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大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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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大前程- 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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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在伦敦受——审——的吗?” 
  “你说的是哪一次?”他说道,脸上露出机警的神色。 
  “最近一次。” 
  他点点头。“就是那一次我和贾格斯先生相识了。贾格斯是我的辩护人。” 
  我想问他为了什么受审,话刚到嘴边,他便拿起餐刀在空中一挥,并且说道:“我过去所做的都已得到惩罚,一切都已偿还!”然后继续吃他的早饭。 
  他狼吞虎咽地吃着,吃相实在不敢恭维,整个行为表现得都很粗鲁,吃东西的响声很大,而且一副贪婪的样子。自从在沼泽地上见到他吃东西以来,他已掉了几颗牙齿,因而总是用嘴巴磨动着食物,把头斜在一边,尽量用他的几颗犬牙在啃食物,样子极为可怕,就像一条饥饿的老狗。 
  如果说我本来很想吃些东西,这下子胃口全被他倒光了。我只是坐在那里,对他产生了一种难以克制的厌恶,忧郁而又失望地打量着桌布。 
  “亲爱的孩子,我算得上是一个厉害的吃客,”他吃完了早餐后,很有礼貌地向我道歉道,“不过我一向如此。如果我的身体不这么好,吃得不这么香,说不定就会少惹些麻烦了。同样,我还得抽烟。我第一次在世界的那个天涯海角被雇去放羊时,如果没有烟抽,我一定会忧郁得发疯,自己也变成一条羊了。” 
  他说着便从桌旁站起来,把一只手伸进他穿的厚呢上衣的胸袋中,摸出一只短短的黑色烟斗,又摸出一把散装的烟草,就是被称为黑人头牌的烟草。他装满了一烟斗后,把多余的烟草又放回口袋,好像他的口袋就是一只抽屉。然后,他拿起火钳从炉火中夹起一块炭火,点燃了烟斗,并且在炉前地毯上转过身子,接着又做出他最喜欢的动作,把他的两只手伸给我。 
  他的双手抓住我的双手上下荡着,嘴里叨着的烟斗喷出一股烟气。他说道:“瞧,这才是我培养出来的绅士!这是货真价实的上等人!皮普,只要看着你,便使我心花怒放。我一心所想的只是站在你旁边,细细地看着你,亲爱的孩子!” 
  我尽快地把两手挣脱出来,然后才感到慢慢地定下心来,思考着当时我所处的境况。一听到他那嘶哑的话语,一坐在那里看着他皱纹满布的秃脑门,以及两鬓的铁灰色发须,我心中便十分明白,我身上已加了一条相当沉重的镣铐。 
  “我绝对不能看到我的绅士踩在街头的泥泞之中,我绝对不让他的皮靴上沾上尘土。皮普,我培养的上等人一定要有自己的马车!要有自己的马骑,有自己的马车乘,而且连他的仆人也要有自己的马骑,有自己的马车乘。难道只看着那些移民们骑在高头大马上,骑在纯种马上,天啦!难道我的伦敦绅士却没有马骑?不,不。皮普,我们要让他们看看,事情不是他们所想象的那样,是不是,皮普?”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又大又厚的皮夹子,里面装着满满的钞票,向桌上一丢。 
  “这皮夹子中的钱是够你花的了,亲爱的孩子。这钱就是你的。我挣的钱都不是我的,都是你的。你大可不必担心花钱,我还有更多的钱呢。我这次回到我的故国,就是要看一看我培养造就的绅士花起钱来像一个绅士,这就是我的乐趣。我的乐趣就是要看你花钱。他妈的,其他的人全都该死!”说完后,他看着四周,用手指叭的一声打出个清脆的榧子,“他妈的一个一个的都该死,从戴着假发的法官,到骑着高头大马踏起满天灰尘的移民全都该死,我要让他们瞧瞧我的这位绅士比他们全加在一起还要更绅士!” 
  我心里充满了恐惧的厌恶,几乎达到了疯狂的程度。我说道:“不要再说下去了!我有话对你说。我要知道以后该怎么办,我要知道你怎么样才可以避开危险,你将在这儿住多久,有什么计划等等。” 
  “皮普,你听我说,”他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胳膊上,突然改变了态度,温和地低低说着,“你听我说。第一,刚才我确实一说话就忘了形,说的全是粗野不文明的话;唉,全是这些粗野不文明的话。皮普,听我说,你就放过这一次,我以后再也不粗野了。” 
  “最重要的是,”带着心中说不出来的痛苦,我说道,“我们该采取什么样的防范措施,你才不至于被人家发现,或者被逮住?” 
  “亲爱的孩子,这不是最重要的,”他用像刚才一样的语气说道,“最重要的是我的粗野不文明。我以多年的心血培养一个绅士,并不是不懂得如何和绅士打交道。皮普,你听我说。我是粗野不文明的,亲爱的孩子,你得放过这点。” 
  他严肃的语气中表现出的荒唐可笑,使我又焦急又好笑,于是答道:“我已经放过你了,以老天的名义,不要再唠叨了。” 
  他还是坚持他的理由说:“是啊。不过你听我说,亲爱的孩子,我从那么远的地方回来看你,当然不是为了我的粗野不文明。那么,亲爱的孩子,现在你说吧。你刚才正在说——” 
  “我要你想一下,该怎么样逃避会遭遇到的危险。” 
  “唔,亲爱的孩子,说来危险也并不见得很大。只要没有人去告密,也就没有什么危险。只有贾格斯、温米克和你知道。除你们三个人外,又有谁会去告密呢?” 
  “你走在街上会不会碰巧遇到什么人认识你呢?”我说道。 
  他答道:“唔,我看还不至于吧。当然我也不想在报纸上登个广告,说有个叫A·M的人(艾伯尔·马格韦契的缩写)从伯特尼港湾回来了。其实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谁能从中捞到什么呢?皮普,你还得听我说,即使有五十倍的危险,我还是要回来看你的,事情就是这样,这是我要让你知道的。” 
  “你在这里逗留多长时间呢?” 
  “多长时间?”他从嘴里取下了黑烟斗,嘴巴也没有合起来,只是瞪着我,说道,“我不回去了。我永远回来了。” 
  “你将住在哪里?”我说道,“该怎么样安排?在什么地方你才安全?” 
  他答道:“亲爱的孩子,假头发可以用钱买来,头发香粉、眼镜、黑衣服,还有短裤这类东西,都可以用钱买。别的人们靠了这方法过得很安全,还有别的人们也靠这方法过得挺安全,其他人可以仿照他们。至于住到哪里去,怎么样过日子,亲爱的孩子,我倒想听听你的高见。” 
  “你现在讲得如此轻松,”我说道,“可是昨天夜里你又那么严肃认真,还发誓说一旦被发现就是死路一条。” 
  “我现在还是发誓说,一旦被捉住就是死路一条,”他把烟斗重新放进嘴巴,说,“而且用绳子绞死,在离这里不远的大街上被公开绞死。这还是严肃认真的,你应当充分地了解这一点。木已成舟,那该怎么办?现在我来了,要回去吧,回去和在这里都是半斤八两,甚至于更糟。再说,皮普,我来到这里,因为我多少年来一直盼望着见到你,现在才为了你而来。说我大胆吧,是的,我已是一只久经风霜的老鸟,自从生下后就天不怕地不怕地历经了多少次罗网的捕捉,今日飞到稻草人上又何足为俱呢?如果稻草人里面隐藏杀机,那就让死神现出来,让我面对着他,我相信我对他也服了。不过现在我还得再看一下我一手培养出来的绅士。” 
  他又抓起我的两只手,仔细地打量着我,态度俨然是一副财主审视产业的样子,同时在恰然自得地抽着烟。 
  我想,最好在附近的某个地方给他找一处僻静的住所,这对他的安全有好处。就在最近两三天赫伯特要回来,他一回来就让我的这位不速之客搬过去。我一定要向赫伯特吐露真情,而且这是非常有必要的。因为这样一来很明显,我们可以共商对策,他可以提供建议,减轻我心理上的沉重负担。不过我的这一想法,对于普鲁威斯先生来讲就不那么显而易见了(我坚持用这个名字来称呼他),他认为他先得看一下赫伯特,看看他的面相,算一下他的命,再决定是不是让他参与此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袖珍《圣经》,油腻腻的,而且边上有扣子扣着,对我说:“即使这样,亲爱的孩子,我们也得要他对《圣经》起誓。” 
  我要是说,我的这位恩主拿着这本袖珍的黑皮《圣经》走遍世界,就是为了在紧急的关头要人们对《圣经》起誓,那不是很合理的说法,但是我可以说,我确实不知道他这本书派过任何其他的用处。就是这本书本身,看上去也是他从哪个法庭上稍带地偷来的,也许他了解和这本书有关的故事,再和他本人以往的体验联系起来,便相信这本书有无限的魔力和魅力,任何法律也奈何不得。我看到他从口袋中掏出这本书时,便回忆起童年时代在乡村墓地他是如何叫我对他发誓效忠的,而且昨天晚上,他自己也谈到他在孤寂的异国是如何发誓要实现心愿的。 
  他现在穿的衣服是一套水手的服装,穿这种衣服看上去好像他有一些鹦鹉及雪茄等待出售似的。我和他讨论的另一个问题就是他应穿什么衣眼。他有一个特殊的信念,强调短裤的功效,认为其具有伪装方面的意义,并且在他自己心中,已经设计了他自己穿的服装式样,穿上这种衣服他就能成为介乎乡村牧师和牙科医生之间的人物。而我花了好大的耐心才说服他打扮成一个富裕农场主的样子。我们做了安排,要他把头发剪短,再扑上些粉。另外,既然我的那位洗衣妇和她的侄女尚未看见过他,那么,干脆等他换装改扮之后再和她们见面。 
  看起来,决定这些预防的措施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其实不然,即使不说我的心中是心烦意乱,至少也给弄得头昏眼花,讨论来讨论去,一直到下午两三点钟我才出去置办。我出外时关照他留在家中,锁好房门,有人敲门,无论如何也不能开。 
  我知道在艾塞克斯街上有一处很不错的出租房,它的后门正通向寺院,我只要在我的窗口一叫,他准能听见。我先去看这所房子,说来十分幸运,我为我的这位伯父普鲁威斯先生租到了三楼的房间。然后,我从这个店到那个店地进进出出,购买为他改装打扮的有关用品。这些事情办妥之后,我便转身奔向小不列颠街,为我自己办事。贾格斯先生正坐在他的桌边,一看到我进来,立刻便站起来,站在他那壁炉的前面。 
  “嗳,皮普,”他说道,“你要小心些。” 
  “我会注意的。”我答道。我走在路上时,早就把该要说的话都想好了。 
  “不要连累你自己,”贾格斯先生说道,“也不要连累任何别人。你该懂得——任何别人。不要告诉我任何事。我也不需要知道任何事:我不好奇。” 
  自然,我看出他已经知道那人到了我那里。 
  “贾格斯先生,”我说道,“我只想证实一下有人告诉我的话是否是事实。我并不希求那是假话,而只想能够证实一下。” 
  贾格斯先生点点头。“你所说的究竟是‘有人告诉你’呢,还是‘有人通知你’呢?”他问我时把头歪向一边,并没有瞧着我,而是一副凝神的样子望着地板。“有人告诉你就是说你和此人当面交谈过。你要知道你不可能和一个住在新南威尔士的人当面交谈,你说对吗?” 
  “贾格斯先生,我得说,是有人通知我的。” 
  “很好。” 
  “有一个叫做艾伯尔·马格韦契的人通知我,长期以来对我隐瞒姓名的那位恩主就是他。” 
  “正是此人,”贾格斯先生说,“他住在新南威尔士。” 
  “我的恩主就他一个人吗?”我问道。 
  “仅他一个人。”贾格斯先生答道。 
  “先生,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我不能把自己的误解和错误的结论都推到你身上由你负责;不过,我总以为我的恩主是郝维仙小姐。” 
  “皮普,”贾格斯先生用他冷酷的目光盯住我,咬了一下他的食指,“正如你说的那样,我不能负任何责任。” 
  “先生,可表面上却是那么像,”我唉声叹气地申明自己的理由。 
  “皮普,你说的一点儿证据也没有,”贾格斯先生摇着头说道,同时撩起衣服的后摆,“什么事都不能凭表面;所有的事都要凭证据。这是最重要的人生之道。” 
  我沉默无语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没有更多的话要说,通知我的事得到了证实,就到此为止了。” 
  “马格韦契,住在新南威尔士的马格韦契终于本人出面了,”贾格斯先生说道,“皮普,你总该明白了,我和你来往自始至终一丝不苟,我总是严格地遵守事实的方针路线,一点儿也没有违背这事实的方针路线。你现在总该完全了解是怎么一回事了吧?” 
  “确实如此,先生。” 
  “马格韦契第一次从新南威尔士写信给我的时候,我就写回信寄到新南威尔土给他,向他提出警告,叫他不要对我寄托希望,以为我会离开事实的严格方针。同时,我还对他提出另一项警告。因为在一封信中他暗示他会有一天回到英国来看你,所以我警告他,不许再向我提到这件事,他是不可能得到宽大处理的;既然他被判为终身流放,就不可能再想回国,回国就构成重罪,根据法律要处以极刑。这一点我早警告过他,”贾格斯先生说着,紧紧地盯着我,“我早写信到新南威尔士,毫无疑问,他遵守了这一点。” 
  “那是毫无疑问的。”我答道。 
  “温米克曾经告诉过我,”贾格斯先生仍然紧紧地盯着我,继续说道,“说他接到一封信,是从朴茨茅斯寄来的,写信的人是海外移民普尔威斯,或是——” 
  “或是普鲁威斯。”我提示说。 
  “谢谢,是普鲁威斯,谢谢你皮普。也许就是这个普鲁威斯?也许你知道他就是普鲁威斯吧?” 
  “是的。”我说道。 
  “你知道这人叫普鲁威斯。在这封发自朴茨茅斯的信上,那位海外移民普鲁威斯询问了你的详细地址,他是代马格韦契问的。温米克回信告诉了他你的地址,这我是知道的。或许你正是通过普鲁威斯的转达,你才知道住在新南威尔士的马格韦契的心意的吧?” 
  “是通过普鲁威斯转达的。”我答道。 
  “皮普,再见了,”贾格斯先生伸过手来给我,说道,“这次见到你很高兴。你写信给马格韦契,即写信到新南威尔士去,或者通过普鲁威斯转告他时,务必请你提一下,我们长期以来的账目往来及收据详情,连同余款即将寄到你那里;因为尚有些余款。再见,皮普!” 
  我们握手告别,他在目送我时紧紧地盯住我。我在门口回头看时,他仍然在紧紧地盯住我,他书架上放着的两个丑陋的头像也在挣扎着睁大眼睛,尽力地从他们肿胀的喉头中挤出一句话:“看,这是个多精明的人!” 
  温米克不在事务所里,即使他在这里办公,对我也没有什么用处。我一直走回寺区。走进住所,我看到那位吓人的普鲁威斯正在畅饮兑水朗姆酒,抽着黑人头牌烟丝,平安无事地待在那里。 
  第二天,我为他订做的衣眼全都送来了,他马上换上身。无论他穿哪一件衣服都比不上他原来的衣眼合身,这使我真有点儿狼狈。我想,在他身上肯定有一种什么东西,使他没有办法把自己乔装打扮起来。我愈是让他换新衣眼,愈是把他装扮起来,而他就愈像沼泽地上的那位懒散的逃犯。在我焦急忧愁的幻觉之中产生了如此强烈的效果,其中的一个原因无疑是他在我童年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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