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莎的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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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莎的树林-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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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黑边,十分显眼。她的头发及肩,按时髦的款式染得半红半紫,脸型偏圆,额头高高的,鼻子挺秀。她并不算十分漂亮,却是能在第一眼就给人留下深刻的那种女人,而且让人无端地相信,她一定有很多经历。

然后我注意到坐在椅子上的那个女孩,她的脸刚好从阳台边露出来,额前疏疏地留着刘海,女人正拿着剪刀,专心地在替她剪头发,随着刀锋闪动,她的发丝一缕缕飘落下去。她坐在那儿,手里拿着根吸管,稍微一吹,一串串泡泡长了翅膀般随风四处飞舞。

那是一张小小的,苍白的脸,在五色斑斓的泡泡后面,呈现出明净的表情。我忍不住凝视着她,直到我终于碰上了她的眼神。她有一双很黑,很大的眼睛。

开始总是下着雨(1)

对面窗前那个人已经盯着我们看了很久,小阿姨放下剪刀,说“好了”的时候,他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显得很严肃。可是等我抬头看他的时候,他马上低下了头。我没看清楚他到底长什么样,但感觉上他应该和我差不多大。

我接过小阿姨递来的镜子,看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她问我“好不好”,我说“很好”,眼光瞟见落了一地的头发,伸出脚在上面踩了踩,软软的,仿佛还有生命,突然有些想哭。

一年前,小阿姨对我说,“蔡雨霏,你跟着我要常常搬家的。”到现在,才完全理解她的意思。我们搬了三个城市,换了五个住处,这是第六个“家”。跟着我的东西,一样一样丢掉,只剩下头发和果冻,现在,连头发也没有了。

小阿姨手握一面镜子,叉着腰打了个哈欠,“以后再留起来吧。”她一贯那种天塌下来有人顶着的口气,打量着自己的作品,“不错嘛,看上去很清爽,现在女孩子流行短发。”

我点点头,说,“谢谢小阿姨。”

第一次见到小阿姨,是在爸爸的追悼会上。她戴一副硕大的太阳眼镜,一套黑色呢裙子,脸上毫无表情,挤在人群中显得很醒目。我不停地哭,知道声音哑掉,她递给我一条亚麻布的手绢。直到她摘下眼镜,我才发现她的眼眶也是红红的。

几个伯父都说她是香港来的,很有钱,我知道他们其实是怕我落到他们中任何一家的头上。时间长了,人心都会变,只是我太不明白,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到最后,小阿姨拿着两个商店里新买来的皮箱放在我脚边,“你跟我走吧。”然后又关照,“少拿点东西,能不带的就不带。”她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依然戴着墨镜,抽着一根烟,一边打量我收拾行李,突然走过来,扳着我的脸,说“笑一下”。

我机械地牵动嘴角的肌肉,微微地笑了一下。

她脸上浮起一种复杂的表情,“你左脸上也有个酒窝,同你爸爸一模一样。”然后她猛地转过身去,不再理我。

后来我问小阿姨,我们会不会去香港,她问“谁告诉你我是香港来的”,我说是大伯和二伯说的,她哈哈地笑起来“我哪有本事带你去香港”。我问“那我们去哪儿”,她说,“哪儿有饭吃就去哪儿。”不过阿姨的确去过香港,后来签证过期就回来了,她从大学时期就开始到处旅游,已经去过中央台天气预报上除了拉萨和呼和浩特以外的所有中国城市。

小阿姨问我,“你对你妈记得多少?”

我说“一点点”。我最早的记忆是五岁,隐约中,有个女人带我去百货商店买了一条粉红色带蕾丝边的裙子,她穿着袖子上手工绣花的白衬衫,我家的床罩上也有同样的绣花。她拉着我的手很软。那是春天,没等夏天到来,她就死了,我戴了几个月黑臂章。那条粉红色裙子是店里最贵的,当时妈妈已经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那条裙子从来没有穿上身。

小阿姨说,“你妈是个可怜的人,”过一会,她说,“你爸也是,”再过一会,她摸摸我的脸颊,又说,“你也是。”

开始总是下着雨(2)

直到现在我都没搞明白小阿姨到底是否喜欢我,但是那好像并不重要,因为她的情绪瞬息万变,她到底喜欢不喜欢她自己,也还是个问题。

小阿姨的收入很不固定,有时候会横财般地拿到一大笔钱,有时候几个月没有一分进账。有钱的时候,她会打扮得像个贵妇,给我穿上最好的衣服,带我去很高级的商场,一件件试衣服,把商场小姐像女佣那么使唤,当然,使唤够了,她一定会买下一件够我们几个月菜钱的衣服或者鞋子。在需要灵感的夜里,她穿上那些高贵的行头,在房间里镜子前慢悠悠地踱步,日光灯下,落难公主般的神情,金银丝织就的皮鞋跟轻轻敲在老房子的地板上。偶尔她会全副武装去参加一次重要的社交活动,酒会之类的,有时候回来,有时候不回来。

没有钱的时候,我们就拿方便面当早饭中饭和晚饭,早饭里加鸡蛋,中饭里加火腿肠,晚饭什么也不加,小阿姨说女人晚上吃得多,一定会发胖。

这是过去大半年里的主要状况,来到这个城市,我头一次坐了飞机。小阿姨看着我吃飞机餐,问“好吃吗”,我说“好吃”,问她没吃完的果酱和面包能不能带走,她摸摸我的脑袋,说“当然可以”,声音十分温和,然后告诉我,她已经找到了两份工作在影楼做婚纱摄影师,另外兼职为一家广告公司做图案设计,做得好的话,一个月能有五六千块钱收入。

“蔡雨霏,就算是为你,我也该安定一点了。”她转过头去看着机窗外面,叹了口气,声音很郑重,她的左耳上缀着一颗亮亮的红宝石耳钉。小阿姨有个习惯,她一本正经说话的时候,一定会称呼我的全名。

“对不起,小阿姨。”我在心里说。

飞机降落后,我迫不及待地去托运行李处领回了那个小铁笼。听说货舱比客舱冷,一路上我都在担心。“这小东西的票比我们的还贵,真是人不如狗。”小阿姨揶揄地对工作人员说。

笼子一打开,那个小东西就“呜呜”地滚进了我的怀里。客舱里的气温可能的确是比较低,它的毛摸上去凉凉的,滑滑的,让我很心疼。以前我都叫它“狗狗”,那一刻,我决定给它改名叫“果冻”,为了那凉凉的,滑滑的,喜之郎小果冻般惹人怜惜的毛。

开始总是下着雨(3)

头一次看见果冻,是在一个东北城市,我跟着小阿姨流浪的第一站,那里烟尘漫天,空气又冷又干,没有一点值得留恋。可是,在离开的前一天,我们在街上一家饭店的玻璃窗前看见了一只小狗,两颗黑玻璃珠一样的眼睛,圆溜溜一动不动望着我们,鼻子扁扁地贴在污脏的玻璃上,伸起来一个小爪子,仿佛在和我打招呼。它的眼皮微微搭拉着,探出粉红色的舌头,表情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

我们走进那家店,各人吃了一碗面条,小狗贪婪地望着桌上的肉骨头。我拣出一块小骨头放到它的面前,听见小阿姨问店主“这狗是你家的吧”。

她用五十块钱买下了那只狗。第一次把果冻抱在手里的时候,它轻得几乎没有什么分量,背上的骨头高耸着,全身都很脏,白色的毛打着结纠成一团一团。第一次洗过澡后,它安安静静地躺在我脚边打呼噜,温润的热量带着一阵阵微颤从脚背传过来,我忽然十分感动,好像世界上终于有什么东西会永远属于我。

我对小阿姨说,“我真没想到你会买这只狗。”

她摇摇头,“我也没想到。”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从那一刻起,我不再害怕她了。

我们坐在长途火车上去另外一个城市,我抱着果冻,半梦半醒里听她说话,窗外的田野树木飞一般地往后倒。她告诉我,曾经结过婚,后来离婚了,因为丈夫待她不好,喝醉了把酒瓶砸在她头上,她顺着楼梯滚下去,肚子里的孩子流产,她几乎送了命。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就在这个我们刚刚离开的城市。

“其实,知道孩子没有了,我心里很开心,”她转过头来,“觉得又自由了。是不是有点奇怪?”

我说,“不奇怪啊。”

她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我问她看什么。她说,没什么,然后告诉我,曾经很喜欢我爸爸。

我说,“我早就猜到了,否则你有什么必要来管我。”然后靠在小阿姨的肩膀上又睡着了。

昨天晚上,小阿姨在为一个家纺公司做图案设计,一时兴起拿出两根吸管,我们一同蘸了肥皂水,吹出一堆堆泡泡,无穷无尽,飞在空气里,幻化成色彩华丽的圆环,触到墙壁家具,依依不舍地破灭。小阿姨说,这个图案系列打算就用彩色圆环做主题,因为圆是最稳定的图形,用它来构筑稳定感,再用多种彩色体现变化感。小阿姨的眼睛里洋溢着神采,每次想起一个好题材,她都是这样的。

浴室里的淋浴器又坏了,滴滴答答,生锈的水管里只落下来冰凉的水,更像是窗外的雨。楼上叮叮咚咚在敲着什么东西,那个胖女人好像又在同谁吵架。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洗完头,擦干后,对着镜子,我的头发湿漉漉地披落下来,已经不再有以前的光泽。医生说过,会这样的,可是没想到这么快。

于是,我走到客厅,对正趴在大桌子上画圆的小阿姨说,“明天,你帮我把头发剪掉吧。”

开始总是下着雨(4)

小阿姨依旧趴在那里,专心致志地画一个巨大的橙红色圆环。那种最适合海滩边遮阳伞的颜色,她大张旗鼓地将之用在室内家装的布纺上。那个牌子的东西卖得天贵,小阿姨能拿到一笔丰厚的设计费。

“怎么了?”过了很久,她抬起头,鼻子上挂着一点橙红色的颜料。她看了我一会,慢慢地放下笔,走过来,把我搂在怀里。

我就那么抱着她哭起来。她伸过手来,摸着我干枯的发梢,拍拍我的肩膀,“头发太长了,是会不好的,我年轻的时候头发比你还长,发梢常常要剪。” 她的衣服上有一种淡淡的薰衣草香,雨后刚剪过的草坪般朴实,闻上去心里很舒服。窗外,无边的雨丝从透明的天空里飞落下来。

“你还是帮我把它剪掉吧。”过一会,我说。

“喜欢什么款式?”她问。

“随便,头发长了,洗不干净,”我回答,吸着鼻子,轻轻地对小阿姨说,“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

她对我微笑,“果冻呢?”

“在房间里。”我走到房间里,果冻不在,四处找寻一番后,发现那个小东西居然趁刚才那么一点功夫蹿进了浴室,无师自通地用爪子扯下卫生纸一团团裹在身上,最后自己挣脱不了,从头到脚被包得紧紧的,只剩耳朵和鼻子眼睛露在外面,活像电影里的伤员,躺在地上“呜呜”地叫。

我把它从一堆卫生纸里解救出来,它抬着乌亮的眼睛感激地看着我,里面满是崇拜,让我由衷怀疑起“狗眼看人低”这种说法的科学性。我想,在它眼里,或许人类都是高大万能的即使像我这样,才会有那么简单真纯的眼神,顷刻间打动人心。

“哎呀,酸奶没了!”星期六晚上十点半,小阿姨在设计桌边尖叫起来。她有个很奇怪的习惯,平时喜欢抽烟,有时也喝酒,正儿八经工作的时候却烟酒不沾,一罐一罐地喝酸奶,有时一晚上能喝出一堆酸奶瓶子,她说那能刺激灵感。

我说,“我去买吧。”然后穿上外套,从门口的橱柜里拿了钱,开门下楼。在一楼半的转角处,灯光暗影里站着的一个人吓了我一大跳。我退后一步,那是个年轻的女人,穿米色的风衣,一条羊毛格子围巾疏疏地在胸前打了个结。她长得很漂亮,脸色也有些紧张,眼睛红红的。她看了看我,有些歉意地点点头,匆忙地移开眼光,往楼上去了,皮鞋底响亮地敲在台阶上。

在小区里的便利超市拿了十瓶酸奶,付钱的时候,竟然碰到了林医生。他穿着家常的衣服,和医院里白大褂大口罩的形象很不相同,是他手里一包颜色鲜艳的娇爽超长夜用卫生棉吸引了我的注意。

他也很快认出了我,脸上展开温和的笑容,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卫生棉,有点不好意思,“给我女儿的。”

我对他笑笑。

他问我,“你的……头发剪了?”

我点点头。

“你也住在这附近?”

我说,“我们刚刚搬来。”

他恍然大悟似地点点头,又微笑地看着我,付了钱,转身走了。

林医生看上去四十多岁的样子,两鬓已经有了白发,身材依然挺拔,说起话来表情郑重而诚恳,让人觉得无论什么事情,有他在都会化险为夷。那天在医院里,他就是用这样的神态告诉我和小阿姨,“再观察一段时间,如果发展下去,最好开始血液透析。”

'待续'



长篇小说“温莎的树林”全部版权属于作者温莎林所有,电子邮件地址wenshalin@gmail。作为版权依据。争取每周一到六天天上贴。谢谢跟看。

开始总是下着雨(5)

“血液透析是……”小阿姨开口了。

“就是俗称的‘洗肾’,是血液净化技术的一种,根据膜平衡原理,把患者的血液通过一种有很多小孔的薄膜,医学上叫‘半渗透膜’,”林医生推推眼镜,“做透析的时候,患者的血液流过半渗透膜组成的小间隙,水、电解质和血液里的代谢产物就通过半透膜弥散到外面的透析液里……”

“这样就能把我身上的血洗干净吗?”我终于问。

他沉默了一下,看看我,“可以这么讲。”然后垂下眼帘。

这句话让我的心像是猛然掉进了一盆冰水,仿佛全身的血已经被抽光了。我看见自己搭在办公桌角上的一只手不听使唤地发起抖来。

“真有这么严重?”小阿姨的声音也有些变了。

“血液透析其实并不是很多人想像的那么可怕,也不是不可逆转的,很多病人长期透析,只要注意饮食,有足够的心理准备,生活质量不会受太大影响,甚至停止血透。我们医院这方面技术可以说是全市最好的,有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也定期在我们这里做血透……”林医生的声调依然那么心平气和,几乎有种坐壁上观的残酷,“你不要太担心,以你女儿的情况,暂时也不一定……”

“她不是我女儿,”小阿姨突然说,声音显得有些尖利,“她……是我侄女。如果我是她妈,大概不会这样。”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脸色发白,嘴角微微牵起,精心画过的眉毛向额心间蹙过去,眼睛不停地眨动,给她的脸带上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

林医生愣住了,从进门到现在,他一直以为我们是母女。

“哦,是这样,”反应过来后,他推推眼镜,有些难堪地笑了笑,“对不起啊。”

一种微带难堪的沉默弥漫在来苏水味的空气里。过一会,小阿姨有些唐突地大声说,“你要帮帮她!”她的口气重重的,一点不像是求人,倒像在发号施令,然后转过头去,自顾自看着窗外,大眼睛里不知什么时候溢满了泪水,在阳光里亮亮地闪着光,如同两泓深深的湖水。

我的鼻子里一阵发酸,但却并不想哭。从生病的时候开始,我就偷偷看了一些医书,所以,林医生讲的,我并不觉得陌生。书上说,很多病人都会走到这一步。

“啊……”林医生被小阿姨的样子怔住了,过了一会,轻轻地说,“我们做医生的,当然会尽力而为。”

临走时,林医生站起身来把我们送到门口,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默默地看着我,这一回没有微笑。那是一张温和的中年男人的脸,职业性的淡漠里带着一点慈悲;为那个神情,我记住了他。

那天,从医院里出来,我和小阿姨坐在肯德基店里,两个人都吃得很少。外面有人敲窗玻璃,是一个乞丐模样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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