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去!抵得上几个草包!”大副赶紧闭嘴走开了。
“继续清!不清完不许停!”船主对众人吼道,众人以意义不明的吼叫声回应,继续热火朝天地干。
终于,那水面下的东西撑不住了,只听得朦朦胧胧的,来自水底的撞击声。那是什么庞然大物离开原地,和礁石发生撞击而产生的声音。
建文紧张到不行,死死盯住水面。他现在明白了,为何大仁号吃水那么深,是因为携带着数量巨大的泥沙石块。而这些泥沙石块的作用,就是为了让大仁号借用先后的浮力差把水底的东西拉上来。
海水所赋予的力量——浮力,使得大仁号化身为一头巨兽,拉扯着海底的另一头庞然大物。
有黑色的东西露出水面的一瞬间,大仁号上一阵欢腾呐喊。建文辨认出那是一艘大船的侧舷,而紧接着又是一声欢呼,建文觉得自己心脏快跳出胸口了,那侧舷上分明刻着两个字:镇海。
是镇海号,是十几年前叱咤风云几乎要被列为传说的镇海号。
“继续清!”船主一声吼,把众人从欢喜中拉了回来。“准备浮筒固定!”他又一声令下,几个水手立马取来整羊皮制作的充气浮筒,下船游过去,将这些浮筒固定在镇海号浮出水面部分的周围。
至此,镇海号的打捞工作似乎已经完成了最艰难的部分。随着大仁号舱底的清重,镇海号继续浮出水面,到最后,几乎半艘船都已经重见天日。这是一艘怎样的大船啊!建文发现这艘船的船身未见很明显的损伤,几乎完好无损,但他同时心里也开始打鼓,这么一艘船的龙骨,得怎样才能运回去啊。
此时,先前那个水性极好,同建文差不多年纪的后生上了甲板,他见人也不搭话,喝了两口淡水,就要再度下水。船主突然出手拦住了他:“六儿,你到后边去歇着。”
那后生明显心有不甘,一脸倔强着不想听从。船主也懒得理会,自己脱掉了衣服,只剩裤衩,在腰间拴了个竹篓,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别看这船主身高与腰围对等,在水里竟像条翻车鱼似的灵活。他游到镇海号残骸边上,挥手让其他人都闪开,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翻身下潜。
大副看了看情况,对会计说:“我下去看看。”也跳了下去。
其他人就这么看着,半盏茶工夫,一个圆脑袋钻出水面,船主上来了,紧接着是大副。这俩一前一后游向大仁号,沿船边的缆绳爬了上去。
虽然竭力掩饰,但建文还是觉得,船主看起来很高兴。
建文打量船主,只见他腰间的竹篓里头似乎关着什么东西,但也看不真切。船上的人见船主的表情,也都兴奋起来。船主冲众人点点头,水手们一阵欢呼。只是几乎全船人的关注点此刻都在船主这边,没人注意夹在人群中那一道阴冷的目光。
船主也不理会谁,径直走进了舱室。建文这才想起他这一趟的主要目的,赶紧拦住了大副:“船是出水了,我的龙骨怎么办?”
大副向后一指:“那不就是?”
建文转头看去,只见镇海号已经彻彻底底地翻转过来,肚皮朝天,用作整艘船舶支撑之用的龙骨,已然清晰可见。只是这庞然大物实在太过巨大,即便周围布满了浮筒,建文也很难想象大仁号把它拖回港口的样子。
见少年眉头紧锁,大副乐了:“说好的给你龙骨,就一定送到。”
“可这船也太大了……”建文忍不住嘟囔出声。他本是少年人,只是突经变故,不得不强装老成,活得警醒。这种状态久了,还是偶尔会漏出这个年纪本该有的模样。
大副见他认真发愁,赶紧解释道:“这你不用担心,我们可以把镇海号拆了。”大明海运发达,围绕船的行业一直十分兴盛,造船、修船、拆船都有其祖传下来的技艺。但一般来说,就拆船这个行当,多半是在船坞里进行,再不济也得是在海滩上。娴熟的工匠找准木料的缝隙和连接处,用铁器慢慢分解,分解下来的木料可用做他处。
可如今是在茫茫大海之上,姑且不说拆船费时费力,而这海上天气变化多端,万一突然变天,周围仅有一片礁石,大仁号连避风的去处都没有,更何况大仁号上难道有专门拆船的工匠和工具?
别说,还真有。
只见大仁号上的另一拨水手,手持奇怪的物什,游向肚皮朝天的镇海号。那奇怪的物什像一只长嘴油壶,但在口处比油壶多了个部件,一个固定在壶口的金属圆环,圆环上嵌了两块其貌不扬的小石头,那圆环似能伸缩。“油壶”底部还有个像把手似的东西,用金属丝连接壶口的圆环。水手们爬上镇海号露出水面的如同一小片沙洲的船底。
那些个水手三人一组,触摸着床底的木料,算准地方,划下位置,然后其中一人掏出一副造型奇特的护目镜戴上。那护目镜的镜片是红色透明材质,中间用金属铜片相连。建文寻思许久,纵使他曾在宫中见多识广,却不曾见过如此色泽的半透明物质。那戴上眼罩的水手随即打开壶口,摁动底部的把手,只见那把手联动了壶口的金属圆环,两块小石头便蹭到了一起,随即擦出了一丝小火花。还没等建文反应过来,那壶口就喷出了一股扇形的烈焰,向船板烧去。
这火焰上下腾挪,颇无规律,戴着眼罩的水手却使得精准无比,触及木料,后者即刻焦黑,仿佛手持火刀一般。剩下两名水手则负责在边上泼水,防止火势蔓延。不消一会儿,一块船板就此断裂,从船底落下。
“就是这个。”大副高兴地说,“本来还担心老大找不着那玩意,非得把整艘船拆了才行,没想到一找就找着了,光是拆条龙骨出来也不算什么费劲的事。”他一通话竹筒倒豆子似的,说完就吃了老李一个眼刀。
建文这下是料定这船是有秘密了。三个多月在海淘斋养成的职业病,让他好奇心大起。但是待他想问,大副却支吾起来,嘟嘟囔囔再不肯说,想来是刚才受到了老李的警告。
打捞花费了半天,当天下午则开始了切割工作,一直忙到午夜,船上点了灯,水手们彻夜作业,木料纷纷落下,那龙骨很快就要从船底脱离了。
大副说照这样子明天就可以搞完,返程顺风,比来时要少费点时间,简直完美。建文问大副那油壶一样的东西是什么?看起来很罕见的样子。你不肯说船主要在镇海号上找啥,这个总该给我讲讲吧?大副挠挠头说,这是西域来的火狐,取火壶的谐音,里面是两种东西,相互隔开。平时不混合,一按把手就能混一块,就会吱吱往外冒气,壶口那两块石头是火石,一击打就出火星子,两方一结合就会烧起来。有人以讹传讹把此物当作西域的怪奇动物来讲,说那边有一种狐狸,擅喷火,需用煤块喂食,当地术士多驯养之云云。其实多半是术士用这个东西表演,宣称自己拥有“吐火之术”。
至于那护目镜,也是来头不小的事物。那火红色的半透明材质据说来自东海里某种不明动物的鳞片,每一枚都有碗口大,色泽鲜红,却是半透明的。虽然没有见过这种动物的本来面目,但从鳞片的大小看,应是巨物。
据说从护目镜中看出的火焰,便不是寻常人所见的模样。火焰本无形状,而戴镜之人却能见其形象,知其动向,轻松操控之。这也是为什么,那水手能用火如刀,轻松切割木料了。
两件事物,本无关系。却被大仁号的船主放在一起使用。事半功倍。
建文说你们老大也是心大,船上放这么危险易燃的东西,还那么多。
大副说平时这些东西都封了口,挂在船舷边上,沉在海水里。这玩意虽然猛,但遇水就灭了。毕竟它出产地干旱少雨,根本没有水患。
建文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他寻思这个船老大,看着心宽体胖,其实满脑袋都是鬼主意。
船主、大副和老李这三个人,各有各的长处,在这艘船上各司其职。建文竟然感到有点儿羡慕。一个好汉三个帮的道理他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像他这样的人,这样的身世,真的能遇到可以交心,放心把后背交给对方的人吗?怕是只有同病相怜者才愿意与其同舟,只是这世上真能找出与他遭遇雷同的人来吗?想到此处建文自己都要苦笑了,大明太子只有一个,流亡在外的也绝无仅有,无论怎么看,他都只能孤独前行了。
大副说得果然不错,到了第二天下午,龙骨成功地被切割而出。巨大狭长的龙骨被切成数段,用粗绳捆在一起,置于船尾后,如同一块大号的舢板。至此,镇海号的打捞算是彻底结束,水手们收走了浮筒,砍断两船相互连接的绳索,然后起锚扬帆。大仁号缓缓转向,背对灰鲨礁的那些背鳍状的嶙峋,转身驶离这片海域。建文跑去侧舷,望向船身后镇海号所在的方向。被切割得四分五裂的镇海号静静地待在那儿,让建文觉得那就是一具被掏空的巨兽尸体,只剩骨架碎肉。待到下一次风暴来临,不是彻底碎裂就是重回海底。
建文有些唏嘘,他突然想到,即便再风光的事物也有结束的一天,不是突然沉寂就是日渐凋零。俗话说,风水轮流转,但在此刻的他,一想到自己的身世,又陡然增添了一分惆怅。
此刻在甲板上,回程的海风吹得正劲。耳边则是船主那个大嗓门训斥船员的声音,模模糊糊地听着,是两个船员想预支工钱,被船主一通劈头盖脸地骂,说没门。
建文一扭头,冷不防看见那位水性极好的六儿也站在船尾,盯着灰鲨礁镇海号残骸方向,其实这会儿那片礁石几乎已经看不见了。这小子眉头紧锁,神情孤冷,全然没有与建文同龄的模样。
似乎是察觉到建文的目光,六儿回过头来,瞪了他一眼。后者有点莫名其妙,却听得六儿质问般地开口:“伏波木龙骨,你是做什么用去?”
被同龄人如此对待,建文有些气恼,便没好气地说:“若是我说修船,你信吗?”
六儿冷笑一声。“修船,修船……”他咕哝道,突然愤恨地说,“那龙骨本没可能落入你这种小鬼的手,不过因为赵家无人,便成了人人可买的无主之物。”
建文寻思为我所用也是理所应当,何况青龙船又不是凡物,伏波木龙骨绝不会有被埋没之理,但此刻他只想气气这个出言不逊的小子,便说道:“世间事本就是如此。你我年纪等同,说谁小鬼呢?”
“说的就是你,”六儿抢白道,“趁火打劫的贼人。”
哟呵,竟有人敢叫他这个太子贼人,建文气得七窍生烟,也顾不得继续施施然地争辩,干脆喝问对方:“这里头有你什么事儿?龙骨烂在水里敢情就是好的?”
“呵,若是以后你也遭此结局,到时候可别恨天不公。”六儿说。
建文想说你这厮年纪不大戾气怎么那么严重!却被突然插入两位少年郎的唇枪舌剑的老李给挡住了视线。
“传闻赵氏的祖上出海时遇仙,”老李也不知道是在对建文还是对六儿说话,“仙人许诺他可以不再出海捕鱼为生,另求富贵。只是需他日后发达之际,造一艘大船。”
这段故事建文在泉州港时倒没听过,便竖起耳朵听着。
“想来赵氏的祖上一直记挂此事,终于在传到自己孙子这一代,镇海号出世下水了。”老李说,“但仙人的话,是真的只是让赵家造一艘大船吗?”
“兴许,这就是另求富贵的代价。这世上,凡事都有代价。”建文被他说得一激灵,没来由地感到头皮发麻。如果说镇海号是代价,那么沉船也是代价,赵氏的败落也是命中注定,不过是一桩生意做完了而已。而另一头的六儿却眼见着变了脸色,未等老李继续往下说就转头跑了。
老李瞅了六儿背影一眼,颇不以为意地问建文:“你有没有觉得,大仁号有点特别?”
“特别?”大仁号看着就是一艘商船,特别大,但除了大之外也没什么大特点。
“大仁号是镇海号的姐妹船。”老李说。
“咦?”这倒是让建文有点小吃惊了。
老李见建文开始沉思,继续说道:“赵家原本想造两艘,没想耗费太多。只能先让一艘下水,另一艘停在船坞。不想之后镇海号失踪,赵家失利,另一艘也再没可能造完下水。也有商人想收购这艘造了一半的船,但都自觉无力造完。到最后,造船厂甚至决定劈了它当柴火。”
“然后呢?”建文忍不住问。
“然后我们的船主找到造船厂,连哄带骗用买柴火的价格买下了这半艘船。”老李冷脸道,“又花了大半年,造出了大仁号。”
“和造船厂一通软磨硬泡,船工也发了狠,木料全捡便宜的,也得亏这船的底子好。”老李说。
建文突然想到了什么:“底子好?难道大仁号的龙骨也是伏波木所制?”
“正是。”老李倒也不掩饰。
这可有点稀罕了。
老李凑近建文:“说了那么多,就是想告诉你。底子在,再落魄,也比寻常人强。你这样的人,要是死了,临死前切记不要和任何人说起我们。要是成了大器,也不要和任何人说起。”
“一介草民,沿海讨生活。你的福和祸,对我等都是一场风暴。”老李说完就走了,留下建文一个人在甲板上懵了好久。
这天夜里,也就是大仁号启程回港大约半天左右,建文起夜,晃悠到甲板上。他本就不习惯出海,而这舱室里睡觉的地方……只能说在海淘斋虽然也是睡地板吧,好歹屋内干燥暖和,老板还喜好焚香,屋里永远有股好闻的香气。而这大仁号的舱室,只有水手的汗臭跟呼噜声,气味难闻不说,吵也是吵得很,弄得建文各种恼火。甲板上挂着几盏灯,火光也切不开这浓浓夜色,建文向外探去,外头是黑漆漆看不真切的大海,犹如噩梦之境的入口。建文想起一年前他在海上漂泊的苦难,不由得一哆嗦。那数日可是真刀真枪,一不留神就真的成为海难,连尸体恐怕都寻不见。他今日还能在此喘气,多亏了青龙号。
有些人经历过海难后死活不愿意再上船,但也有不少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义无反顾地重回大海。建文觉得自己可能属于后者,他心里憋着一口气,关于青龙号也关于他自己。
建文哆嗦完了就想回舱室去,不想这个时候,他突然听见一些古怪的声响。怎么个古怪法呢?照理说,船在海上航行,船经过的地方,海水分开,然后在船身后聚拢。那就有浪花拍击船身的声响,外加本身的海浪声,总体来说就是浪花拍击船身。
但此刻,这种声响有说不出的诡异。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刮擦船身。一下一下,特别清晰。
建文绕着甲板走,想找出声音来源,结果无论哪个方向,声音都此起彼伏。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那声音不算响。这时他在船尾看见两个水手,凑在一起似乎在商量什么。这俩人,建文是认得的。一个叫张大头,一个叫李二饼,都是船上干了不少年的水手。“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响?”建文凑上前问道。
不想两人竟被建文吓了一跳。李二饼突然把手向背后摸去,张大头则按住了他。两人看着建文,建文也看着他们。
“什么?”张大头率先开口。
“……就……奇怪的声音?你们……”建文狐疑看他们,“……没听见?”
“没有。”张大头说,李二饼也附和。
“……兴许,是海风……?”建文小心翼翼地补充。
“兴许。”张大头说,“你刚听见我俩说啥了?”
“没呢,那声音弄得我头疼。”建文说。
“下去睡觉,睡一觉就好。”张大头说,李二饼依然把手放在后面。建文点点头,不动声色地转过身,往甲板下面走去。
他看见了,李二饼藏在身后的是一把刀。
建文走下甲板,才觉得心快跳出胸口。李二饼身后的刀子不断地在他眼前闪现。一连串的问题涌上建文心头:刚才李二饼是想杀我灭口?这俩人在商量什么?要不要告诉船主、大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