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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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6年第02期-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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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这股火让吴顺手莫名其妙,也大失所望。 
  六月一过,雨季就渐近了。雨未来风先到,地面上常常是冷不丁就起个旋儿,沙尘和纸屑被卷进旋涡里,三旋两旋后,嗖地冲天而起,将已拔得老高的升降机钢架子,吹得骤然间像一条竖起的弹簧弓子,摇来摆去,令高悬在斗子里的廖珍总是将心提到嗓子眼。别说她一个生手,就是常登高上料的小工,也时常在货梯上被闪个跌跌撞撞,小推车里的砂浆被晃出来洒一地。毕竟楼体己起到了十几层,同步拔高的升降机架子,没风都有一定的摆幅,怎经得起大风吹?廖珍这边吓得叫出声,那边杆子上的吴顺手准哑着嗓子哼唱。呀呼嘿,咿呼嘿的,也没唱出个究竟,一串乐滋滋的虚词虚调,其实专为廖姐的惊恐做伴奏的。廖珍知道他这是故意气她,便一声也不吭。刮起风来,不仅 
半空的斗子晃荡,脚手架子也晃荡,而且还吱呀嘎呀地乱响,可是盘在杆子上的吴顺手不怕这个,头不晕,腿不软,扛根管子在杆子上像走钢丝那样,十二分地快意。要是风雨太大,廖珍开着货梯一溜烟地下去躲避,往往刚到地面,上边就当当地猛砸架子叫车,成心别扭你。廖珍只得心惊胆战地再开上来。这种时候叫车的差不多就是吴顺手,他叫来了货梯,却在架杆上磨蹭着不过来,单等着风大、雨大,电闪雷鸣,眼见得小斗子里的廖珍被蹂躏得一脸苦相,他过足了心瘾,才一个高蹦进货梯,心满意足地返回地面。 
  随着货梯负载加大,升降机的小毛病也不断出现。这天14层上正在打梁,本来供料都来不及,货梯运行又一抖一顿的,像个噎了食的泼孩子,一路蹦鞑还一路打嗝。廖珍探出小窗叫来胡领班,让他用步话机快喊小炳。小炳平时不见踪影,可步话机一喊,他倒像天兵天将一样,说到就到。小炳一个鹞子翻身蹿到货梯外面,站到顶子上去检修。可14层上的瓦匠急等混凝土,架子就被砸得哐哐山响。小炳看看机械和电路,故障不算太大,他蹲在顶子上对廖珍说:你照开你的,我能在货梯运行中检修。廖珍战战兢兢地开了几个来回,小炳就始终在顶子上鼓鼓捣捣。因为上边没遮没挡地站个大活人,廖珍开着货梯,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上边的小炳有什么闪失,要是脚下一滑,或被什么刮着……她头皮发爹,不敢多想,立马将货梯停在半空,朝上大叫着小炳你快下来。小炳正好已给大轴膏完油,换好了几个易损件,顺势从顶子上翻进货梯里。廖珍伸出两手让他看,掌心上都吓出了汗。她说小炳我浑身都是麻的,你再不下来,我就辞职不干了!小炳搓着两手机油说:这大晴天你怕啥呀?要是有雷电我才不敢呢,高处最容易招雷击。他说着向她举了一些工地升降梯遭雷击的例子,哪哪一个炸雷将大线击冒烟了,哪哪一个炸雷将斗子里的人劈焦了……廖珍赶紧止住他说:小炳你安的什么心?你是不是让我现在就回家去?小炳笑说:这不是为了让你增强避险意识吗! 
  小炳的话把廖珍心里的隐忧,瞬间给点破了。廖珍早已感到雷电和自己越来越近,常常不知所措。碰到阴雨天,一个闪电划过,悬在高空中的她就觉得一根怵目的光鞭,凌厉地向她抽来,鞭梢仿佛掠麻了自己的脸;一个炸雷当空响过,耳膜就疼得像穿了孔。可是经历了几次电闪雷鸣之后,脸麻过,耳疼过,斗子还是原来的斗子,人还是原来的人,她就见惯不惊了。可不惊是不惊,下一次炸雷再响在头顶,那种不一般的脸麻和耳疼,还是让她觉得天地之间有种莫名的不祥…… 
  那个下午没有征兆,天空骤然就暗下来了,暗得如同被施了魔法似的一下跌进了黑洞。廖珍刚把一拨民工送上16层,这霎时的黑暗让她来不及惊惧,一个大雷就猛地在头上炸响,她本能地扳动手柄想快速下降,电箱上却砰的爆出一团巨大的火球。廖珍差点儿被那团浓艳的火球舔进去!随即货梯一颤就开不动了!黑暗中,她仿佛看见一个光灿的厉鬼,向她迅疾地绽放了一个诡谲而绚烂的狞笑,蓦地化作一缕青烟,旋升天穹。当她恢复了视力,浓重的焦糊气味弥漫在左右。升降机已搁置在15至16层之间,上不去也下不来,又被大风吹得悠来荡去,让她的心揪作一团。天穹如同凿出了无数个破洞,如注的大雨,铺天盖地袭来,世界霎时陷人漆黑的混沌之中。密雨砸在斗子顶上,如同一万个鼓槌击打着一面西洋鼓。她惊恐地从摇晃的斗子里冲进货梯,头发和全身一下湿个精透。而货梯架已成了茫茫大海中的船桅杆,她紧紧抱住边上的立杆,一动也不敢动,仿佛迈错半步就会跌进万丈深渊。她大声呼喊求救,风雨却将她的喊声撕碎。凭着感觉,黑暗的楼体里干活的人们已在纷乱中摸索着楼梯下去了。当又一个闪电划过时,周围已经空无一人! 
  突然,廖珍觉出立杆抖得厉害,这抖动细密凌乱,不像风吹的,她警觉起来。没等辨清什么,大风送过来一阵叫声:“廖姐!别害怕!”借着闪电望去,一个被雨水浇亮了的黑影正顺着杆子往上爬,这黑影距离她还有好几层楼远,仿佛是一条细亮的钻天水蛇,她一下竟哭出声来:“天哪!吴顺手?!” 
  已爬到与货梯齐平高度的黑影,朝货梯这边一节一节地移着、跨着,廖珍吓得不敢看,又忍不住要看,心提到嗓子眼儿。黑影终于拉住了货梯的边杆,一跃扑进了货梯。 
  廖珍扯住边杆,惊恐地问:“怎么这样啦?” 
  看不清面目的吴顺手气喘吁吁地说,工号的总变压器让雷击了,全工地都停电了,他正在地面上清理管子,暴风雨就来了。他见楼里的人都撤光了,抬头一看升降机悬在半空,他想把吊在半空的她引下来。对于架子工来说,从堆满建筑垃圾的楼道里登上十几层,还不如顺杆子爬来得痛快。杆子搭得再高,那也是他们亲手架起的,杆子的关节和走向都在他们心里。吴顺手想都没细想,顺杆就往上爬,没想到的是雨中的杆子太滑,又有旋风捣乱,他爬到半路小腿就让卡扣划出口子。吴顺手按按小腿,黏糊糊的感觉告诉他伤得不轻。他却毫不在意,只急燎燎地说:“廖姐,快!跟我往楼里撤!” 
  货梯停在两个楼层中间,无论进入15层,还是进人16层,都得在货梯以外找准位置作搭脚,往上或往下爬过半层楼,才能抵达楼体的洞口。半层楼的架杆,吴顺手一蹿高就上去了,可廖珍刚有攀缘的想法,浑身先就酥软了。她只得死抱着边杆蹲下。吴顺手冒雨骑在她头顶的杆上,伸出手拉她,廖珍哪敢够那只手,她要稍有闪失,两人就得一起掉下去! 
  蹲缩在货梯角里等雨停,这是廖珍现在唯一可做的。吴顺手没办法,只得又从杆子上滑下来。他不知打哪儿拖进一块编织布,让廖珍披在身上,虽挡不了多少风雨,可她还是觉得好受了一些,这才看清吴顺手,他已是浑身泥浆,面目全非了。想到他攀爬的架杆都是金属的,很容易招引雷击,心里又害怕又感激。 
  在呼雷闪电里一分一秒地苦捱着,终于听到了哐当哐当砸架子声。两人腾地站起来,底下有人扯嗓喊廖珍,是范保管和小炳!他俩便赶紧扯嗓应答。 
   
  四 
   
  经过两个小时的风雨折腾,廖珍以为小来小去地病一场,肯定是躲不过了。可是一觉醒来,竟连一点儿事都没有。 
  这一夜她睡在范志军的库房里。不要说那晚上雨太大,就是多好的晴天,当她一推库房门,那股碰鼻子打脸温热的气浪,也会一下绊住她的腿。她自己的家就缺这个。开升降机实行的是24小时大倒班,使女儿小琬的生活成了问题,她只好让小琬寄宿大姨家。没有女儿在家,廖珍每回一推家门,扑面而来的就是冷寂,她每迈一步,这冷寂就放大一倍。即使夏天的气温闷热,那无处不在的冷寂,也沁人她的骨髓,令她的心立时缩成一砣。她这才懂得小琬在自己生活中是有热度的。范志军雨夜库房里的气浪,还夹杂着一股喷香的米饭和炸酱味。她惧怕回家的冷寂,所以这喷香的米饭和炸酱味,一下就让她慵懒地瘫下来,一动都不想动了。 
  范保管脚下带着小跑,一会儿为她扒掉身上透湿的衣服,一会儿将热水倒在盆里。等她洗完换毕,桌上热乎乎的两菜一汤已摆上了。廖珍是饿坏了,喝蛋汤都发出咕咚咕咚打腔子声。当胃里钻出了饱嗝,她撂下桌上的一片狼藉,一个仰儿就倒在小床上。她眼皮发黏地看着范志军忙碌的身影,拖着长声有一搭无一搭地问:“老范,你在你们家里也这么模范吗?” 
  老范端着盆,将洗衣水泼到外边,咕哝着:“对。” 
  “你对你老婆田丽丹,也这么模范吗?” 
  老范将廖珍的鞋刷好摆在窗台上,又咕哝着:“对。” 
  廖珍声调陡地扬起来,还蛮声蛮气地:“好哇!原来你是两头蒙骗!你到底有没有点儿真格的?” 
  范志军手里的活停顿了一下:“瞎说啥?看你都啥样了,效尚下吧!今晚我不动你!” 
  廖珍浑身像触了电一样,手脚一顿舞舞扎扎,“呸你个姓范的!你动谁呀?你个穷馊样,你还包上便宜二奶啦?!” 
  范志军头也不抬地去洗碗、擦桌子,嘴里却在小嘀咕:“对你好也不行,那你说咋办?” 
  廖珍不知是怎么睡去的,天放亮的时候,她和他谁也不搭话,不搭话却都变成出壳的蛹子,一点点蠕动着。最后两个人就绞成了一个人,绞成一个人的那一刻,廖珍想就这样凝固算了,或就这样死去算了!可她到底还是想起紧要的事来了,她赶紧坐起来,求老范给吴顺手弄一顶红色安全帽。老范当即就从库里取一顶半新不旧的机动用帽,交给廖珍,只是得让吴顺手补张借条来。 
  这顶帽子到了吴顺手手上时,就变成了一块通红的烙铁,把他两手烫得,左手倒进右手,右手又倒进左手,又戴戴摘摘三五遍,才摸出一条卷烟纸,端端正正地写了张欠条: 
  我不属矛黄帽子阶层,特借红帽子一顶,人 
  走必还。 
  ——吴顺手 
  他忘了说谢,快步就往人多的地方去扎堆儿,嘴里哼着浪不丢儿的二人转小调儿:张廷秀迈步走上更衣亭嗨,更衣亭上嗨,我就把衣来更嗨……他一步三摇,有意将头上那顶红帽子弄得瑟瑟抖抖,像戏台上丑子身上耍出的花活儿,弄得廖珍哭笑不得。 
  因为那场大雨,也因为一顶安全帽,廖珍再怎么防着吴顺手,到底两人关系还是比原先近了一层。近了一层,吴顺手就要将心里全部的郁闷向廖姐倾吐。他有时像个不知好歹的跟腚孩子,跟廖姐叨叨咕咕。他心里堆积的东西太多了,太多的东西纠缠着一个结,那结就是前妻孙彩霞。霞子是他的荣耀,霞子是他的耻辱;霞子是一囤粮食,发了酵,酿了酒,曾令他神醉魂销,也生出比酒更多的糟粕子,让他落魄碎心…… 
  孙彩霞是吴顺手买来的。 
  在羊栏寨,最穷的人家是彩霞子的娘家。一位批字先生说,这家人受穷的根由,全怪彩霞子是花妖托生的。这丫头生得水葱般的鲜亮,她见人一笑,粉嫩的圆唇里露出崭齐的糯米牙,瓷白瓷白的;她往哪儿一瞅,蓝瓦瓦的瞳仁一下就能电着谁。据说当年批字先生收了她妈四捆黄烟,便与她妈打了好一阵耳语,那女人听罢脸色大变。以后的日子,就应了那先生的断言:一家子真是命途多舛。先是彩霞子16岁的哥在水库里淹死,隔年身壮如牛的爹,又在惊马翻车中轧折了腰,瘫痪在炕。一家的日子彻底就衰了。彩霞妈相信闺女妨人的命相,就放出话:谁出3000元彩礼,闺女就归了谁。 
  所有的大小光棍都眼馋霞子,却都拿不出钱来。只有吴顺手听了,立马背个狗蛋大的行李到城西下煤窑去了。城西煤窑是鲁本田开的,地脉容易塌方,工钱比别处厚。吴顺手一天十几个小时在洞子里爬着背煤,足足背了六个月,挣够了3000块,就赶紧回到村。他把一沓票子,往孙彩霞家炕席上一撂,18岁的孙彩霞当时就成了他媳妇! 
  他嘻着脸,和水葱般的俊媳妇,手拉手又来到鲁煤窑的小矿上。他下洞子,媳妇在伙食上帮厨,第二年又添了小牛子。添了小牛子,这女人腰照样细,脸照样白,蓝瓦瓦的瞳仁照样放电。放电也没电着谁,倒是炖菜的手艺让窑上的黑脸汉子们都叫好。谁叫好也出不了什么岔,单是鲁煤窑叫好就支出个岔。鲁煤窑喜好打麻将,窑上设个局,一打到天亮。原先半夜里每人用一盒康师傅方便面打尖儿,后来改成彩霞子上灶,一锅乱炖。炖也没白炖,有偿服务,三二百元的小费就时常揣家来了。吴顺手只顾半夜三更地不停数票子,却没防备彩霞子不光土豆茄子一锅乱炖,还和鲁煤窑炖一条炕上了。媳妇和别人好成一个人了,这才把吴顺手气疯了,他哭过闹过,跳脚发狠,扬言非把姓鲁的宰了,把小妖精废了,再一把火把煤窑烧了。可他说都白说了,倒伸手接了鲁煤窑一个信封,里面装着6000元,条件是马上和霞子办离婚。他仔细想想,这钱倒是比当年给彩霞子妈的3000元翻一番了。他忍着心疼一跺脚,也罢,这花妖克男人,鲁煤窑现在你算死定了!他这样想着,心里宽慰了许多,当晚自己下了一次小馆子,喝了一瓶白干,吃了一斤烀肉。 
  下头场雪那天,吴顺手又背个狗蛋大行李回到羊栏寨,与走时不同的是,身边少了个女人,背上多了个小人芽子…… 
  在工号里吴顺手每提一次彩霞子,都要经验性地坠上一句:“还是咱廖姐好人哪!”廖姐听了不受用,可他却没看出来,他一心希望能为廖姐再做点儿什么。每当雷电一闪,吴顺手就巴不得一个雷再将设备击坏,停电停工,使胆小的廖姐再度半空搁浅,他将再度大显身手,为廖姐好生救驾。他走进货梯,见廖姐早不捂大口罩了,两腮现出了日头色,身上换上了肥大的迷彩服,臂兜上插个小手电。梯子一上人,她就成了高音喇叭:“往里走、往里走、往里走!”一到站,她也是喇叭高音:“安全门、安全门、关安全门!”有几次大风超过六级,按升降机操作守则规定,遇六级以上风,就有权拒绝开梯。她不管那个,在飞沙走石的击打下,她照样将货梯开成了钻天的火箭。还有几回,夜班遇上不大不小的供电障碍,吊在十几层的她,一个人打着小电筒,不一刻就从楼梯板上的残土堆上出溜下来,这让吴顺手多少有些遗憾,也好生纳罕。 
  开二号梯的小娥子和廖珍同一个时段当班。两部货梯离得挺老远,可只要一开到同一层楼,两人就抻着脖儿搭茬儿说话。 
  “娥子哎——热不热?” 
  “妈呀——都烤成鱼干儿啦!廖姐哎——你困不困哪?” 
  “困哪!刚才还打个盹,梦见……” 
  “梦见你闺女小琬啦?” 
  “哈哈,亏你一猜一个准儿!娥子哎——蚊子咬你不?我可浑身都是大脓包!” 
  小娥子就让她快过去取盒清凉油。 
  廖珍钻出斗子,在外墙跳板上抄了近路。娥子见她在十几层高的跳板上小跑,一步一颤达,就叹道:“我的姐!燕子钻天哪?你啥时练成个贼大胆!” 
  廖珍一愣神停在半道,她垂直望下去,底下人都成了玩具变形金刚,还打着倒立。而自己头也不晕,腿也不软,还一使劲跨过一截空当儿,跳板随即弹出一弯大弧:“姐姐我是枪林弹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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