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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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间房-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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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条土沟环绕着这个村庄,沟里很潮湿,长满了杨槐树和杂乱的灌木,那些百年老树繁密的枝桠多年来一直在疯长堆积,它们几乎遮蔽了整个村庄的天空。这是离湖最近的村庄,但是不管在湖上还是山上,人们都不易发现躲藏在树荫里的十九间茅屋。游乡的货郎偶尔推着独轮车从湖边经过,他们也常常遗漏了这个隐蔽的村庄。
            
  山上的土匪金豹把这个村庄叫做十九间房,土匪们都这么叫,湖上的船民也这么叫,后来距此三十里地的塔镇人也知道十九间房了。春麦背着一只竹筐从山上下来,春麦穿着黑布衫和黑布裤子,腰里扎了一条红带子,他是从山上一路小跑着下来的。春麦的模样看上去有五十多了,但实际上还不到三十岁,春麦跟上金豹也才大半年的光景。
            
  在紧靠着树沟边的晒场上有一群半大的孩子在晒干草,十九间房的人习惯于到村外晒干草、晒粮食或别的什么。春麦看见儿子书来用杈子扒拉着一堆干草,书来在深秋天气里仍然光着脊背,赤着脚。春麦走过去时有孩子嚷起来,书来,你爹下山了。书来迟滞地转过头朝春麦望了一眼,他擤了把鼻涕往短裤上一抹,什么也没说,书来低下头继续扒拉那堆干草。怎么不叫爹?春麦的手在儿子光头心上拍了一记,他说,你娘呢?你娘在家吧?书来只是指了指树沟后面的村庄,仍然没有说话。春麦又一路小跑起来,跑到独木桥上他想起什么,回过头对书来喊,你变哑巴啦?没出息的货,半年没见你就变成哑巴啦?走完独木桥就走到了村里,走到大片晦暗的不见阳光的树荫地里。十九间房的村民们自古以来就是在这片大树荫下生息,他们的茅屋常常以几棵大树的树杆作房柱,以土坯和草苫匆匆搭建而成。这么简陋的居所历经年轮沧桑,虽然破败潮湿,但十九间房永远是十九间房,它们似乎与四周的树林已经浑为一体。十九间房是分成三排错落有致的。春麦家在最后一排,最后一排的五户人家中,还有春麦的寡嫂水枝一家,还有春麦的几个堂兄弟。春麦走过水枝家门口,看见水枝正在舂米,她的一堆儿女有的在帮母亲干活,有的在地上乱爬。嫂子,我回来了。春麦把头探进去喊。他看见水枝朝他笑了笑,水枝对孩子们说,你叔回来了。孩子们拥了出来,拽他的衣角,捅他背上的竹篓,他们跟着春麦进了家门。
            
  春麦看见锅灶上正在煮菜粥,稀薄的米汤上漂着切碎的菜叶子,淡绿色的,冒着热气。六娥不在屋里,六娥不知到哪里去了。你婶子呢?春麦问围在他身边的侄子们。侄子们都说不知道,他们的眼睛始终盯着春麦背上的竹筐。叔你带糖块回家了吗?
            
  糖块?春麦皱了皱眉头,他放下背上的竹筐把它倒拎起来,掉下来的是一卷花布。有屁个糖块。春麦恶声恶气地说,饿不死就行了,还想吃糖块?
            
  春麦推开孩子们往门外走,他看见寡嫂水枝正倚在门框上,水枝的头发上沾满了细碎的谷糠,她正在用手拍打头上的那些谷糠。六娥呢?你看见六娥了吗?
            
  书来正在晒场晒草呢,你进村时没看见他?我没问书来,我问你看见六娥了吗?
            
  好像到前边村长家去了。水枝的表情看上去很暧昧。正说着话春麦就看见六娥过来了,六娥穿着一件大红的衣衫,怀里抱着一只米箩走过来了。春麦发现六娥的脸像一张纸片似地半灰半白,他觉得有点陌生。但是他很快地就想起六娥的脸色本来就是半灰半白的,不光是六娥,十九间房的女人终年少见阳光,她们的脸都是像纸片似的半灰半白的。六娥一进屋春麦就关上了门。春麦夺下女人怀里的米箩,把箩里的米全部倾倒在粥锅里。他听见女人在后面尖叫道,你疯啦?要吃三五天呢。春麦丢下米箩说,我是疯啦,饿疯啦,熬疯啦。春麦一边抽裤带一边用身子把女人往灶后的柴堆上拱。女人说,不要脸的货,大白天的,书来一会儿就回家了。春麦也不说话,架起女人的双臂就把她往柴堆上按。
            
  灶膛里的火烧得很旺,女人的鼻息急促地喷在春麦的脸上,带着一股新鲜的蒜味。春麦看见女人的脸被灶火映得红彤彤的,女人咬紧嘴角,闭着眼睛。春麦断定女人的这种模样是装出来的。你身上怎么这样臭?六娥突然推了春麦一把,她坐起来吸着鼻子说,真的你身上臭死了。
            
  怎么会不臭?我在山上天天给金豹倒屎尿盆呢。没出息的货,你也就配给他倒屎尿盆了。天天要倒几趟,没准就弄身上了。春麦也吸紧鼻子闻了闻自己的手和黑布衫,他说,是够臭的,真是够臭的。没出息的货,听说你还替他擦屁股吧?
            
  他让我擦我只好擦。春麦迟疑了一会儿说,谁让他是金豹呢?这时候他们听见上了栓的门被猛烈地推击着,门栓很快就掉落下来。夫妻俩没来得及掩藏什么,书来就进了门。他们只好缩在灶角一动不动,猜测书来是不是已经发现他们了。书来拿了碗从煮沸的粥锅里盛了一碗菜粥,站在灶边哧溜哧溜地喝起来,他听见灶后响起父母的耳语声,耳语声逐渐变成争吵,书来一言不发,只顾喝着滚烫的菜粥。你去村长家干什么了?
            
  干什么了?去借米。你没看见我抱着个米箩回家吗?你没看见家里揭不开锅了?找谁借米不行,非要找那个下流货借?
            
  你说他下流,可他家的米囤堆得像山一样高。你在山上给金豹倒了半年屎尿盆,你带什么回家了?
            
  我带回几尺花布来,是那天打劫塔镇布庄弄来的,带回家给你缝衣裳。没出息的货,天天给他倒屎尿盆,结果就带了几尺花布回家。村长不当土匪,可他家的米囤堆得像山一样高。六娥说着披上衣裳从柴堆里爬起来,六娥走到灶台边,书来正在盛第三碗菜粥,六娥夺下儿子手里的铁勺,她说,饿死鬼投胎的货,给你爹留几口吧。
            
  第二天早晨春麦在村里转悠着,雾气很浓,树上夜来凝结的水珠淅淅沥沥地滴落,就像下雨一样。春麦的头发和衣裳鞋子一会儿就湿透了。到山上去了大半年,春麦已经不习惯十九间房的潮湿气候了。春麦想人还是应该住在太阳里的,那些先祖列宗怎么就选中了这片树林建造十九间房呢?树沟旁边垒了一座新坟,那是春麦的胞兄大壮的坟。春麦看见坟头上的青草已经有过膝之高了。春麦骂了一句,没良心的货,他是在骂寡嫂水枝,春麦想人才死了大半年,坟上的草已经长得这么高,她怎么就不知道到坟上来锄草呢?坟上的草长得这么高,要她这个大活人干什么呢?大壮是死在日本人的枪口下的,但春麦和六娥以至十九间房的村民都认为是水枝害了大壮。那时候日本人刚刚在二十里地外的塔镇驻下,日本人守着通往塔镇的路口,不让外村的人进镇。十九间房的村民都知道不能去塔镇赶集了。但水枝非要让大壮去塔镇卖掉一车柴禾。水枝说,别人都不去才好呢,别人都不去你那车柴禾才好卖呢。大壮推着一车柴禾往塔镇赶,大壮听不懂过路的日本兵说的话,他朝他们作揖鞠躬,试探着把柴禾车往镇里推。大壮把柴禾车推进去一段路,突然就撒开腿跑起来。后面的日本兵就是这时候开枪打他的,一枪打在后背上,一枪打在脑勺上。隔天春麦跟着村长去塔镇拖回了大壮的尸体,大壮躺在柴禾车上,身子下面的柴禾还绑得严严实实的,一捆也没卖掉。在回村的路上村长说,他跑什么?他要是不跑也不会丢了性命。春麦就学着六娥的话说,是水枝害了我哥,那白虎星是克男人的货。春麦在坟上拔草,听见鸟雀在树梢上的啼鸣声连绵不绝,鸟啼声也像雨点一样落在十九间房村里,落在春麦光裸的头顶上,除此之外,女人早起喂鸡的叫声和敲打猪食槽的声音也从三排茅屋间传来。春麦无端地有点烦躁,坟上的草拔到一半就停止了。春麦拍了拍沾满湿泥的手站起来,他想坟里的人死都死了,还在乎草吗?死人什么也看不见,他们才不在乎坟上有没有草呢。一个戴毡帽的男人弓着腰站在树下,他一边撒尿一边回头朝春麦张望着。那是村长金官。春麦一看见金官就想起昨天六娥借米的事,借一箩米怎么要那么长时间?春麦怀疑他离家这段时间六娥和金官有什么勾搭,这个下流货,仗着钱势不知勾搭了村里多少女人。
            
  春麦你回来啦。金官系着裤子走过来。
            
  回来啦。春麦说怎么不回来?再不回来我家的屋顶都要塌了。怎么会呢?要塌也是昨天夜里塌,昨天夜里你家的动静全村都听得见。金官哂笑着走近春麦,突然伸手在春麦的裤裆里掏了一把,他说,这会儿像个蔫茄子一样了。
            
  春麦甩开金官的手,用脚底板踩着坟上的土,春麦不愿意和金官多说话。回来干什么来了?不能说。金豹的事不能乱说。
            
  你不说我也知道。山上的事我知道的可比你多,别忘了金豹是我的叔伯兄弟。金官一笑露出嘴里的一颗金牙和一颗银牙,他摘下头上的毡帽拍去上面的露水,然后又重新戴好帽子,金官有点鄙夷地扫了春麦一眼,弓着腰朝前走了几步,突然又站住说,你可要当心,别人干什么都行,你这种小鼠小兔的货可千万要当心。春麦觉得金官的话很刺耳,但想半天也想不出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春麦就对着金官虾米似的背影啐了一口。金官其实倒提醒了春麦那件大事,春麦突然想到下山前金豹交待的话,他差点把大事给忘了。春麦敲了敲自己的脑瓜,疾步朝家里跑。跑到家门口,六娥和书来一人挑了个水桶从屋里出来,他们好像是要去井上挑水。
            
  坏了。春麦冲进屋里,撞掉了书来的扁担和六娥手里的桶,坏了,差点坏事了。春麦冲进屋里又退出来,朝屋后的地窖那里跑。你疯了,你往哪里跑呢?六娥追上去喊。地窖。金豹让我把地窖空出来呢。春麦气喘吁吁地说,金豹让我一下山就把地窖空出来。
            
  干什么?我家的地窖碍他什么事了?
            
  你别瞎问。春麦拉开地窖的天板,定了定神说,金豹说不能走漏了风声,谁也不能告诉。
            
  金豹是你爹,金豹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六娥拿了扁担往春麦的腰上捅,我不准你干,你要闲得发慌就跟书来挑水去,让我享享福歇一口气。
            
  你什么都不懂。春麦把女人拉到身边,凑到她耳边说,金豹明天下湖劫船,弄来的货要存放在我家地窖里。我们得把地窖里的东西腾出来啦。腾出来?那么多东西往哪儿腾?我家的地窖凭什么给他们窝赃?你别大喊大叫的,小心让旁人听见。春麦伸手捂住了女人的嘴,又在她臀上捏了一把,谁让人家是金豹呢?春麦说,谁让我跟着金豹混呢?他让腾地窖就得腾。
            
  你怕他我可不怕他,他能把我吃了?六娥扔掉手里的扁担,猫着腰先进了地窖,六娥的身子在窖里,脸还浮在外面。要是给我家留下一半东西,那还差不多。六娥对春麦说,不能让他白白地占着我家的地窖。
            
  春麦嘿嘿笑着不知该怎么回答,猛地听见六娥骂道,狗屁,你做梦去吧。春麦不知她是骂自己还是骂他。春麦正想跟进去,回头看见书来拎着水桶呆呆地站在后面。书来好像拿不定主意该干什么。挑水去呀。春麦朝儿子挥了挥手,十来岁的人了,挑水都不会挑吗?书来就拖着扁担和水桶独自去了井台。井台边聚了好多人,大大小小的水桶堆了一地,书来只好慢慢地等,他听见人们在井台上低声地仪论着什么,金豹,金豹,金豹,这个响亮的名字不停地灌进书来的耳朵,书来预感到十九间房快要发生什么事情了。半夜里十九间房的狗一齐吠叫起来,金豹的队伍牵着马挑着担子进了村子。十九间房每户人家的窗纸上都亮起了油灯的灯光,他们从门缝处或窗纸洞里观望金豹的队伍,他们看见那群人那些担子停留在春麦家门前。
            
  快起来,金豹到了。春麦推醒身边的六娥,他从床上跳起来说,快穿上衣服起来吧,你得给金豹弄些吃的。没东西给他吃。六娥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又躺下去了,她说,深更半夜的,我还要睡呢。我没东西给他吃。
            
  不知好歹的货。春麦一边骂着一边扑到门前去拉门栓,砰地一声,门已经被外面的人踢开了,涌进来的是一股秋夜特有的寒气和几条黑黝黝的人影。我该死,我以为今天来不了啦。春麦刚刚想解释什么,脸上已经挨了一记耳光。春麦没看清楚是谁,但他知道打他的肯定是金豹。他听见金豹他们的衣裳上有水珠滴落下来,每个人身上都是湿漉漉的,春麦猜测他们劫船时都掉到湖里去了,大概这船货劫来不容易。你站着干什么?帮他们把货弄到地窖里去。金豹又推了推春麦,他说,把我冻死了,我该去暖和暖和了。
            
  春麦来到地窖边,已经有人开始把货往地窖里搬了。书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来的,他站在旁边呆呆地看那几匹马,看搬货的那群人。春麦敲了一记儿子的头顶,你站在这儿干什么?回家让你娘煮饭去。
            
  一群人摸黑把一个个货包往地窖搬。春麦干得很卖力,他估计货包里装的是粮食,用手掐一下是软的,也许是面粉袋,掐一下是颗粒状的,不是米就是盐,春麦想不管是什么总有他的一份,他到山上跟着金豹干图的也就是这一份。搬了几袋金豹的副官又让春麦放手,不知是什么意思。春麦想不让我干更好,省点力气更好。
            
  春麦回到屋里,看见山上的兄弟们每人捧着碗围在灶边,有几个靠在柴堆上呼呼地睡了。书来正在烧火,他抬起头望着春麦,又望望里屋的门,表情有点怪异。春麦就去推里屋的门,推不开,里屋的门好像拴上了。春麦回过头环视了一圈,没有看到六娥的人影。春麦的心猛地拎起来,猛地又沉下去了。一个兄弟对他嘻笑着说,金豹冻坏了,金豹钻你的被窝暖和身子去了。该死的货。春麦用肩膀去撞里屋的门板,旧门板嘎吱嘎吱响了几声,里面没有什么动静。春麦用一根木棍去拨袒露的门栓,门栓掉了下去,门就开了,春麦踉跄着撞进去,被窝里的两个人立刻坐了起来。他们在黑暗中互相对视着,床上的两个人赤裸的身子泛出一圈暗红色的光晕。春麦的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呻吟声,春麦竖起手掌挡住了自己的脸。你来干什么?我还没暖和过来呢。金豹在黑暗中说,尿盆在床底下,尿盆快满了,你马上给我倒掉吧。春麦没说话,春麦的牙齿像打摆子一样咯咯地响。你站着干什么?快去把尿盆倒掉吧。金豹在黑暗中说。春麦走过去端起了尿盆,他的双手也像打摆子一样发抖,半盆尿溅翻在地上,这时候他听见床上的女人咬牙切齿的骂声,没出息的货,没出息的货。
            
  春麦走到屋外,突然忘了该把尿盆倒在哪里,他就端着它绕着屋子走,走到屋后猛地发现一个人影伏在后窗窗台上,春麦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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