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莎的树林》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温莎的树林- 第1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你该回家了吧?”我问他。

他看看手表,点点头,整理一下书包,站起身来,“我走了。”这几天,他放学之后都来医院看我。他的头发长得很快,已经完全遮住头皮了。

小阿姨就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小林,这个给你姐姐带回去。”她手里拿着那块蓝底百合花的窗帘布。

他会喜欢我吗?

“这个……”林国栋看着小阿姨,脸上有些迟疑,被小阿姨逼上梁山样的神色镇住了,“拿回去给你姐姐,她不是很喜欢吗?”

“我姐姐是很喜欢,可是……你们……”

“这在我们家也就是一块窗帘布,”小阿姨说着声音轻了下来,有些淡淡的自嘲,“好东西,要给识货的人才值得,你说对不对?”她把布塞给林国栋,轻轻地拍拍他的手,声音很坚定,“再说,你和你爸爸都帮了我们大忙。”

“你太客气了。”林医生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来,他站在门边,手里拿着查病房的本子,腮帮上有青色的胡茬,脸色有些疲倦,大概是忙碌一天的缘故。他微笑着说,“这下美美一定很开心,她一直都惦记着这块开价五千块钱的布呢。”

小阿姨回头看看他,垂下眼睛,脸上有些窘,“那时候也不知道她是你女儿。”

“我开玩笑的,”林医生马上说,转过头来问了我的情况,然后说,“明天,都准备好了吧?”

我点点头。明天,我做第一次血液透析。

林国栋望着我,他的眼睛像一泓平静的湖水被什么东西激荡了一下,立刻垂下了眼睛,望着他脚下的地。他手里紧紧抓着那块蓝地百花的布,指甲几乎抠进了布纹里。

这个星期,他几乎天天来看我,但是我们不到逼不得已,从来都不说病情,仿佛有种无言的默契。

每次都是我说“你该回家了吧”,然后他点点头,默默站起身来,走出门,临出门前回过头来,轻轻说一声“明天见”,他的书包斜背在身后,转身的时候会在屁股上颠一下,仿佛也在说“明天见”。有一天他说了“再见”,我有些怀疑他第二天不会来,可他第二天还是来了,临走的时候说“明天见”。

隔两天,他拿来一束马蹄莲,我问他为什么是马蹄莲,他说是花店小姐建议的,问“你不喜欢吗”,我说“我喜欢”。现在的他比刚认识的时候好像老成了一些,说起话来仿佛总有点拘谨。有一天他鼻子里塞着棉花团,说在学校里上体育课,跑一千五百米,天气很热,空气又干燥,跑完了就开始流鼻血,他坐在床边,一边说话一边捏鼻子。那天他问我“你是不是也很想去维也纳学音乐?”我说,“我不想”。他继续捏着鼻子,斜着眼睛看着我莫名其妙地微笑。

今天中午,小阿姨说“那个小孩好像很喜欢你,否则为什么会天天来”,我没有搭话,到了下午,他迟到了十分钟,我突然开始有些着急,等他来了,又不好意思问为什么迟到,还是他自己告诉我今天学校里上实验课出来晚了。

小阿姨把“温莎的树林”拿来了,放在我的床头。临睡前,我喷一点在枕头上,然后把脸颊贴上去。

正是月半,清凉的月光透过窗户照在我的手臂上,变成淡淡的蛋青色,同室的女病人发出微微的鼾声。我在上面寻找自己的静脉,明天,就要做第一次血液透析,把我的血用机器洗一遍,这么想着,我不由起了一个冷战,仿佛身体已经不再属于我自己,而是一堆任仪器摆弄的骨肉。

入睡前最后一刻,我想到这么一个问题,林国栋真的会喜欢我吗?月光冷冷地照在我身上,内心深处有个声音缓缓地回答,他是在同情你,即使他喜欢你,那也是同情。

十六岁的花季

我静静地躺在床上,仰望着天花板上一块奇形怪状的水渍,努力思考它究竟像什么东西,可是那块水渍很顽固,盯着看久了,它仿佛会不动声色地改变,就像一个字,盯着看时间长了,慢慢会恍然觉得不再认识那个字,使人觉得既神奇有诡异。

星期五的下午,值班的护士在隔壁的办公室里说笑着,好像在讲一套正在播出的韩剧,评论里面那个男主人公如何如何帅,讲着讲着,慢慢压低了声音,我隐约听见其中的一个说“只有十六岁”。

第一次见到林医生,他就是这么问我“你只有十六岁?”上次做血管手术,主刀的外科医生一边麻利地割开我的静脉,一边也这么问,然后大概是为了让我轻松一点,笑了笑,有些牵强地加上一句,“十六岁的花季啊。”

我闭上眼睛,试着去聆听自己血液的声音,渐渐的,恍惚之间,我好像真的听见自己的血液像一条河流在身体里缓缓流动。时而轻缓时而湍急。那让我既嫌弃又怜爱的血液,它给我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以后也会给我带来更多麻烦,却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开始逼迫自己忘记身边的一切,用那个屡试不爽的方法– 在脑子里弹奏李斯特的“爱之梦”。这是我学过的古典钢琴曲里最难的之一,每次弹它都非全身心投入不可。陈朗哥哥的声音在背景里渐渐响起,谈到得意的音乐,他一反平时的温和,话音激动,“注意,左右手触键的力量要区别……对,这样……这样正好,”,他习惯性地微微皱起眉头,“不行,中声部太突出了!”他很喜欢一边听琴一边评论,有时候让我很讨厌,有时候也让我很开心。

我问过林医生,手臂上切开静脉插这么一根大管子,会不会影响弹钢琴,那个问题显然把他问倒了,他抓抓头发,脸上露出很为难的表情,过了好一会,老老实实回答,“这个我真的不好说,我看过的病人里,没有弹钢琴的。”

模模糊糊之间,一个声音传进我的耳朵,“她阿姨的检查结果出来没有?”

“还没有,”另一个护士回答,声音压得更低,“林医生好像有点矛盾,不过这种事家属自己愿意……”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从床上起来时,我问那个护士,“我阿姨做什么检查?”

“检查?”那个护士愣了一下,“什么检查?”

“就刚才你们说的检查,”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你们还说林医生好像有点矛盾。”我用力地盯着她。

“哦,那个啊?”护士看了看她的同伴,却不说话,过了一会,另一个护士打破了沉默,“你阿姨想给你换肾。”

“换肾?”

“就是把她的肾换给你,正在做身体检查。”她们的神色有些尴尬,好像很不愿意再多说了。

那天傍晚,林国栋带来了一只白色的绒毛狗熊。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我,神色有些紧张,我对他笑笑,他这才笑起来,两个嘴角往上孩子气地抿着。

他把狗熊递给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你去买的?”

“我姐姐说女孩子一般都喜欢狗熊。”

一路平安

那只小狗熊坐在被子上,一本正经地看着我,两粒乌溜溜的黑眼珠,一个褐色的小鼻头,脖子上系着个粉蓝色的蝴蝶结。

我伸手挠挠它毛乎乎的肚子,“这是一只男小熊。”

林国栋看看小熊,又看看我。

我指指它脖子上的蝴蝶结,“这是男孩子的颜色,不过其实应该做成一个领结,这样看上去有点傻。”我扯扯小熊的蝴蝶结。

他抓抓额边的头发,默默地看着那个小熊。

过了一会,我问他,“你爸和你说过我的病吗?”

他沉默了一会,“说过。”

“他和你怎么说的?”

“他……他说……”他抬起头看着我,嘴唇微动着,但什么也没说。

“他到底是怎么说的?”我听到自己的声调高了起来。

“他说,”林国栋低下头,“情况很不好,”然后舔舔嘴唇,拿起桌上的一个杯子,里面却是空的,他站起身,从热水瓶里倒水,“我爸爸说你要坚持透析,如果有合适的肾源的话,应该换肾。”

“合适的肾源?”

“对,”他喝了一口水,大概水很热,突然停住,“我爸说现在肾源很紧张。”

我点点头,不再说话。我们默默地对坐,一轮夕阳从窗外的彩霞里缓缓滑过,倏然滚进了云层。

曾经是很喜欢黄昏的,现在,我最讨厌一天里这个时刻,它让我感到莫名的低落。天色暗下来的那个时分,让人觉得生命也在缓缓落幕。其实,生命在开始的那一刻就在执着地悄然向死亡迈进,只是一般情况下,人感觉不到。

突然,林国栋说,“我爸这家只是地段医院,我在网上看到XX医院有肾病专家门诊,可以去那里看看……”

“你不相信你爸的医术吗?”

“倒也不是,”他又习惯性地抓抓头发,“我爸妈都是医生,可是,天天跟他们在一起生活,有时候就不太把他们当医生了。”他抬起头,暮霭里,他的眼睛水一样的纯净,简直像个漫画人物,让我不由有些奇怪,男孩子怎么也会长那么漂亮的眼睛而不显得婆婆妈妈。

“你该走了吧。”我对他说。

“你感觉怎么样?”

“还好,”我回答,“有点累。”

他站在门边,方形的黑色书包斜背在身后,转身的时候,回过头来,“明天我要出去,星期一回来。”

“你去哪儿?”

“南京,”他扳了一下书包带,“和几个同学去玩,很早就约好了。”

“路上小心。”我对他说。

“谢谢。”

他的书包在屁股上颠了一下,脚步声在走廊里渐渐远去。

我用毯子裹住腿,这才意识到,要过三天,才能再看到他,心里不知为何有种重重的感觉,这意味着,两个黄昏,我将独自度过。

晚上,小阿姨坐在我床边画一个奇形怪状的图标,“你看这个怎么样?”她兴致勃勃地把画了一半的图标给我看,“能不能够体现团队精神?”我知道她是为了让我分散注意力,便装做认真地看了看,点点头,“看上去很团结。”真是想不到,林医生的女儿竟然是广告总司总监,看过小阿姨设计的样品后赞不绝口,要她为他们公司兼职做设计。

我看着她清秀白皙的脸庞,突然再也忍不住,“小阿姨。”

谁欠了谁

她依然低着头画着图标,很专心的样子,勾完一笔,抬起头来看看我。小阿姨穿着一件面料上好的藏青色西装上衣,腿上却裹着磨得半旧,裤脚有些脱线的牛仔裤,光脚套在一双半高跟皮鞋里,看上去很利落。她刚刚从林国栋姐姐的公司回来,带着一大包东西,兴致不错的样子。

她见我不说话,又低头去画图样。我又叫她,“小阿姨。”

这下她放下笔,默不作声地望着我,像是知道我想问什么。

“果冻还好吗?”事实上,我也的确发现有些话题难以启齿。

“很好,四楼上小赵的老婆看着它呢。”

“小赵……的老婆?”

“他老婆回来了,”小阿姨说,“长得真是不错,不过,苏阿姨说她被一个大款包了两年,真是看不出来。”

我想起以前在楼下门洞里见到那个打扮艳丽的女人,和小赵叔叔尴尬地站着对峙,原来那样。

“那样的男人倒也不多见。”小阿姨接着说,轻轻叹了口气,看着窗外,她的眼睛里有种复杂的情绪。

清凉的空气从窗外灌进来,我说,“你不要捐肾给我。”旁边床上的病人猛然转过头来盯着我们。

小阿姨依然看着窗外,她的侧面对着我,脸上一个淡淡的微笑。她的笑有点像妈妈,不知为什么,好像也有点像爸爸。我记得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过,如果很喜欢一个人,经常思念他,就会变得有点像他。

她微笑地看着我,“我说过要捐肾给你了吗?”

我依然看着她,“我听护士说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我答应过你爸爸,如果他有三长两短,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什么时候?”

“他最后一次去广州之前给我打过电话,”小阿姨抿了抿嘴唇,“你妈死后,我和你爸一共只见过两面,打过一次电话,就是那一次。有时候我怀疑真的有所谓‘预感’,也许……你爸能感觉到路上可能会出事,可是,”她的眼角湿润了,“他既然能感觉到,又为什么要去呢?”

那一年里,爸爸去了好几次广州,说是出差,可是后来证实,他是去卖血。最后一次去,遇上警车,司机慌慌张张想躲开,不小心车子翻进了河里。

“你爸爸说,欠了我的情,最起码不应该欠我的钱。”小阿姨突然弯下腰,头埋在胳膊肘里,肩膀剧烈起伏着。

爸爸曾经告诉过小阿姨,他最爱的是其实不是妈妈,而是她在他和我妈妈结婚前。当时他在念师大,分到中学做语文实习老师,比学生大不了几岁,妈妈几乎是对爸爸一见钟情,经常带着自己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小阿姨去爸爸的宿舍玩。小阿姨和爸爸都非常喜欢围棋,两个人经常杀得飞沙走石,妈妈就坐在边上微笑地看,为他们切好一盘橙子。

后来爸爸和妈妈结婚,小阿姨考上北京的学校,曾经割破手指发誓一辈子都不要看见他,也不要看见自己的姐姐。

她平静地说,“可是现在,我天天看见他们。你身上既有你爸爸,又有你妈妈,还都是他们最好的地方。”

郁金香胸针

“是吗?”我忍不住微微一笑。小阿姨望着我的眼光,仿佛我脸上的确真的既有我爸爸,又有我妈妈,让我不由感叹生命是件神奇的事情。

“你笑起来的样子和你爸爸一模一样。”她叹息着,迅速低下头去。西装胸前开口处,一枚银质的郁金香胸针松松地钩住两个领子在灯光下闪闪发亮,胸针上的花瓣处透出轻淡的紫色,胸针下面,隐隐约约露出白皙丰润的□。她抬起头来,稍歪着头,一只手伸到背后去捏了捏脖子,神情中透出慵懒,里面又有一点凡事休说的冷淡。

和小阿姨一起生活了一年多,我常常觉得仿佛已经认识她很久很久,有时候我怀疑是否是我身上父母的基因在起作用。我问过她为什么不和我爸爸结婚,她半开玩笑地回答“那样就不会有你了”,我说“假如我从来没有出生,也就根本不会在意”,她的脸色沉下来,“这么说话,你妈会不高兴的”。

但我依然有些没良心地觉得她没有嫁给爸爸,是一个天大的遗憾。上一代的人,隔着时间看去,像一串串模糊的剪影,让人忍不住想去为他们决断,随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可笑。

我随身的箱子里有一张爸爸妈妈的结婚照,泛黄的相片,一个角折了起来,上面的爸爸显得年轻英俊,妈妈扎着两个辫子,十分漂亮。和小阿姨相比,她的轮廓显得圆润妥帖,但是,除此之外,我对于她几乎没有任何记忆。她在我的心目中,是儿时去百货商店,牵着我的手时,掌心里那点稍纵即逝的温存感受,瞬间的拥有,瞬间的剥夺,满溢着伤感和悲凉。

小阿姨曾经对我说过,“蔡雨霏,有时候我总觉得,你像是经历过很多事情,虽然你其实什么也没经历过。”在我眼里,她刚好反过来,经历过很多事情,却依然毫不犹豫为糕饼店橱窗里一个堆着树莓的蛋糕欢呼雀跃,为一点生活里的细节欢喜和悲伤,像个孩子一般,仿佛没有经历过任何事情。

“你看,这两边是公司名字的拼音简写,当中卷一下,形成一个8,转过来看,正好是一条鱼的形状,‘年年有余’……”小阿姨带着她那种略显慵懒和冷淡的神情开始解说手里的图标,对她的作品很得意,不愿再提别的。我知道她在回避。

林医生在这个时候走进来,他宽宽的肩膀在白大褂里一如既往的沉稳,带着温厚的微笑,询问我的情况,说如果稳定的话,下星期就可以出院了,关照尽量多休息,定期回来做透析。我说“谢谢”,小阿姨顺便把手里的图标给他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