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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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祭- 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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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吹来,水泼似的。灵官妈清醒了。方才的一切,夜里的一切,都似梦。憨头真得了那种病吗?她甚至有些不相信了。也许是梦。倒真希望是梦,可她又觉得那一切似乎是实实在在的。老顺的哭叫……一切都象作梦。一切又很实在。这是残酷的实在。多希望这是虚幻,可偏偏却很实在,而且是难以改变的实在。这是命。
  真是命吗?灵官妈不甘心。
  她不敢想下去。一想这个残酷的结局,天就塌了。这是插在心口的一把刀,碰不得。真不敢想。墙头高的儿子,说得病就得病,而且是那种治不好的病。这狗天,真不长眼。
  凉风激醒了灵官妈的大脑,也激醒了她的痛苦。她又被绝望笼罩了。眼泪流了一脸,很凉。哭声也出来了,再也无法抑制。
  医院停了药。早晨,护士给别的病人都吊了液体,独独没给憨头吊。侯主任告诉灵官,帐已结了。灵官阴了脸,什么也没说,走了出来。他告诉憨头,你的刀口已长好。大夫说,能出院了。
  刀口确实长得很好,新生的肉象一条红蛇爬在刀口上。憨头似乎相信了这个解释,说:“就是。早该出了。再蹲,人都疯了。”为了表示他很想出院,他笑了一下。因为疼痛,他的笑充其量只能算咧嘴。
  憨头穿上了新衣服——就是他自己要的那套。他眼窝深陷,颧骨高耸,身上也是皮包骨头。只有那个癌包所在异常的鼓,象塞了个篮球。脸色也格外黄,脸上密密麻麻的斑点更明显了。蓝蓝的新衣,使他的躯干显得“精干”了些,但衬得脸愈加象个病人。
  猛子去雇三轮车。灵官去开杜冷丁。护士曾答应在出院时给他们开两盒。但这次,护士长的语气很冷,理由也很充分:那种药,只能在医院里打。
  灵官黑了脸,沉默许久。一出门,眼泪就流了出来。他们,咋没有一点儿同情心呢?憨头的病,对他家来说,是巨大灾难。可在医生眼里,充其量,只是个病例标本,和能为医院带来财富的顾客。
  仅此而已。
  一个巨大的难题倏然降到灵官头上:如何寻找足够的杜冷丁?护士长的失信使这一问题严峻起来。疼痛比死亡更可怕。而对杜冷丁控制又是空前的严格。
  灵官脑中嗡嗡响。抢救憨头的生命已经无望,缓解痛苦就成了灵官唯一能做的事。他喃喃说道:“放心吧,好哥哥。我一定要多弄些杜冷丁,叫你少受些疼。”
  弟兄们收拾好行李,出了普外科。
  一切都显得冷漠。白墙。表情呆板的人。被虫子吃光了叶子的小树。硬硬的烙得脚死疼的地面……别了,这噩梦一样的所在。今生今世,再也不想进这个地方了。
  风吹在脸上。三轮车缓缓滚动。憨头一手抚着肋部,一手抓着栏干。太阳很灿烂。灵官不知道憨头此刻有什么样的心情。他是镇定呢?还是麻木?但灵官知道,这是憨头最后一次在凉州大街上转了。他的心里一阵阵疼。
  三轮车在人来车往的世界里缓缓滚动着。一切都在身边喧嚣。汽车刺耳地怪叫。小商贩干巴巴地吆喝。骑摩托的小伙子亲热地招来顾客……一切,离他们很近,又离他们很远。仿佛世界已将他们抛弃。人们都那样快乐,而这个孤独的三轮车上,憨头却被宣判了死刑。
  仿佛在梦中。猛子“慢些走,慢些走”的叮嘱仿佛在梦中。憨头被颠簸引起的疼痛扭曲的脸也仿佛在梦中。阳光夸张而模糊。灵官置身于梦的世界里。只有心头的隐痛很清晰,清晰得刻骨铭心。
  “我想逛逛文庙。”憨头说:“我还没去过呢。”
  逛文庙?灵官认真地望一眼憨头。憨头仍那样子,脸仍被疼痛弄得扭曲而又苍黄。啥意思?逛文庙是啥意思?莫非,他已知道病情。既然知道了,为啥又这样镇定?他为啥不问自己得的究竟是啥病?他望憨头。憨头却不望他。他的视线在街面上。瞳孔是一口深井。看不出憨头的心态。生病和住院,使他成了哲人。
  “那有啥好转的?”猛子说。
  “散散心。”憨头淡淡地说:“住了这么多天,心都憋烂了。”
  “去就去。”灵官吩咐三轮车去文庙。他为啥要选择文庙呢?大字识不了几个的他竟然选择了文庙。没去过当然是一个理由,但他没去过的地方很多:钟鼓楼,海藏寺……为啥他选择了文庙?莫非,他一直对自己没念好书耿耿于怀?
  猛子留在门外看着行李。灵官陪了憨头,进了文庙。文庙是好。只那门口的铜奔马,憨头就看了好一阵。灵官听到他不易察觉的叹气。松柏很青,很绿。憨头望一阵绿色,许久,又进了书画室,在一件件书法绘画作品前驻足。他看得很认真。灵官发现他真是在看,在嚼,有种地道的贪婪,口半张着,仿佛在看马戏一样。
  “真像。”他指着一幅清末时的人物画喃喃自语。而后,他咽下两片强痛定,又慢慢前行。
  又进了一个个文物陈列室。灵官也不向他解释什么。憨头也不问,只是默默地看,认真地看。这里陈列着人类的历史,凉州的历史,但灵官知道在憨头眼里这都是希罕物品:木人,稀罕。木头车马,稀罕。锈刀,石斧,瓷花瓶,象钢丝床那样的盔甲,布画,佛像……一切都好,都稀罕。在那几个巨大的铜人前,憨头立了许久。灵官怀疑他错将他们当成了佛像而祈祷。
  “走吧。”憨头说。
  回到家,憨头笑了。是真笑。但这笑象流星。
  妈妈从厨房里扑出来,见了憨头,笑了,但眼泪同时也流下来了。“好!好!”她不停地说。不知是说是出院好呢,还是说他恢复得好。看到母亲,灵官身子一阵阵发紧:“该如何告诉她真相呢?……可活不成了……”他望望父亲。父亲依那样的木然,麻木?绝望?还是认命?……都不象,又都象。父亲更黑了,更瘦了。
  “瞧,娃子的体子……”妈妈喃喃着。
  进了屋,妈把被子一折二,铺在炕上,又捞过一个被子,靠在墙上。父子们扶憨头上炕。灵官估计妈会问:“好了吗?”但她什么也没问。她只是望着憨头,眼泪泉水似涌,擦都擦不及。
  憨头出院后的这段日子,在灵官的印象中象噩梦。一切都虚虚幻幻的可怕。那些日子,他没见过太阳。天地间灰蒙蒙的。妈妈老是哭,边干家务边流泪。只有在见到憨头时,她才笑。灵官最怕这笑。妈笑时,泪总在眼眶里打旋,稍不注意就会滚下脸颊。这时,妈便会慌张地抹去泪水,换上一种幅度更大也更难看的笑。好在憨头并不望人。他老是闭着眼,即使睁眼时也是面朝墙。疼极了,他就呻吟几声,灵官就打一支强痛定。然后,憨头就闭了眼,或是望墙。
  灵官脑中老在嗡嗡。那嗡嗡繁衍着灰色。一切都是灰影子。绝望和痛苦的微粒浸遍了每一个角落。结局是明显的:死亡。没有任何希望。病人和家人都在等着一件事,那就是死神的降临。
  昏昏沉沉,脑子里尽是死。
  除了给憨头打针,就是到处找杜冷丁。这段日子,灵官的喜悦仅仅是找到一支杜冷丁。此外,便是麻木和绝望。
  万念俱灰。
  一夜,憨头呻吟得很厉害。灵官竟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结局即无可更改,就不该再让憨头挨疼了。解除痛苦是对憨头最好的仁慈。更可怕的是,当强痛定不起作用,那几支杜冷丁又用完时,咋办?这简直是个可怕的难题。他找到同学,乞求了一个下午。同学才告诉他,万一到那个地步,一次多注射几支杜冷丁。
  灵官不止一次地想,结束这一切吧,结束这可怕的噩梦。为憨头,为父母,为一切人。但随后,他又狠狠地诅咒自己不够人。
  昏昏沉沉,触目皆是灰色。四周,尽是死亡的气息。漫长的噩梦里,身心疲惫不堪。
  除了呻吟,和偶尔向母亲解释肋部的鼓起是因为里面的刀口发炎外,憨头只是沉默。象在医院里一样,他从不与人谈论病情,从不追问什么。据医生说,憨头并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因为他“麻”过去了。但灵官老怀疑这点。憨头没有一般癌症病人的那种烦燥、怨天尤人和偶发的歇斯底里。他一直很平静,至少表面看来如此。他多连一句话也没有。没有明显的叹息,没有弦外之音的暗示,没有交代。一切,都显得淡然。
  针照例打,用来止痛和“消肿”。明知道消肿是闲扯蛋,但还得消。只有两天,灵官以将消肿药止痛药一次性注射为理由取消了徒劳的消炎针剂。憨头发现后声音很大地说:“你们都骗我。”而后,一连几天不说一句话。
  钱水一样外流。爹又忍痛买掉了他心爱的黑骡子。灵官买好了憨头后事用的一些东西:新的内衣,内裤,绒裤,鞋袜等。他把这些交给母亲保管。一见这些本该是老人们用的“寿物”,母亲大哭起来,仿佛她不相信儿子会死,是这些东西提醒了她。而后,她流着泪,把这东西放在最干净最安全的地方。这是她儿子一生中最好的服装。她不想叫任何人玷污。
  全家都疲惫不堪。父亲斜靠在墙上就能扯起呼噜。他虚脱了一样萎靡不振。母亲瘦不说,走路象被风吹得乱晃。猛子好一点,但换了个人似的规矩。莹儿没进过书房门。这是母亲特意叮嘱的,因为她已有了喜。母亲怕孕妇会“冲”了自己的儿子。
  灵官看出母亲还抱有幻想。
  村里人都来看憨头,都带了礼物:两斤白糖和两个罐头。这是憨头生病以来父母最值得欣慰的事。这表明了一点:他们还活下了人。每个人都真诚地安慰母亲。母亲在每个人面前都流泪。她那双泪眼求助似望别人,一边又一边地问:“你说,咋办哩?唉——。”神态象个手足无措的小女孩。人们无一例外地安慰:“不要紧,老天爷长眼睛哩。憨头那样好的人,一定能好,一定能好。”这时,母亲就吁口气,仿佛她得到了老天爷的保证。
  对憨头来说,村里人的看望令他不安,仿佛他恨自己不争气,给这么多人添了麻烦。每次来人,他都要挣扎着坐起,斜倚着被子吃力地喘气。鼓起的包块越来越大,已经由右肋侵向心口,侵向左肋,侵向下腹。整个腹部硬得象石头 。这成了憨头的私处。每次坐起,他都要用被子或衣服盖住腹部。在憨头艰难的喘息中,谁都待不了几分钟。他们不忍心叫病人受折磨。说几句安慰话,就告辞进了厨房,安慰灵官妈几句,听她不停地哭泣念叨:“怎么做哩?”再安慰几句,告辞。
  憨头最在乎毛旦的探望。灵官知道,这是因他打过毛旦。憨头露出了笑,很真诚。他笑着招手,叫毛旦过来,拉住他的手,啥话也没说。毛旦也憨憨笑着,也没说啥。灵官明白,他们和解了。憨头长吁了一口气,而后,他显得异常地累,闭了眼。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滚出,滚过脸颊,滚进嘴里。憨头伸出舌头,舔去泪。
  这是灵官看到的憨头出院后流出的唯一一滴泪。
  连日来,灵官妈眼睛发涩,嗓门嘶哑,脑中有群蜜蜂在嗡嗡。周身的精力,象给啥东西吸干了。乏困浸透了每一个毛孔,仿佛稍一松气,身子就会象不装东西的口袋一样瘫软在地。
  绝望。手足无措的绝望。撕裂胸膛的绝望。
  葫芦、西瓜、葫萝卜、西红柿……还叫灵官买了两箱胡箩卜汁——虽说这玩艺死贵,一瓶一块多钱,但听花球说《参考消息》上说它治好过癌症。那就买。
  听说观音菩萨寻声救苦有求必应,她便疯子似不停地祷告,祈求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救救她苦命的憨头,或由她代替儿子去死。她的嘴唇都快磨成老茧了。可儿子仍迅速衰竭。腹内的包块仍迅速膨胀。她黑黑的天空上仍无一线光明。
  儿子。这是才活人的儿子。娘心头的肉。娘的命。娘的一切。她求天无路,求地无门。除了流泪哭泣,还是哭泣流泪。心中只有绝望和孤独。她恨老顺。儿子都成这样儿了,他还那样蹲着抽烟,无一点表情。明知道那痴呆比流泪更可怕,她还是希望他哭,捶胸顿足地哭,夫妻俩抱头痛哭。可是没有。……猛子在翻那几本破书。哥哥在身边呻吟,他却翻那几本破书。兄弟之情不如纸吗?
  灵官瘦多了。可苦了这孩子。没有他,真不敢想象。可他……却象在……应付。对,应付。她希望他去想法儿,想各种法儿。他没有。他只是打打止疼针……在应付着病,等待着……啊,那个可怕的东西。
  灵官妈抹去泪。望望天,天上有云,也有日头。为啥老觉得天灰蒙蒙的?太阳光很羞人,可为啥没觉出啥亮光呢?老天,老天,真这样杀人吗?真“神仙都没救”吗?观音菩萨,观音菩萨,莫非连你也没救吗?老天!他那么年轻。
  又觉得不该怨灵官。他不是说要是有一点希望的话他割肉卖血也要救吗?她信。可她实在不忍心望着憨头……死去。花钱,明知道无用。可花了,心里总安稳些。儿子都这样了,省钱干吗?房子卖了,啥都卖了。心甘。
  又后悔不该叫憨头娶莹儿。属相不太合。可憨头总不能打光棍呀?再说,神婆不是禳解过了吗?不是在洞房地下埋 了七苗绣花针吗?不是在新车子进门时车头朝东了吗?不是先进水后进火了吗?不是在新人进庄门时剁过个白公鸡吗?可为啥……为啥……她想起莹儿进门那天,身上正来红。也许那不是个好兆,会冲人的。新媳妇身上本来就有红煞,再加上那东西,不就更厉害吗?
  她决定请齐神婆禳解一次。理由是:为啥肝包虫变成了肝癌?说不准一禳解,肝癌又会变成能治好的病。
  这成了她溺入苦海之后发现的唯一一根稻草。冲动一阵阵激荡着她。腹内有一团火在滚。这是希望之火,生命之火。等这团希望之火熄灭时,她的生命也该消竭了。剩下的,不过是行尸走肉而已。
  听了她的决定,老顺垂了头抽烟。猛子咧着嘴望憨头。憨头不发一语,面望墙,闭了眼,谁也不知其心绪。
  灵官却欣然同意。
  他已做了该做的一切。在理性上,他已没有了遗憾。他之所以同意,就在于他不想叫母亲有一点点遗憾与追悔。他明知燎鬼呀禳解呀对肝癌的治疗作用究竟有多大,但他还是欣然同意。他为母亲的提议提供了理论根据:“这种事,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老顺咂哒了一阵烟锅,冒出一句:“多少钱?”
  灵官说:“乱七八糟,一百总够吧?”
  老顺唏唏哩哩抽着烟,许久不说一句话。
  一连忙碌了几天,才备齐了齐神婆叫狗宝写在纸上的用物:
  红白黄兰黑五色纸各三百张、羊肉二斤、白酒二斤、白公鸡一个、百家面、香、三副盘、桃条、黄钱一百张、白钱一百张、七色石头、扎草人替身一个……等等。
  齐神婆要给憨头禳解过关,寻个替身。
  这是齐神婆轻易不用的法门。禳解对象已在阎君殿上挂了号,不去不行,就得施法送去一个替身,蒙混过关。村里有好几个经这样禳解而痊愈的人。这些人都是灵官妈产生信心的论据。象北柱爹,曾大口大口吐过血的人都禳解好了。在她眼里,吐血要比憨头的病重得多。她一直用这个例子来安慰自己。
  太阳好容易完成了一天的滚动下了山洼。夜幕随之降临。村里很静。不知什么缘故,村头打白铁聊天的人绝了迹。充满激情你追我赶的狗们也回了窝。月牙儿很细,象冻僵的蠕虫。一切白茫茫的。村子,田野,山……还有老顺一家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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