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的精瘦汉子老李就知晓他这个古怪的癖好,毕竟泉州港里信息永远在流通,甚至比风还快。
建文的这个癖好自然是跟青龙号有关。这也是第二个故事,关于青龙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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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文那会儿刚在海淘斋展露天赋,老板大喜过望之余,给了他不少钱两。足够一个少年人在泉州港吃用开销,还能攒下些。然而建文没亲没故,完全没有要花钱的地方。他唯一的心病就是藏在溶洞中的青龙号。
当时青龙号护主脱险,与其他灵舰对撞,船体破损严重。照理说,船损坏就得请工匠把破损处修补完毕才行,如果损毁严重,甚至需要拆掉大部分船体,重新用加工好的木板装填上去。只是修船事小,只要付得起料和工钱即可;被人发现青龙号在此事大,光是藏着自己的身份就够他受的,要是带上一艘来历不明的大船,又是那么威武神气,非同一般外貌。这谎建文可圆不了。
所以建文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青龙号却无法可想。那日他忙里偷闲,又跑去溶洞查看青龙号。这溶洞附近的水道复杂凶险,建文为此自己做了一块小舢板,方便出入。他驾着小舢板划入溶洞,上了岸,那青龙号安静地伫立,船体裂痕触目惊心。建文不由地哀叹,伸手轻轻抚摸侧舷。青龙啊青龙,如今你也同我一样,流落至此,不知何日才能重见天日。
他只顾自怨自艾,却没发现那块小舢板随海浪漂移,被推离了原本停靠的位置,往青龙号漂去。
这一漂可不打紧,只见小舢板在靠近青龙号,即将撞上的那一瞬,青龙号周身发出光来,那舢板就如同被大船吞吃了一般,随着光就此消失了。
建文目瞪口呆。四处寻了半天,不见舢板的踪影。待他回过神来,发现青龙号的破损之处,似乎有那么一丝丝愈合了。
建文琢磨了好一会,终于琢磨过味来。敢情这灵舰真的不一般,青龙号会吞吃木料,自行修补。只要吞吃足够的木料,这艘船破损的地方就会自己慢慢长好,犹如活物一般。这下,建文终于知道下一步该咋走了。
在他心里,如果事情太太平平按照发展顺序往下走,那么总有一天他能驾驶着完好无损的青龙号出海,然后,然后……想办法找机会报仇。只是他并不能想到之后应该如何,说复仇大计是虚无缥缈也不为过。这想法时刻煎熬着他,使得建文只得致力于眼前,尽量不去想今后,才能勉强度日。
那他为什么会在这艘船上呢?这就是第三个故事了。和建文、青龙号全无关系,但也是很重要的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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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十年前的一个清晨,码头笼罩在薄雾里,根据当时在码头的脚夫讲,就听得薄雾中依稀分辨的起锚声。没多久,一艘硕大无朋的船自栈桥边上驶过,巨大的船身犹如巨鲸一般,却悄无声息,驶出港口便消失在了雾中。这船名叫“镇海”号,在当时是相当出名的一艘商船。它是当时海商赵氏麾下远洋商队的第一大船。海商赵氏,祖上本是平民,靠海捕鱼为生。传说他年轻的时候有一次出海捕鱼,竟然遇到了仙人。那仙人立于一块方寸大小的沙洲之上,裙裾随海风上下翻飞。那仙人见赵氏祖上的渔船靠近,船尾绑着一条大鱼,便开口询问能否放它一条生路。赵氏祖上十分为难,若是放了这条大鱼,空手而归,一家老小就得饿肚子。仙人见他为难,便说:既然如此,我用他物与你交换如何?你若是答应,从此也无须捕鱼杀生了。至于仙人所说何物,故事里并没有说。只是至此之后,赵氏祖上从海上返回,果然不再捕鱼,转而从海上走货经商。说来也奇怪,他本是一介渔民,却屡屡能捉住商机,短短数年就积累起了家业。
姑且不论这传说是真是假,反正这些年赵家的生意确实越做越大,可谓富甲天下,专做沿海走货的生意。但浪里讨生活,时常出意外,九死一生也是寻常。这艘号称赵家花费巨资打造,龙骨乃是用伏波木做成,寻常风浪绝对不惧的船,也因此得了一个特别嚣张的船名:镇海。
若是寻常海商,别说会想要打造这样一艘船,就算造了也绝对不敢起这个名字。不过在当时赵家如日中天,这样自我感觉良好,也是无可厚非。
而镇海号确也不负众望,成了赵氏的脸面。在数年里,泉州港时常能见到它的巨大身影。镇海号入港,每次都会引来众人的围观,因为它每次入港都意味着有一大批来自遥远地方的珍贵货物上岸。每个人都想看个新鲜,黄金、香料,甚至是罕见的动物。而镇海号又会装上茶叶、绸缎、瓷器、毛毡……对海那边来说的稀罕事物重新出港。如此往来,丝毫没有出过差错。只是大约十年前,镇海号如往常一样,在泉州港停泊数日,整修完毕,然后在一个薄雾弥漫的清晨出发了。蹊跷的是,这一次,镇海号没有携带任何货物,对于去往何处,随船人员也闭口不谈。就这样,在众人的疑惑中驶离港口。
这一去,就再无音讯。
而赵家则在这艘门面一般的大船失踪后,就犹如家运到头,接二连三地遇到祸事。不是商队突遇风浪,货物损失九成,就是家族里的头面人物得了急病。本来赵氏家大业大,一时不顺也能挺过,不想之后被官府查出,赵家常年来一直与市舶司官员勾结,偷逃舶来品的税款,钱款数额令人咋舌,甚至惊动了圣上。这一下可没治了,一道诏书下来,家产查没大半,被牵扯出的人多半都死在了狱中,剩下的也都流放千里。至此,富甲海商赵氏这个名字就彻底成为过去。
这十年间关于镇海号的传闻时不时出现,有人说在哪儿哪儿看到一艘大船,许是镇海号,转瞬却不见了;有人说镇海号早就沉了;有人说许是被海盗抢了,船给拖到哪儿拆了,那根龙骨给装在了海盗的旗舰上,不想那海盗头子无福消受,没多久就遭到大明的围剿,死了干净,那龙骨也被大明水师收了,现在怕是装在某艘舰上了吧;也有人说,镇海号满载了珍宝,最后跑去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小岛,船员全都当场羽化升天,只留下了一船的财宝等着人去发掘。关于最后这一点,基本没人信,因为当时不少人亲眼看见那船吃水浅到空舱地出发。
总之,众说纷纭,没个靠谱。起初还有不少人咋咋呼呼地信以为真,后来时间久了,再多关于“镇海”号的消息也提不起大伙的兴趣了。顶多是在闲暇时提那么一句:那根龙骨的伏波木真是白瞎了……
要知道伏波木可算是百年难遇的好木料,特点是遇水不腐,据说就算在盐水中浸泡几十年,捞上来依然有股清香。不怕虫蛀,不怕腐蚀,即便整艘船都烂了,由它做的龙骨也不会有什么损伤。
而在那一天,建文照常去木匠铺找相熟的老木匠订好料,看了许多却没有满意的。此刻老木匠附耳过来,给他指了一条明路。
这条明路就是,到港口去,找一条叫作大仁号的船,然后要见它的船主,见到船主后只管抱着腿子不撒手。怎么个情况呢?原来老木匠有一个亲戚在大仁号上做事,前几天上岸来,偷偷告诉他一件事。这大仁号虽然平时做的是走货的生意,但船老大和几个亲信在做生意之前,干的是洑水的营生,也就是打捞。
打捞分很多种,最次的是捞尸体,而大仁号的船主以前专司捞沉船。
常年有船因为风浪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沉了,不少船上还带着货。要是能避过官府耳目,捞其出水,几乎就是无本买卖。
而这个亲戚对老木匠说,他们老大在某处发现了一艘沉船,似乎是镇海号!老木匠给了这小子一个爆栗,说尽说些瞎扯淡的,还不带点新鲜。
这亲戚对天发誓说:真的,我看见了,那船沉得不深,挂在一大片礁石边上,船上镇海二字清晰可见云云。
老木匠寻思一番说,那又如何?
亲戚说咱们老大似乎想要去捞。
老木匠说,捞个甚!要是那船是真的,除了那根龙骨,也没什么好东西在下头,捞尸体吗?也就能捞上来点儿骨头渣子!
不消说,十年过去,就算有尸体,也怕是早被鱼啃吃干净了。而仅仅凭一根木头,尽管是上乘的好木头,也不至于大动干戈去捞。除非,打捞的人另有打算。
老木匠的亲戚两手一摊,说,这我就不知道了……
看在建文这个老主顾的分上,老木匠把这件事原封不动地告诉了建文。末了老木匠说,先不说大仁号干啥吃饱了撑的去捞镇海号,只要它能捞上来,光是那根龙骨,就是一等一的好料。建文动起脑筋来,他寻思这事儿要是真的,那必须发挥自己在港口看人的本事,先发制人。就连夜跑去港口,找到大仁号,拉着值夜的水手,说要见船主。
那天值夜的是大副。
这个长得特别开的汉子,眨巴了好一会儿眼睛,最后说,你确定?你确定这个点儿要找我们老大?
建文点点头。
船主是个胖子,目测腰围和身高对等。看表情就知道他很不满意大半夜被吵醒。
建文表明了来意。这一说可不要紧,船主摸着他的双下巴打量起眼前的少年来。
“你这消息是从哪儿来的?”他说。
“我自有我的消息来处。”想到伏波木龙骨近在眼前,建文不免急躁,不想跟这个胖子扯些有的没的。“别的不说,泉州港最先走的不是货物,是消息。”他说,“我是真心想买这伏波木的龙骨。”
船主若有所思,然后扯过大副的耳朵叮嘱:“让老李查查这小子的底细。”大副领命而去。建文都听着,做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他还记得宫里人教他的一些事,比如任何时候都不能失了皇家威仪,这会儿建文再傻也知道摆谱是不行了,但是好歹不能让人轻易看透。
打发走大副,船主瞪着建文,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你是想抢在其他人前头买下这根伏波木龙骨?”
建文点头。
“你小子要造船?”
“另做他用。”
“什么用?”
“不能说。鉴宝行的规矩是不问来历不问去向。你是卖还是不卖?”见船主还在兜圈子,建文有些憋不住了。
船主冷笑,“你急什么?娃儿,说说你能出什么价再说呀~”看准了建文的急躁,船主倒是慢条斯理起来。
建文心急,又不好发作,只好比出七根手指。他知道这个数目绝非最好的价钱,但他手上只拿得出这么多。
果不其然,船主对建文好一通嘲笑:“就这个数?就这个?”他大笑道,“我要是把伏波木拖到港口出价,能卖这个数的两三倍不止。”
建文郁闷坏了,他明知道这船主在摆谱,却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办法来。恨不能大呼一声你可知我是谁?我乃大明太子!左右护卫!抓了这个刁民打他个三十棍!其实他没见过父皇惩罚人,好像父皇不太惩罚人,大部分时候都是面露忧愁,不知道在想什么。所以这些说辞是他从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所幸建文不笨,硬生生地把大呼一声的内容咽下去后,不一会儿就想到了问题所在。
“这是我能拿出的全部。”建文掏出个袋子,里面是哗啦哗啦的钱币声响,他接着说道,“你要是想拖到港口公开拍卖也没啥,但这伏波木龙骨有个问题,它是从沉船上取得,肯定不会有船家想用,因为晦气。伏波木虽然可以用作他处,但十年在海水里浸泡,阴寒吸了个饱,用作与水无关的他处,只会事倍功半。所以两到三倍怕是卖不了。”
船主眼珠子转了转,冷笑一声:“脑筋转得还挺利索……”接着他语气一转,“要卖给你也未尝不可,不过可得满足几个条件。第一,从此时此刻起,你得在船上和我们同吃同住,不得随意离开。两天后启程,你也同去,龙骨出水即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第二,在船上不准多问乱走,见到什么事也不准声张,这两条你做不到,这生意就不做了。”
没见过谈生意还有这样的附加条件的!建文寻思是不是船主刁难自己,却也只得一一答应下来。当天夜里就睡在了船上。
两天后大仁号离港出海,也选在静悄悄的凌晨。这种不寻常的举动建文都看在眼里,但是他不说,也装不懂。
此日风向正好。待太阳升起,泉州港已经看不见了。大仁号周围一片碧波,远处海天一线,船仿佛是一座会移动的孤岛。
建文正趴在船舷边上发呆,就有两人来搭话。那个壮汉就是大副,他边上那个精瘦汉子呢,是船上的会计,人称老李。和大副一比,老李瘦得仿佛能被一阵风吹落甲板。但建文有种感觉,如果非要和一个人结仇,他情愿选大副也不会选老李。大副没准能让他干净利落地完蛋,而老李,却会让他生不如死。这汉子瘦得可怕,让人想起藏在草丛里,冷不防窜出来咬你一口的蛇。老李把建文的底细查了个遍,只差没说出他流落到泉州港那年的时间,正巧泉州大事连连的细节了。
但建文总觉得,老李不说,不代表他不知道。
建文番外:诡船(二)
船行数日,一直向南。一日,瞭望手突然喊道:看见灰鲨礁了!
一船的人莫名兴奋起来,船主也从舱室里出来,走到甲板上眺望。建文顺着阳光看见远处确实有不清晰的小黑点。
再行得半日,一大片礁石就近在眼前了。船主下令停船下锚,建文看了看水下,才发现那片礁石露出海面的只是一小部分,水下的体积要大上很多倍,大仁号吃水如此之深,再向前就危险了。
这片礁石怪石嶙峋,就杵在大海中央。四周除了波涛,没有任何其他事物。那露出水面的礁石仿佛鲨鱼的背鳍,栩栩如生。远远看去,就如同一群灰鲨觅食而来,却在这片地方被神秘法术点化成了石头,从此静止在海中,保持着鲨群的队形。建文看着那些背鳍一般的礁石,总有一种它们下一刻就会开始游动的错觉。
船上无人说话,但兴奋的情绪在蔓延。水手们放下两艘小船,带着粗绳索和其他物什,向礁石划去。
建文目不转睛。他从来没有见过打捞沉船的过程,现下正是个长见识的好机会。而船主站在船头指挥,粗短手指叉着五尺三的腰围,吆五喝六的,手下倒也井井有条,一点都不乱。那架势,就仿佛要给建文这个后生好好见识见识。
小船划至某处停下,只见小船上一个与建文年龄相仿的少年看了看方位,接过他人交予他的一捆粗绳背上,翻身下水而去。
不多时他浮出水面,取走另一捆粗绳,又入水而去。这个后生有时很快浮出水面,有时则要待上很久。建文暗暗感叹这人的水性,要知道那些绳索起码有两指粗,这么一大捆重量可不轻。后生最后一次下水妥当,建文发现船上所有的绳都有一头在水下,另一头在小船上,这两艘小船分装了绳头,小心翼翼地划回大仁号。
船上人都屏息凝神,待小船靠过来,便组织人力将粗绳的另一头拴在大仁号上。建文看到,绳索绷得都很紧,系绳的过程中,大仁号随着波浪轻轻摇晃着,好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巨型驮兽。
全部弄妥当之后,船主又亲自查看了一遍,确认无误。他一脚踏上船舷,大吼道:“开货舱!清重!”
大仁号上的水手们齐刷刷地打开货舱口,只见舱里摆放的都是堆得整整齐齐的草包,草包里是泥沙石块等重物。
水手们以人接力,把一包包泥沙石块丢入海中。只听得扑通扑通扑通,此起彼伏的草包落水声,大仁号发出咔咔声响,吃水线眼见着往上抬了。那几根绳索越绷越紧,全船人的神经也越绷越紧。
大仁号的吃水线已经抬高近半了。那些绳索发出十分让人心惊的呻吟声,仿佛随时要绷断。大副小声嘟囔:“不会拴得不够多吧……”被船主听见了,瞪了他一眼:“再废话把你也丢下去!抵得上几个草包!”大副赶紧闭嘴走开了。
“继续清!不清完不许停!”船主对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