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慎行说:“口上威风谁都能逞。”他凝视着柳三思,“如今你除了能为姚鼎言摇旗呐喊之外还能做什么?”
柳三思噎住了。
柳慎行说:“三郎曾是姚鼎言的徒弟,姚鼎言一直与他十分亲厚。如今因为三郎没有明着支持他的主张,他就毫不留情地将三郎推到风口浪尖。这种心胸的人,你还真信他能做成什么事?他对自己也没什么信心,不敢信任谢季禹和三郎那样的人——所以他身边只剩下像你这样已经没有任何自己的想法、只懂得听命行事的狗。你们这样的家伙,说白了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柳三思狠狠地打了柳慎行一记耳光。
柳慎行没料到柳三思会动手,哪来得及闪避,脸上很快出现了五道指印。他闭上眼睛:“我言尽于此,你听不听是你的事。”
柳三思看着自己微微发抖的手。
柳慎行这个弟弟向来不太出众,但他们小时候感情极好,常常睡在一起,每晚都有说不完的话。后来他的朋友越来越多,听到的奉承话也越来越多,这个有点沉默、有点沉闷的弟弟在他心里所占的位置当然越来越小。
后来柳家一家被流放到岭南,他整个人丢魂落魄,全靠这个弟弟出面与那些山人打交道,才让他们的日子变得舒坦起来。可那种舒坦比之前面十几二十年的养尊处优,落差还是非常大,他都快疯掉了。
他做梦都想回到京城。
那几年是柳慎行一直在替他谋划。
替他争取回京的机会。
柳三思被姚鼎言找上时,本想把弟弟引荐给姚鼎言,可话到喉间又咽了下去。岭南那段时光,令他意识到他并不是柳家这一辈人中最出色的人,柳慎行这个弟弟才是。要是把柳慎行引荐了,他来之不易的翻身机会就没了……
柳三思知道自己很卑鄙,居然嫉妒、忌惮自己的弟弟,可他没办法,他就是这样的人。
柳三思看着柳慎行,嘴唇动了又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柳慎行说:“没事就走吧,别杵在这里了,等着我还你一巴掌吗?”
柳三思掌心火辣辣地疼。
柳三思不得不承认,他会甩出一巴掌其实是因为柳慎行说中了他的心事。在姚鼎言手底下做事真的像在当狗,什么都只能听姚鼎言的,不能有自己的想法。他按照姚鼎言的指示做了许多事,成为“新党”的“中坚力量”,却还像踩在棉花上,没点踏实感。
这样的事,谁都可以做。
如果有更听话、更懂迎合姚鼎言心意的人出现,那姚鼎言会毫不犹豫地放弃他。甚至可以说,假如以后新法出了什么问题,姚鼎言可以把他推出去当替罪羊。
柳慎行说得太对了,对得让他心慌。
柳三思说:“对不起,慎行,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柳慎行微愕,退了一步,闭上眼:“嗯,回去吧。”
柳三思上前拉住柳慎行的手:“你说我该怎么办?慎行,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柳慎行没料到柳三思会有这样的动作,僵立片刻,缓缓开口:“以前,哥哥你一直是家里最优秀的——就像谢季禹一样。只要把你真正的才能发挥出来,即使被埋没也是暂时的。比起姚鼎言,谢季禹才是你应该接近的人。当初谢季禹改造□□报的是你的名,那种节骨眼上都没有和你撇清关系,这样的朋友一辈子遇不到几个。”
柳三思脸色变了又变。
他说:“我曾经好几次去他面前耀武扬威,你觉得他还会当我朋友吗?”
柳慎行说:“不试试怎么知道。”他半睁开眼,看着柳三思,“他们那一家人,都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柳三思说:“我回去再想想。”
柳慎行目送柳三思离开,叹了口气。
谢则安一走进门,看见的正是柳慎行肿着半边脸,面色沉沉地坐在那儿。
谢则安吃了一惊:“柳哥,怎么了?”
柳慎行说:“没事,我哥来了。”他转开眼,“我嘴贱劝了他几句。”
谢则安说:“然后挨了一巴掌?”
柳慎行没好气:“你可以当没看见。”
谢则安问:“劝了有效吗?”
柳慎行说:“刚劝完,我怎么知道有效没效?”他目光微顿,“小时候他对我很好,所以我明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还是忍不住劝他。”
谢则安坐下,安静地听柳慎行说话。
柳慎行继续说:“你姚先生并不是多好相与的人,你吃了一亏,应该更了解这点才是。我哥要是铁了心上新党那艘船,往后肯定没什么好果子吃。我们到底是兄弟,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往死路上走。”
谢则安说:“你怎么知道那一定是死路。”他顿了顿,问,“万一姚先生做成了呢?”
柳慎行说:“他肯定做不成。”
谢则安皱起眉头。
谢则安自认没有姚鼎言那样高远的志向。正是因为自己做不到,所以才敬佩姚鼎言那样的人。
即使是赵英、徐君诚和谢季禹他们,对姚鼎言都是非常看好的。
谢则安说:“柳哥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柳慎行说:“事情是靠人去做的。”他轻敲桌沿,“你看看他用的都是什么人,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这么说。那些人很听话——但凡有本事的人都不会那么听话。”他冷笑起来,“没本事的人你指望他们的心性有多超脱、多高尚?他们听话只不过是想攀上你姚先生这座靠山,将来一旦有了机会,他们会比现在不听话的人更难控制。上次你姚先生提议设置制置三司条例司时,他们不是蹦得比谁都欢吗?”
谢则安不是笨人,柳慎行都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他哪会想不明白?
谢则安说:“柳哥说的是。”
柳慎行说:“这些事你未必看不清,只是你与你姚先生师徒一场,很多东西都是你姚先生教的,难免会影响你的判断。”
谢则安点点头。
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姚鼎言的变法已箭在弦上,可以用来做准备的时间少得很。
姚鼎言的根基在士林、在寒门,这也是文官必须争取的基础。谢则安想要有更大的影响力,士林的好感度是必须刷的。以前他没什么野心,拼音出了、造纸造了、印刷术改良了,连字典和报纸都弄出来了,想要再把自己的名声刷起来可得费点心思。
谢则安准备从两个方面下手。
一方面是蒙学,顾名思义,启蒙用的。糊弄大人不行,糊弄小孩他还是可以的,更何况他还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不过巨人肩膀也不好站,像他能记住的《三字经》《弟子规》之类的,都有很多典故是这时代没发生过的,想要搬出来用可是个大工程,就算不大修,他也得逐字逐句把每句话背后的故事编出来。
这可是大工程啊!
另一方面,他要注解一两部经史。
谢则安怎么说都是状元出身,又有徐君诚和姚鼎言两个名师手把手地交,自认还是把经史嚼得挺透的。再加上他还有“巨人的肩膀”,拿出点出人意料的见解来并不算什么难事。
更重要的是,他要借这批蒙学书和注解,把标点符号引进来。
当初把拼音拿出去时他留了个心眼,没把标点符号往外掏,好歹算是给自己留了点“本钱”。
有这么些东西在手,谢则安造起势来方便多了。不是还有报纸在么,到时先把比较有争议的观点放到报纸上连载,邀些大儒和士子一起来探讨,不愁打不响名堂。
虽然这么猛往自己脸上贴金挺不要脸的,可他这人么,本来就不太要脸。
想当初他好歹也是曾经出过一大批畅销书的“成功学”专家,书卖得多火啊!在这个完全没有营销概念的时代,他要是没脸没起起来简直能全方位碾压。
谢则安回到书房,兴致勃勃地整理起自己写了大半的书稿。
马上又要著书立说、扬名立万,在文坛掀起阵阵腥风血雨,想想还挺爽哒!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好爽!
胖纸一脸幽怨:我呢?
小谢(无视胖纸):我还要爽!爽大发的!
胖纸忍无可忍地把小谢捆起来ooxx,并说:“你可以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了。”
小谢:……………………
卧槽是他是他就是他!更不要脸的人就是他!
第150章()
万事俱备,谢则安提溜着新酒入宫。
赵崇昭正气得不轻。
原因还在那个耿洵身上。耿洵上次参了谢则安一本,赵崇昭一直不太高兴。这次好了,耿洵剑指姚鼎言,把姚鼎言批得狗血淋头。
赵崇昭更不乐意了,谢则安和姚鼎言都是他信任的人。耿洵这一次两次地弹劾,不止骂谢则安和姚鼎言,还捎上了他,难道是故意打他脸?
一见谢则安,赵崇昭立刻痛骂起耿洵来。
谢则安耐心地听着。耿洵参的事不大,听起来甚至还有点无理取闹。
事情的起因很小,因为姚鼎言要讲课,要给赵崇昭和百官讲课。新法要施行,首先要把自己的主张摆出来。
这当然没什么,天子年幼,经常有资历老的大臣、大儒给他授学,姚鼎言位列参知政事,当然有资格给赵崇昭讲课。问题出在姚鼎言的一个要求上:赵崇昭和百官都坐着听他讲课,他一个人杵在那儿讲课好像不太自在,干脆他也坐着讲吧。
这事儿多小啊,偏偏他一提出来,耿洵马上跳出来反对。
这次还是这个理由,坐着讲课不合仪制。
赵崇昭一听,登时炸了。
仪制仪制,又是仪制!姚鼎言是百官中他最重视的人,坐一下有什么不可以?
不得不说,姚鼎言的种种言论很对赵崇昭胃口。比如“民不加赋而国用饶”,多好的想法,正好解决了国库空虚的燃眉之急!搞民生要钱、练精兵要钱,可民不富兵不强,谈何强国?
问题在于,国库没钱啊!
更何况赵崇昭从小被赵英训得多,心里一直憋着那么一口气。
而姚鼎言的际遇与赵崇昭很相像。
姚鼎言少年成名,入朝后更是声名鼎盛。可赵英不用他,一直不用他。直至赵英驾崩前,姚鼎言在他的毕生志向上可以说是毫无建树。
姚鼎言也憋着一口气。
眼下的局面很明了:赵崇昭和姚鼎言都想变法图强。
赵崇昭迫切地需要一次成功来证明自己,姚鼎言迫切地需要一位全心支持他的君主。
他们一拍即合。
这个时候出现的反对声音,都会被姚鼎言和赵崇昭视为对自己的挑衅。
——包括从谢则安口里说出来。
赵崇昭说得再好听都好,骨子里其实还是个君王。他从小身居太子之位,养尊处优、贵不可言,即使如今对他许下再多的诺言,也不会喜欢他一天到晚提出反对意见。
谢则安念头转了又转,等赵崇昭说完后淡笑着接腔:“既然这样,不如把这耿洵杀了吧。”
赵崇昭一愣,面色尴尬:“我是有过这想法……可想了想,行不通,这么干会被文官用唾沫淹死。”
谢则安:“………………”
原本谢则安只是想说点反话刺激刺激赵崇昭,听到这话彻底无语了。幸好马御史和孟丞相他们退得早,要不赵崇昭说不定会想把他们都弄死。
谢则安不动声色:“那把他贬出京城吧。”
赵崇昭兴高采烈地说:“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像把当初那个马御史弄走一样把他贬得越远越好!”
谢则安说:“陛下说得有理。”他睨着赵崇昭,如数家珍般列出一个个提出过反对意见的朝臣,“徐先生曾经反对过姚先生,该贬;我父亲曾经驳回过姚先生要钱的条子,该贬;御史大夫秦明德,弹劾过我和姚先生,该贬;兵部尚书、礼部尚书、户部侍郎……”一长串名单念完,谢则安掷地有声地建议,“统统贬出京城。”
赵崇昭又不是蠢人,谢则安都把话说到这地步了,他哪还不明白谢则安的意思。
他不可思议地瞪着谢则安:“你为那个耿洵说话?”
谢则安并不接茬,坐下给赵崇昭倒了杯酒。清冽的新酒在杯中漾了漾,慢慢静了下来,澄澈如镜。
谢则安说:“陛下你也是人,当然能有喜欢的人和不喜欢的人,耿洵骂陛下,陛下不喜欢他很正常。”他笑了起来,“要是你觉得不高兴,我帮你去炸他们家茅房。”
赵崇昭兴致勃勃:“这个好!”
谢则安说:“可是当你作为‘陛下’作出决定时,不能让喜欢或不喜欢干扰你的判断。”他举了个例子,“比如我不喜欢谁,总不能叫你把他弄走。”
赵崇昭呆了呆,认真地说:“你不喜欢谁?我把他弄走!”
谢则安:“………………”
看来说了也是白说。
谢则安说:“陛下,今天看起来风和日丽,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我们喝完这杯就去炸耿洵茅房吧……”
赵崇昭正憋得慌,闻言两眼一亮:“走!”
谢则安一口灌尽杯里的酒。
路,还很长啊。
很长很长。
炸茅房是谢则安的老本行,他有完全的准备。如今的工部是谢季禹的老下属在管,火药坊嘛,他的老下属在管,弄点小炮仗过来有什么难的?
谢则安一声令下,戴石马上给他准备好了。
赵崇昭和谢则安一身混进人群里找不着的装扮,趴在一株大树上往耿洵府中看。
耿洵是御史台的人,清廉得不能再清廉的文官,好在他家有点余财,才不至于像马御史那样穷得连茅房都是去外边的,赵崇昭想炸都炸不着。
赵崇昭趴了一会儿,不耐烦了:“怎么他还不上茅房啊!”
谢则安说:“要不我叫人给他下点泻药?”
赵崇昭说:“你也太损了吧!”说完他兴高采烈地指着院内,“看!他进去了!”
谢则安笑眯眯地说:“那我叫人动手了。”
赵崇昭说:“快!快下令!”
谢则安吹了声长哨。
只听噼里啪啦几声,茅房里传来一声惨叫。一个光腚的人狼狈地奔逃而出,慌乱地往屋内跑去。
赵崇昭哈哈大笑。
自从登基后他已经许久没这么畅快过了。心头的火气一发完,赵崇昭拉着谢则安下树,对谢则安说:“三郎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以后我再生气都好,不会牵连到国事上。”他握紧拳头,“实在气不过的,三郎你再帮我炸他们家茅房!”
谢则安说:“没问题。”
回宫路上赵崇昭又问:“三郎你觉得真不能让姚参政坐着讲课吗?”
谢则安说:“你喜欢就好。”
赵崇昭见谢则安不给意见,也不生气。他想到谢则安是自个儿进宫的,不由疑惑起来:“三郎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谢则安腼腆地说:“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在旬报那边刊点小文章……”
赵崇昭说:“旬报不是你大伯管着吗?这哪用跟我说,你爱登什么都成。”
谢则安说:“话不是这么说,”他认真起来,“旬报不是一言堂,不是我大伯说什么就是什么,更不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旬报刚出来时还不成气候,有些事当初我也没和父皇提,如今各种报刊都办了起来,舆论这一块已经变得非常重要。”
赵崇昭说:“三郎你的意思是?”
谢则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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