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兰河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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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兰河传-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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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瓜愿意开一个谎花,就开一个谎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
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玉米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
他若愿意长上天去,也没有人管。蝴蝶随意的飞,一会从墙头上飞来一对黄蝴蝶,一会
又从墙头上飞走了一个白蝴蝶。它们是从谁家来的,又飞到谁家去?太阳也不知道这个。
    只是天空蓝悠悠的,又高又远。
    可是白云一来了的时候,那大团的白云,好像洒了花的白银似的,从祖父的头上经
过,好像要压到了祖父的草帽那么低。
    我玩累了,就在房子底下找个阴凉的地方睡着了。不用枕头,不用席子,就把草帽
遮在脸上就睡了。

                                       二

    祖父的眼睛是笑盈盈的,祖父的笑,常常笑得和孩子似的。
    祖父是个长得很高的人,身体很健康,手里喜欢拿着个手杖。嘴上则不住地抽着旱
烟管,遇到了小孩子,每每喜欢开个玩笑,说:
    “你看天空飞个家雀。”
    趁那孩子往天空一看,就伸出手去把那孩子的帽给取下来了,有的时候放在长衫的
下边,有的时候放在袖口里头。他说:
    “家雀叼走了你的帽啦。”
    孩子们都知道了祖父的这一手了,并不以为奇,就抱住他的大腿,向他要帽子,摸
着他的袖管,撕着他的衣襟,一直到找出帽子来为止。
    祖父常常这样做,也总是把帽放在同一的地方,总是放在袖口和衣襟下。那些搜索
他的孩子没有一次不是在他衣襟下把帽子拿出来的,好像他和孩子们约定了似的:“我
就放在这块,你来找吧!”
    这样的不知做过了多少次,就像老太太永久讲着“上山打老虎”这一个故事给孩子
们听似的,哪怕是已经听过了五百遍,也还是在那里回回拍手,回回叫好。
    每当祖父这样做一次的时候,祖父和孩子们都一齐地笑得不得了。好像这戏还像第
一次演似的。
    别人看了祖父这样做,也有笑的,可不是笑祖父的手法好,而是笑他天天使用一种
方法抓掉了孩子的帽子,这未免可笑。
    祖父不怎样会理财,一切家务都由祖母管理。祖父只是自由自在地一天闲着;我想,
幸好我长大了,我三岁了,不然祖父该多寂寞。我会走了,我会跑了。我走不动的时候,
祖父就抱着我;我走动了,祖父就拉着我。一天到晚,门里门外,寸步不离,而祖父多
半是在后园里,于是我也在后园里。
    我小的时候,没有什么同伴,我是我母亲的第一个孩子。
    我记事很早,在我三岁的时候,我记得我的祖母用针刺过我的手指,所以我很不喜
欢她。我家的窗子,都是四边糊纸,当中嵌着玻璃。祖母是有洁癖的,以她屋的窗纸最
白净。
    别人抱着把我一放在祖母的炕边上,我不假思索地就要往炕里边跑,跑到窗子那里,
就伸出手去,把那白白透着花窗棂的纸窗给通了几个洞,若不加阻止,就必得挨着排给
通破,若有人招呼着我,我也得加速的抢着多通几个才能停止。手指一触到窗上,那纸
窗像小鼓似的,嘭嘭地就破了。破得越多,自己越得意。祖母若来追我的时候,我就越
得意了,笑得拍着手,跳着脚的。
    有一天祖母看我来了,她拿了一个大针就到窗子外边去等我去了。我刚一伸出手去,
手指就痛得厉害。我就叫起来了。那就是祖母用针刺了我。
    从此,我就记住了,我不喜她。
    虽然她也给我糖吃,她咳嗽时吃猪腰烧川贝母,也分给我猪腰,但是我吃了猪腰还
是不喜她。
    在她临死之前,病重的时候,我还会吓了她一跳。有一次她自己一个人坐在炕上熬
药,药壶是坐在炭火盆上,因为屋里特别的寂静,听得见那药壶骨碌骨碌地响。祖母住
着两间房子,是里外屋,恰巧外屋也没有人,里屋也没人,就是她自己。我把门一开,
祖母并没有看见我,于是我就用拳头在板隔壁上,咚咚地打了两拳。我听到祖母“哟”
地一声,铁火剪子就掉了地上了。
    我再探头一望,祖母就骂起我来。她好像就要下地来追我似的。我就一边笑着,一
边跑了。
    我这样地吓唬祖母,也并不是向她报仇,那时我才五岁,是不晓得什么的,也许觉
得这样好玩。
    祖父一天到晚是闲着的,祖母什么工作也不分配给他。只有一件事,就是祖母的地
榇上的摆设,有一套锡器,却总是祖父擦的。这可不知道是祖母派给他的,还是他自动
的愿意工作,每当祖父一擦的时候,我就不高兴,一方面是不能领着我到后园里去玩了,
另一方面祖父因此常常挨骂,祖母骂他懒,骂他擦的不干净。祖母一骂祖父的时候,就
常常不知为什么连我也骂上。
    祖母一骂祖父,我就拉着祖父的手往外边走,一边说:
    “我们后园里去吧。”
    也许因此祖母也骂了我。
    她骂祖父是“死脑瓜骨”,骂我是“小死脑瓜骨”。
    我拉着祖父就到后园里去了,一到了后园里,立刻就另是一个世界了。决不是那房
子里的狭窄的世界,而是宽广的,人和天地在一起,天地是多么大,多么远,用手摸不
到天空。
    而土地上所长的又是那么繁华,一眼看上去,是看不完的,只觉得眼前鲜绿的一片。
    一到后园里,我就没有对象地奔了出去,好像我是看准了什么而奔去了似的,好像
有什么在那儿等着我似的。其实我是什么目的也没有。只觉得这园子里边无论什么东西
都是活的,好像我的腿也非跳不可了。
    若不是把全身的力量跳尽了,祖父怕我累了想招呼住我,那是不可能的,反而他越
招呼,我越不听话。
    等到自己实在跑不动了,才坐下来休息,那休息也是很快的,也不过随便在秧子上
摘下一个黄瓜来,吃了也就好了。
    休息好了又是跑。
    樱桃树,明是没有结樱桃,就偏跑到树上去找樱桃。李子树是半死的样子了,本不
结李子的,就偏去找李子。一边在找,还一边大声的喊,在问着祖父:

    “爷爷,樱桃树为什么不结樱桃?”
    祖父老远的回答着:
    “因为没有开花,就不结樱桃。”
    再问:
    “为什么樱桃树不开花?”
    祖父说:
    “因为你嘴馋,它就不开花。”
    我一听了这话,明明是嘲笑我的话,于是就飞奔着跑到祖父那里,似乎是很生气的
样子。等祖父把眼睛一抬,他用了完全没有恶意的眼睛一看我,我立刻就笑了。而且是
笑了半天的工夫才能够止住,不知哪里来了那许多的高兴。把后园一时都让我搅乱了,
我笑的声音不知有多大,自己都感到震耳了。
    后园中有一棵玫瑰。一到五月就开花的。一直开到六月。
    花朵和酱油碟那么大。开得很茂盛,满树都是,因为花香,招来了很多的蜂子,嗡
嗡地在玫瑰树那儿闹着。
    别的一切都玩厌了的时候,我就想起来去摘玫瑰花,摘了一大堆把草帽脱下来用帽
兜子盛着。在摘那花的时候,有两种恐惧,一种是怕蜂子的勾刺人,另一种是怕玫瑰的
刺刺手。好不容易摘了一大堆,摘完了可又不知道做什么了。忽然异想天开,这花若给
祖父戴起来该多好看。
    祖父蹲在地上拔草,我就给他戴花。祖父只知道我是在捉弄他的帽子,而不知道我
到底是在干什么。我把他的草帽给他插了一圈的花,红通通的二三十朵。我一边插着一
边笑,当我听到祖父说:
    “今年春天雨水大,咱们这棵玫瑰开得这么香。二里路也怕闻得到的。”
    就把我笑得哆嗦起来。我几乎没有支持的能力再插上去。
    等我插完了,祖父还是安然的不晓得。他还照样地拔着垅上的草。我跑得很远的站
着,我不敢往祖父那边看,一看就想笑。所以我借机进屋去找一点吃的来,还没有等我
回到园中,祖父也进屋来了。
    那满头红通通的花朵,一进来祖母就看见了。她看见什么也没说,就大笑了起来。
父亲母亲也笑了起来,而以我笑得最厉害,我在炕上打着滚笑。
    祖父把帽子摘下来一看,原来那玫瑰的香并不是因为今年春天雨水大的缘故,而是
那花就顶在他的头上。
    他把帽子放下,他笑了十多分钟还停不住,过一会一想起来,又笑了。
    祖父刚有点忘记了,我就在旁边提着说:
    “爷爷……今年春天雨水大呀……”
    一提起,祖父的笑就来了。于是我也在炕上打起滚来。
    就这样一天一天的,祖父,后园,我,这三样是一样也不可缺少的了。
    刮了风,下了雨,祖父不知怎样,在我却是非常寂寞的了。去没有去处,玩没有玩
的,觉得这一天不知有多少日子那么长。

                                       三

    偏偏这后园每年都要封闭一次的,秋雨之后这花园就开始凋零了,黄的黄、败的败,
好像很快似的一切花朵都灭了,好像有人把它们摧残了似的。它们一齐都没有从前那么
健康了,好像它们都很疲倦了,而要休息了似的,好像要收拾收拾回家去了似的。
    大榆树也是落着叶子,当我和祖父偶尔在树下坐坐,树叶竟落在我的脸上来了。树
叶飞满了后园。
    没有多少时候,大雪又落下来了,后园就被埋住了。
    通到园去的后门,也用泥封起来了,封得很厚,整个的冬天挂着白霜。
    我家住着五间房子,祖母和祖父共住两间,母亲和父亲共住两间。祖母住的是西屋,
母亲住的是东屋。
    是五间一排的正房,厨房在中间,一齐是玻璃窗子,青砖墙,瓦房间。
    祖母的屋子,一个是外间,一个是内间。外间里摆着大躺箱,地长桌,太师椅。椅
子上铺着红椅垫,躺箱上摆着硃砂瓶,长桌上列着座钟。钟的两边站着帽筒。帽筒上并
不挂着帽子,而插着几个孔雀翎。
    我小的时候,就喜欢这个孔雀翎,我说它有金色的眼睛,总想用手摸一摸,祖母就
一定不让摸,祖母是有洁癖的。
    还有祖母的躺箱上摆着一个座钟,那座钟是非常希奇的,画着一个穿着古装的大姑
娘,好像活了似的,每当我到祖母屋去,若是屋子里没有人,她就总用眼睛瞪我,我几
次的告诉过祖父,祖父说:
    “那是画的,她不会瞪人。”
    我一定说她是会瞪人的,因为我看得出来,她的眼珠像是会转。
    还有祖母的大躺箱上也尽雕着小人,尽是穿古装衣裳的,宽衣大袖,还戴顶子,带
着翎子。满箱子都刻着,大概有二三十个人,还有吃酒的,吃饭的,还有作揖的……
    我总想要细看一看,可是祖母不让我沾边,我还离得很远的,她就说:
    “可不许用手摸,你的手脏。”
    祖母的内间里边,在墙上挂着一个很古怪很古怪的挂钟,挂钟的下边用铁链子垂着
两穗铁包米。铁包米比真的包米大了很多,看起来非常重,似乎可以打死一个人。再往
那挂钟里边看就更希奇古怪了,有一个小人,长着蓝眼珠,钟摆一秒钟就响一下,钟摆
一响,那眼珠就同时一转。
    那小人是黄头发,蓝眼珠,跟我相差太远,虽然祖父告诉我,说那是毛子人,但我
不承认她,我看她不像什么人。
    所以我每次看这挂钟,就半天半天的看,都看得有点发呆了。我想:这毛子人就总
在钟里边呆着吗?永久也不下来玩吗?
    外国人在呼兰河的土语叫做“毛子人”。我四五岁的时候,还没有见过一个毛子人,
以为毛子人就是因为她的头发毛烘烘地卷着的缘故。
    祖母的屋子除了这些东西,还有很多别的,因为那时候,别的我都不发生什么趣味,
所以只记住了这三五样。
    母亲的屋里,就连这一类的古怪玩艺也没有了,都是些普通的描金柜,也是些帽筒、
花瓶之类,没有什么好看的,我没有记住。
    这五间房子的组织,除了四间住房一间厨房之外,还有极小的、极黑的两个小后房。
祖母一个,母亲一个。
    那里边装着各种样的东西,因为是储藏室的缘故。
    坛子罐子、箱子柜子、筐子篓子。除了自己家的东西,还有别人寄存的。
    那里边是黑的,要端着灯进去才能看见。那里边的耗子很多,蜘蛛网也很多。空气
不大好,永久有一种扑鼻的和药的气味似的。
    我觉得这储藏室很好玩,随便打开那一只箱子,里边一定有一些好看的东西,花丝
线、各种色的绸条、香荷包、搭腰、裤腿、马蹄袖、绣花的领子。古香古色,颜色都配
得特别的好看。箱子里边也常常有蓝翠的耳环或戒指,被我看见了,我一看见就非要一
个玩不可,母亲就常常随手抛给我一个。
    还有些桌子带着抽屉的,一打开那里边更有些好玩的东西,铜环、木刀、竹尺、观
音粉。这些个都是我在别的地方没有看过的。而且这抽屉始终也不锁的。所以我常常随
意地开,开了就把样样,似乎是不加选择地都搜了出去,左手拿着木头刀,右手拿着观
音粉,这里砍一下,那里画一下。后来我又得到了一个小锯,用这小锯,我开始毁坏起
东西来,在椅子腿上锯一锯,在炕沿上锯一锯。我自己竟把我自己的小木刀也锯坏了。
    无论吃饭和睡觉,我这些东西都带在身边,吃饭的时候,我就用这小锯,锯着馒头。
睡觉做起梦来还喊着:
    “我的小锯哪里去了?”
    储藏室好像变成我探险的地方了。我常常趁着母亲不在屋我就打开门进去了。这储
藏室也有一个后窗,下半天也有一点亮光,我就趁着这亮光打开了抽屉,这抽屉已经被
我翻得差不多的了,没有什么新鲜的了。翻了一会,觉得没有什么趣味了,就出来了。
到后来连一块水胶,一段绳头都让我拿出来了,把五个抽屉通通拿空了。
    除了抽屉还有筐子笼子,但那个我不敢动,似乎每一样都是黑洞洞的,灰尘不知有
多厚,蛛网蛛丝的不知有多少,因此我连想也不想动那东西。
    记得有一次我走到这黑屋子的极深极远的地方去,一个发响的东西撞住我的脚上,
我摸起来抱到光亮的地方一看,原来是一个小灯笼,用手指把灰尘一划,露出来是个红
玻璃的。
    我在一两岁的时候,大概我是见过灯笼的,可是长到四五岁,反而不认识了。我不
知道这是个什么。我抱着去问祖父去了。
    祖父给我擦干净了,里边点上个洋蜡烛,于是我欢喜得就打着灯笼满屋跑,跑了好
几天,一直到把这灯笼打碎了才算完了。
    我在黑屋子里边又碰到了一块木头,这块木头是上边刻着花的,用手一摸,很不光
滑,我拿出来用小锯锯着。祖父看见了,说:
    “这是印帖子的帖板。”
    我不知道什么叫帖子,祖父刷上一片墨刷一张给我看,我只看见印出来几个小人。
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花,还有字。祖父说:
    “咱们家开烧锅的时候,发帖子就是用这个印的,这是一百吊的……还有伍十吊的
十吊的……”
    祖父给我印了许多,还用鬼子红给我印了些红的。
    还有戴缨子的清朝的帽子,我也拿了出来戴上。多少年前的老大的鹅翎扇子,我也
拿了出来吹着风。翻了一瓶莎仁出来,那是治胃病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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