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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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祭- 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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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顺戴了一顶发黑的烂草帽,蹲在闸旁的地埂上,全身心投入地咂那烟锅。哗哗的水声很清凉,老顺心里却有种莫名的烦。扎在喉咙上的线绳儿因水的到来而断了,怪的是,这等喜事,竟没能冲淡他心头的烦。
  毛旦夹个铁锹过来,脸上挂着笑。这笑是毛旦惯有的,老挂着,成了蒙在脸上的一块笑布。
  “知道不?瘸五爷上电视了。”说着,毛旦猴酥酥蹲下了。
  老顺皱皱眉头。他当然听说了,心里的“烦”也正因了这。听说在新闻里,记者啥的采访了。瘸五爷很理直气壮,一口咬定是为民除害。电视上也没说判不判刑的。自听到这讯息,瘸五爷的影子就在他心头晃了。还有五子。这时的五子,在老顺眼来,早不可恶了。老顺常想起五子小时候的一些趣事,如像牛一样边走边撒尿,像骡马撒欢一样在大路上跑,或拿个木碗盛上坦土拍“馍馍光光”等等。……死了,那娃子,就那样死了。按说,也不是个啥大病,可死了。老顺心里一阵抽动。“上电视哩。”毛旦笑道。
  老顺皱皱眉头,但懒得说啥,只狠狠咂那烟嘴。烟锅里早没火了。太阳火燎燎烤。清凉的水声,总进不了老顺的心。
  “能上电视,嘿。”毛旦说。
  老顺呼地站起,几口横气,下了地埂,摇摇晃晃回了家,打发猛子去水。
  猛子扛了铁锹,和“护水”的白狗们打白铁聊天,磨蹭一阵,才到自家地里。远远地,毛旦就嚷嚷了:“天的爷爷,你咋才来?水早到你地里了。”猛子吓一跳:“真的?”“当然是真的,老子骗你干啥?”猛子扭头就往屋里跑,叫一声爹,说挨上水了,又往外跑。
  到地里,才发现毛旦骗他。但快挨上了,就索性坐在铁锨上等。狗宝老远喊:“猛子,你爹那个老滑皮溜哪里去了?说好两个人看水,可连他的鬼影子也不见。”猛子说:“又不是叫你到九条岭驮炭。嚷啥哩?挣又挣不死。”狗宝说:“说得轻巧。这毒日头把脑袋都烤糊了。没个说话磨牙的,无聊得很。”猛子说:“没事了,啃几口青草磨磨牙。”说罢大笑。狗宝说:“叫你爹啃去。”
  不一会,老顺来了,提个铁锹,见水还隔着几块地,就望猛子。猛子以为自己又要挨骂。老顺却只是叹口气。
  “坝漏水了。”毛旦叫了一声。
  果然,一股贼水钻了洞,咕咕咕下流。狗宝取了铁锨,用力在漏水处插几下,丢一锨干土,踩两脚。毛旦说:“浇水就浇水,吃了大豆喧屁哩。”狗宝说:“毛旦,你还逍遥。知道不?瘸五爷上电视了。牢是坐定了,你也躲不到哪里去。”毛旦白了脸,望望猛子:“说好不说的,谁说的。”猛子说:“你以为老子是松沟子呀?”毛旦于是又望老顺。老顺黑了脸,鼻子里冷哼一声。
  狗宝说:“还不是你自己说的。你头颠屁脊晃。给这个说,给那个说,说你和瘸五爷如如何何。你小驴娃放屁自失惊。你赖谁哩?谁都知道你干了啥了。”
  毛旦怔了半晌,嘿一声,说:“怕啥?头掉不过碗大个疤。”狗宝笑道:“不怕?你失惊啥哩?”毛旦说:“我也没干啥。就算我仰的车子,可那是瘸五爷叫我仰的。他说他当。与我,有啥关系?”狗宝笑说:“谁说没关系?你不仰车子,五子能落下崖?不管咋说,是你欠了他的命债。”毛旦缩了脖子,身后瞅瞅,吐吐舌头:“怪倒是怪。老觉得那死鬼跟着。伸个舌头。怪,他又不是吊死鬼,伸个舌头干吗?睁开眼,闭上眼,都是那死鬼。”狗宝说:“瞧,现在,五子还跟着呢。”毛旦惊叫一声,朝前蹿去。狗宝嘿嘿笑了。
  挨上水的时候,已近黄昏。西天上尽是红一道白一道的云。悬山的太阳发泄似迸出一道道有形的光。村里人谓之“烧”。早“烧”阴,晚“烧”晴。明日又是一个晒死驴的天。好在能浇到水了。虽说每户先保一亩,但总比没有强。
  水进地了,老顺吁口气,仿佛再不怕这水飞了似的。老顺分明听到了禾苗的咕咕喝水声和叽叽喳喳兴奋的嘀咕。渴坏了,真渴坏了。他对禾苗产生了类似对儿子的爱怜之情。不,比儿子还亲。对儿子,他可以喝神断鬼。对禾苗,从没过。老顺浑身有种清凉透明的痛快,仿佛喝水的是他。那份清凉,难得。那份轻松,也难得。他蹲在地头上,望着水口处被水冲得一摇一曳的麦苗,痴了。直到这时,瘸五爷和五子才完全被水挤出了心。心头的烦也远去了。
  暮色渐渐漫来,把昼间的暑气逼到阴沟里去了。夜气浮动,水似的,清凉,柔和,在老顺裸露的肌肤上舔来舔去。浇水是个好营生,尤其在夜间。寻常大半时间,老顺的身心都在烦恼的液体中浸着,太阳啦,尘土了,只给烦恼的老顺更添烦恼。
  夜里,好些。
  那份漆黑,那份宁静,会隐去使他烦心的许多东西。而那水声,清凉的水声,更荡去了心头的许多焦虑。青蛙一声声叫,虫子吱吱吱鸣。大自然总是在宁静的夜里显示它异乎寻常的美。这美,总能渗到老顺心中,令他产生透明的清爽。
  老顺想起灵官说过的叫啥“平沙夜月”的玩艺儿。据说那是啥“凉州八景”之一。说是月光洒在沙漠上,好看极了。屁。一些无聊文人,总拿一些无聊玩艺儿做文章。老顺不信那洒在沙上的月光有啥好看。当然,他也没见过这景致。似乎许久了,不曾见过啥月亮。真没见过。老顺抬起头。天边有一个蠕虫似的钩儿,细细的。望一阵,觉得那玩艺似乎真不错呢。淡淡的光下,是黑黝黝的许多东西。远处,猛子提的马灯悠悠晃晃,晃出一条一条的光带。老顺身心感到了一种奇妙的愉悦。他相信了灵官的话。也许,有时候,那“平沙夜月”啥的真会叫人感到好看呢。
  老顺深吸一口气,一股带着青苗味儿的夜气进了胸腔。痛快。真痛快。令人迷醉的痛快。这夜气,这清爽,这叮咚的水声,和那个弯弯细细的月牙儿。老顺仿佛融化了似的。吸口烟,让烟在胸腔里回旋许久,让每一个令他迷醉的烟粒都融入身体。真好。憨头动了手术。水也盼到了。难得有这份好心情。远处,有几声狗叫。老顺听出一个是王秃子家那瘦得象狐狸的癞皮狗。那叫象怯懦的小人物在大官面前说话似的,显得心虚而没有信心。另一个是孟八爷的老山狗,象个真正的男人在吼,声音虽不大,却是滚动的雷。老顺甚至感到这几声狗叫也很美。怪。此刻听来,竟比电视上女歌手的哼咛强多了。
  猛子提着马灯过来了,腿拌得麦叶哗哗响。“干透了。水一过全渗了。半天,浇不了几步。”猛子说。他的声音在夜里传出老远,又荡过来,荡出回音,如石子在水面上激出的波晕。
  当然。老顺乐滋滋地想。除了旱,还因为地肥,渗水当然多。这是坟地。这儿埋过许多强壮过的男人和风骚过的女人。他们的血肉和骨头都化在土里了。土质就似渗了油,黑黝黝的。握到手里,质感好,能保水。不象有些地,浇水渗得快。太阳一晒,干得也快。遇上旱天,地里只有一片干草。
  这可是个聚宝盆呀。老顺想。
  浇完水回家,见兰兰回娘家来了,正和她妈在炕沿上哭呢。老顺又“烦”了,一语不发,拧个眉头,抽出烟锅。他又想到到了引弟。那么懂事的丫头,竟那么惨地没了。一想,日头爷都成黑疙瘩了。
  真想千刀万剐了那个畜牲。
  兰兰也成他心上的病了。没出嫁时,指望能找个好婆家,别把女儿塞到火坑里。出嫁后,又怕她在婆家受气,心里总不实落。哪有儿子便当。只要有钱,好歹拴一个,尾巴一揭是个母的就成。好了,和他过几年。不好了,请几个人“拔拉”开,一家变两家,另起锅头另盘灶,谁过谁的。管他吃稠的喝清的穿红的挂绿的。可兰兰嫁给白福后,老顺心里就没安闲过。在那个愣头赌博贼手中,多厉害的女人也没好果子吃。
  难道真是命吗?
  一次,齐神婆说兰兰命不好,说是“午宫不死也伤害,苦了心伤闹一场。”当时他很生气。听说啥都讲究接口气。癞蛤蟆接了雷神的气才能成精。圆梦也是说吉则吉,说凶则凶。命谁知是不是这样?那次,齐神婆一说,老顺的头就大了。他很想臭神婆几句,但终于忍住了,只说:“是吗?哈哈,我是不信这个的。”但那卜辞,却成了赖在他心里赶不走的苍蝇。
  他望着女儿黄缥缥的脸,想:莫非,这丫头该着这么个苦命?还是叫神婆的臭嘴冲的?难说。世上有些事,难说得很,就象兰兰的命。不管是命定的也罢,叫人臭嘴冲的也罢,生米已成了熟饭,姑娘已成了婆娘,啥话都不说了。说也没意思,就象躺在案板上的猪呀羊的,不管你叫不叫,刀子总是要进去的。
  猛子气呼呼道:“那个驴撵的白福,迟早,老子一刀捅了他。”老顺白了一眼猛子。但猛子不在乎老子的白眼,只顾呼哧呼哧出气。愣头青。老顺心里骂一句。捅当然痛快。可又能捅出个啥结果?儿子吃铁大豆,丫头成寡妇。啥意思?舌头和牙都动不动闹矛盾,何况人。夫妻同床睡,人心隔肚皮,难免有磕碰。要是动不动娘家人插手,象啥?老顺他可不象“贼骨头”家,姑娘一有个啥事,娘家人就一窝蜂扑上前去,闹个鸡飞狗上墙的。哼,丢人不如喝凉水。
  这次,心死了。不和他过了。”兰兰抽抽答答地说。
  更是屁话,老顺心里骂。望女儿,女儿正用袖头子擦泪。以往,她说出这句试探性的话,总要看看父亲的反应。这次不。莫非,这鬼丫头真有这打算?老顺有些慌乱。丢人显眼的,由了你了?可他没说出口。因为他仍希望这是句气话。夫妻间,哪能没有气话呢?他们老俩口,自结婚后第五天拌嘴离婚,离到如今,三十几年了,倒离出了一堆娃子丫头。这话,说说没啥不好。要是真做,就不妙了。那是往娘老子脸上划黑道道儿呢,人会骂:“驴养的,马下的,青草湖里长大的”。“离就离!那种猪狗不如的东西。”猛子说。
  老顺望一眼猛子,又望一眼老伴。老伴却依旧呜呜。没啥别的反应。这老祸害,听了这话,竟然没反应?莫非这老妖也纵恿女儿?难说。老祸害一辈子最爱说的字就是“离婚”。刚结婚时“离”的声音不大。等有了娃儿,说时格外有劲,钢牙铁口的。当然,老顺牙巴骨上的劲也不小。为啥?有了娃娃。娃儿把女人也绊住了。就像放牲口时,多调皮的牲口只要把缰绳拴到它的前腿上,拴短些,叫它能吃草,但抬不起头。走一步,磕一下头。看它,还能飞上天去?娃儿就是那缰绳。你女人有本事,飞,飞,飞到哪里,绳还在你腿上拴着。老顺当然能钢牙硬口地说那三个字“离就离”。可兰兰,引弟一死——一想到引弟,老顺的心又抽了一下——绊没了,白福又那个样,赌起来没命,打起人也没轻没重 。不象老顺,嘴不好,可心不坏,打女人时也知道鞋底只往屁股上抽……难保兰兰没那个心。可话说回来,谁没错呢?他年轻时不是也挖牛九,也打女人——不打女人还算男人?……上了年岁,性子自然就坦了。
  “还是头餐面好吃啊,丫头。”老顺慢吞吞说:“不要一张嘴就离呀离的。白福是有些毛病,可谁没毛病呢?谁家没个碟儿大碗儿小的事呢?再说,人家也不尽是脓包浆。人家也有人家的优点。不提别的,干起活来,牛一样。抵上他的有几个?……丫头,不要门缝里看人,谁没毛病呀?”
  兰兰抽答几声,说:“这次,我吃了秤铊了。”
  “唉。”老顺摇摇头:“不要把话说绝。”叹口气,又说:“事不能做绝,话不能说绝。天上下雨地下流,两口子打架不记仇。凭心说,白福有毛病,动不动戳天掀地的。可年轻人不这样的有几个?上些年岁也就好了,对不对?大头年轻时,爱打女人,动不动鞭子麻绳的,还不是丫头娃子一大堆?现在,两口子不也挺好吗?心字头上一把刀,该忍还得忍。能凑合,凑合着过去吧。丫头。”
  “行了,行了。爹。”兰兰抹把泪,皱眉道:“耳朵都磨出茧来了。凑和,凑和。除了这,你还能说出些啥?你知道你丫头受得啥罪?啊?老的欺了少的欺。稍不顺眼,你一枪我一炮的。那个老妖精更不是个东西,动不动指鸡骂狗,说我这个长了,那个短了。不能和人说话,一说,就说我勾引野汉子。人家问我话,我不答成不成?我又不是没嘴葫芦。可一答话,天包大祸惹下了。老的骂,少的打。你说,我能活出个啥人?这次,引弟又死得不明不白……呜呜呜……我的引弟……再凑和,你往娘家门上抬我的尸首吧。”
  老顺怔了半晌,望望女儿,望望老伴。两人一个表情,傻似的。老顺长长地叹口气:“不凑和,又咋样?人嘛,几十年个物件,一眨眼,就成一堆骨头了,快得很。不凑和,能咋样?闹个天翻地覆,除了丢人显眼,还有啥好处?人活脸,树活皮哩。”
  猛子突地起身,出门,去了北书房。拍门声很响。老顺觉出了猛子的反抗意味,忍了几忍,才没发作。
  “活人难得很。丫头。”妈抹抹泪,发话了:“你叫我们当娘老子的说啥好呢?大人是压菜缸的石头,啥事也得压。你叫我们说啥好呢?”
  这老妖。老顺差点骂出口来。听她口气,仿佛是同意姑娘离婚,只是由于“大人是压菜缸的石头”,才不好明里支持。呸,头发长见识短,瞭事不远。就算离了,你又能找个啥样的?人会咋说你?没脑子。就说:“这不是压不压搅不搅的事。明里说,老子不同意你离婚。路越走越宽。生牛生马都能调过来,不信他白福是个榆木脑袋。人嘛,多劝劝,也就改了。浪子回头金不换哩。”
  “劝。劝。”兰兰说:“要是多少能听进一句话,也算个人了。你不说还好,一说,人家就上头上脸的。”
  老伴接口道:“就是。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愣子的脾气。碰到啥就提起啥,劈头盖脸的。犯了性,爹妈都不认,能听进谁的话?”
  老顺火了:“你个老妖,少煽风点火。想干啥干去!……动不动离婚离婚,你老妖离了一辈子,也没见离出个啥名堂来。”
  老伴也红了脸:“哟,朝我使气来了?有本事外面使去!丫头是我养的,是我身上的掉下的肉。你不心疼,我心疼。养上十几年,我骂了句啥?打了几下?现在,倒成了人家的出气桶了?”
  “你不叫人家管,就养老丫头呀。为啥往外推?”
  “养老丫头也比现在强。”
  兰兰抹泪道:“行了,行了。你们别再吵了。不说吧,心里憋得慌。一说吧,你们就争呀吵的。”兰兰哭了:“这日子真没过头了。哪里都是吵吵吵。活着不如死了好。”
  这回,兰兰铁心了。
  夜深了,但不静。至少,兰兰觉不出静。爹的声闷雷似滚。 兰兰怨爹没心肝。女儿天大的事都搅不了他的渴睡。兰兰知道爹是个大肝花。前些年,柜里没一把米面时,爹就这样。妈生娃娃疼得炕上翻滚时,也这样。按妈的说法,大肝花好,心上没事,身体就好。可爹的身体也不见得有多好,伤风感冒是常有的事。妈说,大肝花的人不得噎食病。兰兰知道,得了噎食病的人饭炕里饿死。爹只要不得那坏病,大肝花也好。但兰兰总有些伤心爹的态度。当然,要是爹真为她愁得吃不下睡不着,兰兰更难受。
  妈悄声没气的。兰兰估计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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