她想起来,她和唐琳也是这么大就在一起玩的。
好像也是这样的下午,她七八岁吧,刚刚上学。那一天,一个人在家玩。那时她常常一个人玩,院子里的孩子大都被家长警告过不许和林家的孩子一起玩。柜子顶上的一只花瓶让她着迷,长颈大肚绿釉缠金枝,平常是不用的,她母亲只在过年的时候拿出来插上几支塑料花,应应景。她把小木凳垫在脚底下,晃晃悠悠地伸长胳膊去拿,一失手,花瓶掉在地上,碎片崩了一地。她母亲回来,劈头盖脸打了她一顿,她哇哇大哭。她母亲也给气得大哭,边打边说道:〃我怎么这么命苦,我这一辈子都被你害了。〃她趁她母亲一时不备,跑出门。她母亲余怒未消,喊道:〃你滚出去,就别回来。〃她边跑边哭道:〃我再也不回来了。〃
可是她能去哪儿呢?站在楼根底下哭。天黑了,唐琳和她妈妈回来了,唐琳妈妈问她:〃为什么不回家呢?〃她不答话,只一声递一声地抽搭,唐琳妈妈把她带回家,又问她:〃到了阿姨家,你就别怕了,谁欺负你了?告诉阿姨,阿姨给你做主。〃唐琳妈妈是个温和的女人,每次看见她和她母亲,总是微微笑一下,从不像别人那样,一抬头,一翻眼睛,就过去了。
她告诉唐琳妈妈是因为她打碎了妈妈的花瓶,妈妈打她的。唐琳妈妈说道:〃为着一只花瓶也值得把孩子打成这样?〃她对唐琳妈妈说道:〃我恨我妈妈,我妈妈不喜欢我,我妈妈也恨我。〃唐琳妈妈把她搂在怀里,也抹起了眼泪,说道:〃你妈妈只是一时心气不顺,才这么下狠手打你的,你可不许恨你妈妈,她也够难的,天底下没有母亲不喜欢自己的孩子。〃
她在唐琳家吃过晚饭,唐琳要求她哥哥把收藏的小人书全部拿出来给林无渔看。后来,唐琳妈妈说道:〃天太晚了,咱们把无渔送回家。〃唐琳跟她玩好了,不叫她走,她也不愿意回家。唐琳妈妈好话说了一堆,才说通了,把她送回家。她母亲碍着唐琳妈妈的面子,说了几句客套话,当真没再打她。从那以后,唐琳时常来找她,两个人一起上学,一起写作业。大院里的孩子也渐渐同她玩了,可是她从来都只和唐琳最要好。


她一点点长大,从大人的只言片语里,知道了一些她和她母亲的事。大致情形是,她母亲和一个有妇之夫生下她,那男人可能相当有地位,因为她们现在住的房子,就是那个男人从院子里一户人家手里花了二百元钱买的。那男人专门有一辆黑色的伏尔加小轿车,每次来,都给她母亲送很多东西,吃的,穿的,用的,应有尽有。后来,她母亲大了肚子,男人却很少来了,人们才开始怀疑他们之间的关系,再后来,那男人就无声无息地蒸发了。她母亲靠给人做缝纫活为生。有人传说,她母亲先前在那男人手里弄了不少钱,要不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又没有亲友接济,专靠打零工是很难维生的;也有人说,她母亲一边做缝纫活,捎带脚也同那些男主顾手脚不干净,不尴不尬赚些钱。
从小,她母亲跟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我这一辈子都被你害了〃。直到有一天,她在屋里洗头发,她母亲从外面回来,心气不顺,踢盆踢碗。她从头发缝里看她母亲,突然觉着奇怪,像她母亲这样的人,这样不清不楚的背景,她自己也算出生在文化大革命时期,她母亲竟然领着她一路活下来,从未发生过电视剧里游街示众一类的事情。
她母亲瞪视她,眼神厌恶道:〃看什么?水泼了一地,鞋都湿了。〃半晌,又恨恨道:〃我这一辈子都被你害了。〃她把头发从盆里一甩,水淋淋地披了一脑袋,对她母亲怒目相向道:〃你还好意思说,我都不好意思听,这一辈子到底是谁害了谁?你说说看,谁让你把我生下来的?你为什么生下我来?为什么?是我自己一定要你生下我来的?是我求着你的吗?是我求着你做我的妈的吗?〃一字一句,像条醮血的鞭子,乱扫一气。她母亲的脸由白变红,由红变成苍灰色,眼神也一点点暗下来,像纸堆里燃尽的火苗,〃噗〃的一声委顿下去。后来她母亲再也没说过这句话。她母亲知道她是长大了。
林无渔坐在窗台上,脚有些麻了,正要换一个姿势,忽然看见秦晋站在大柳树底下,正往楼上张望。她跳下窗台,到镜子前照照,拢拢头发,打开衣柜,换上一条葱白色到膝盖的裙子,又觉得老气,找来找去,也只是这么几件衣服。她忽然觉着可笑,天天坐在一个座位上,她这是怎么了?竟这么样地在乎起来!索性把柜门关上,照旧穿着原来那条水绿色的宽脚长裤。
秦晋上来,是她母亲开的门。等听到她母亲喊道:〃无渔,你同学找你。〃她从房间里出来,秦晋已经坐在小饭厅的椅子上,喝着她母亲倒的白开水了,白开水装在干净的白瓷碗里。她母亲正问秦晋道:〃你家住在哪里啊?〃秦晋答道:〃淮河小区。〃她母亲说道:〃喔,那里住的好像都是一些当官的,你爸爸妈妈做的是什么官?〃秦晋说道:〃我父亲是物资局的副局长。〃林无渔觉得她母亲的话过于露骨了,拦住话头说道:〃秦晋,你有什么事情吗?〃秦晋说道:〃学校不是要成立课外活动小组吗,我参加了写作小组,组里有好几个同学想请你也参加。因为咱俩同桌,他们特别叫我来问问你。〃林无渔笑道:〃就这事啊!〃她母亲在一旁问道:〃都有哪些课外小组啊?〃秦晋说道:〃那可多了,写作、画画、生物、篮球、钢琴,每个小组都有专门老师辅导。〃她对秦晋道:〃我还得想想,不是到下周报名才停吗?〃秦晋点点头。
她觉着,既然秦晋是为这事来的,她已经回答他了,他就可以走了,可是秦晋坐着喝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她母亲笑道:〃你们两个到房间里去说话,免得我在这里,你们年轻人拘束得慌。〃她只得把秦晋让进房间。秦晋指着墙上的一个风筝说道,〃这个风筝挺特别的,不知道飞上天,是什么样子。〃风筝是一只大手的形状。林无渔说道:〃前几天在地摊上买的,还没放过呢。〃秦晋笑道:〃今天外面有风,不如把它放上天。〃林无渔也一时来了兴致,说道:〃行啊,反正,我这几天也总想找个好天气把它放起来呢。〃
两个人当真拿着风筝,到院子里,放了起来。手形的风筝越飞越高,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在收线的时候,晃晃悠悠刮到院子里的大柳树上,林无渔用力一扯,〃嘶〃的一声,破了一道口子。秦晋说道:〃我拿回去修修。〃


她母亲特意下楼喊秦晋吃饭,秦晋说道,〃不在这里吃了。〃她母亲说道:〃饭已经做好了,只是家常菜。〃秦晋随着她母亲又上楼来。肉丝芹菜,鸡蛋炒黄瓜,凉拌土豆丝,甩袖汤盛在大汤碗里。秦晋一边吃一边说道:〃阿姨,你做的菜,味道真不错。〃她母亲笑道:〃愿意吃,你就总来,我做给你吃。〃林无渔看着这两个人谈笑风生,觉着奇怪,她母亲何时对她的同学竟这般周到起来?
秦晋走后,林无渔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在她母亲房间里。她母亲正在缝纫机上轧一件上衣前襟,抬头在她脸上溜了一眼,说道:〃秦晋倒真是个不错的孩子。〃林无渔说道:〃你才见了他一次,说这话,也太早些了。〃她母亲笑道:〃你懂什么?你才多大?才见过几个人?我可是看出来,他对你可是不错。〃林无渔起身把电视机声音调小些,又问道:〃你说什么?〃她母亲笑嘻嘻道:〃说什么?说正经话,他喜欢你,这个可瞒不了我。〃林无渔听清了她母亲的意思,冷笑道:〃别人家的父母防孩子早恋跟防贼似的,你倒好,外人没吱声,自己先把屎盆子往身上扣,操起这份心来了。〃她母亲并不气恼,慢声道:〃女人,说到底,最要紧的是找个好归宿,秦晋这孩子,模样、脾气、家庭样样都不错。话又说回来了,男人啊,也只有这会儿,还没经历社会上那些险恶的事,感情是最真的。〃林无渔不想再跟她母亲谈论这件事,〃嘭〃的一声把门关上,回屋了。她母亲自顾自说道:〃你先别恼,你这一辈子要是真能跟着他,倒算是你的福气。〃
第二天是星期天,一大早,她母亲拿着铁钳子鼓捣饭桌腿上的一小截铁丝,说道:〃昨天不是说要参加课外小组吗?参加一个得多少钱?〃林无渔答道:〃没听说要钱。〃她母亲说道:〃那你就参加钢琴小组你的手没一个女孩子比得上,谁见了你的手,都说这双手应当去弹钢琴手就是女人的第二张脸,手相就是一个女人的命运,这话不假。〃林无渔的手的确有些与众不同,手掌纤薄,十指细长而直,如葱白,不像她母亲说的那么夸张,总遇见人说这孩子的手长得好看也特别,倒也是事实。
她母亲从里怀掏出一叠钱,用一条红手绢包着,说道:〃我不指望你能成钢琴家,只要你能弹上两三支消遣的曲子,会一点皮毛功夫,以后对付男人够用就成了。〃林无渔冷笑道:〃你自己这一生受尽了男人的骗,吃尽了男人的亏,竟还是这样执迷不悟。〃她母亲并不理会,说道:〃你也不用尽挑我不爱听的说,反正你得去学钢琴。〃她母亲边说,边用力地扭铁丝,这让她的脸有些变形,声音也一字一顿的。林无渔走过去,说道:〃我来弄。〃她母亲把她推到一边,说道:〃去去去。〃从手绢里拿出钱,给了她两张十元的,顿了一顿,又拿出两张五元的递给她,说道:〃虽说参加钢琴小组不要钱,可是买琴谱什么的总归是要自己掏钱的。〃
她最恨的就是向母亲要钱,大多时候母亲拿不出钱来,这让她对金钱培养出一种特别的感情。她没有接母亲的钱,语气却和缓了许多,说道:〃那要到学校里去问一下,不知道我这种没基础的能不能参加钢琴小组?〃她母亲手一抖,给断铁丝扎了一下,流出血来。林无渔急忙说道:〃我去拿纱布。〃噔噔跑进房间。
林无渔拿纱布的时候,一个男人敲门进了小客厅,笑道:〃我的衣服做好没有?〃她母亲笑道:〃你想什么呢?不是昨天才送来,你就这一件衣服啊?这么等不及要穿。〃那男人笑道:〃是啊,我就这一件衣服,你不给我快些做好,我就只得光着身子。〃她母亲笑道:〃去去去,光着你就光着。〃林无渔冷着脸走出来,把纱布往她母亲手里一塞。那男人涎着脸笑道:〃无渔在家呢!〃林无渔只当没看见,扭头就走。那男人粗声说道:〃这演的是哪出戏啊?乌眼鸡似的,跟谁斗气呢?〃她母亲赔着笑脸道:〃跟我呢,刚才我说了她两句。〃那男人说道:〃看看,现在这孩子都成了什么样了!〃又冲着屋里喊道:〃你别真拿自己当大小姐了。〃她母亲拦着他,好说歹说,把他劝走了。


林无渔刚刚对她母亲产生的一点感情又消失了。她母亲进到她的房间,她扭过脸。她母亲手上已经包了纱布,拿了衣柜上的剪刀,把长出来的一截纱布剪掉,走了。
过一会儿,小客厅里又来了一个男人,她母亲的声音像一只在风里翻飞的蝴蝶,捏细了嗓子说道:〃哎哟,这是怎么说的,怎么您就亲自来了?回头,我给您送去不就得了。〃林无渔往门外扫一眼,那男人摘掉帽子,她母亲顺手接过来。男人说道:〃我怎么能劳动你大驾,我正好从这里经过,上来瞧瞧你。〃平时来她母亲这里的男人大多萎萎缩缩,上不了台盘,这位倒算是仪表堂堂,怪不得她母亲对他格外看重些。
林无渔一整天没同她母亲讲话,这在她们母女之间是常有的事。傍晚,林无渔到她母亲房间看电视,她母亲斜着身子倚在床上,缝纫活堆了一地。这些年来,林无渔看尽了她母亲在各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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