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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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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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呀,”海芝瞪了他一眼说,“别尽顾自己喝,把客人都忘了。”
  磊春吐吐舌头,还想说点什么,但海芝只顾和客人打招呼,紧接着就走了。

  海芝回到房间。天开始黑了。她拉开电灯,又一次恋恋不舍地打量着屋里的
每一件东西。
  突然,她走到梳妆台前,俯身拉开抽屉,抱出一大叠书,一本本翻看着。
  “果树栽培”--一本陈旧的绿封面厚书出现在她的眼前。
  海芝凝视着这本书,又一次陷入沉思。……

  煤油灯下。海芝坐在桌前翻看“果树栽培”。东生仰坐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
悠悠养神。
  “东生,你说,‘根系’两字怎么讲?”海芝问。
  “大概是根的系统吧。”东生漫不经心地回答。
  “根的系统?什么意思?”
  “大概……大概……”
  “大概什么?怎么总是大概?我需要的是正确的解释。”
  东生尴尬地笑笑,支起身来,突然望着煤油灯说:
  “这油灯也有点太寒酸了。”
  “你在说什么?”
  “我说,这煤油灯比起城里的电灯来,也太寒酸了。”
  “哟,你扯哪里去了?我在问你,‘根系’两字怎么讲?”
  “唉,你也怎么根呀根的没个完。”东生不耐烦地说,“天不早了,吹灯睡
吧,这油灯味也够难闻的。”
  “东生,你把这几个词给我解释完了再睡好么?”
  “明天再说吧。”
  “明天?明天我还得下地干活呢。”
  “那……下星期再说吧。”
  “看你,上星期推到这星期,这星期又推到下星期,我什么时候才能学完这
本书?”
  “唉,海芝,我说你也真是自找苦吃。干吗呢?”
  “东生,你怎么这样说话?你忘了结婚那夜我俩是怎么商定的?”
  东生不再吭声。海芝显得有些茫然。……

  小煤油灯化成带玻璃罩的大煤油灯。
  海芝怀抱周岁左右孩子,坐在桌前看书。东生在一边翻箱倒柜找东西。
  “你在翻找什么呢?”海芝问,“小心别闹醒了孩子。”
  “找几件象样的衣服。”
  “看你,毕业回来了,不找几件旧衣服好下田干活,反倒找起好衣服来。”
  “下田干活?”东生不以为然地笑笑,“念了这么多年书,是为了下地干活?

  “看你说的,我等了这么多年,不就等你回来一块种好地么?”
  “你呀,海芝,张口闭口总是种地。一辈子跟土疙瘩打交道,劳累辛苦且不
说,还让城里人瞧不起,何苦来?你不去看看城里,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那才
叫过日子呢!”
  “福生队长说,山村将来也会有的。”
  “将来?那得等到哪年哪月?海芝,你还是让我进城去找工作吧。当然,我
走了,你又要干活又要带孩子,会忙些累些的。不过,现在田都归了集体,好办
多了。妈妈也过世了,不用再照料了。”东生说着从箱子下面抽出一套新的中山
装。
  “东生,我倒不是怕苦怕累。我是希望你留下来,同我一起干。我已经把‘
果树栽培’学完了。根据书上说的,我们这里确实挺适合种桔子。山沟坡地上要
是都种上桔子,富起来也不难。”
  “算了,别说了,我主意已定,明天就进城去找工作。海芝,我也劝你几句,
别老想着果树栽培了。事情要那么容易,早有人做了,还会等到你来操心吗?”
  “你怎么老冲着我说泄气话?”海芝不高兴地说。
  “你不信,你试去!”
  “我会试的。”海芝回答。

  午后。紧挨着茅屋后面的一块坡地上,海芝正在费劲地刨树根。孩子在一边
用竹片挖小石子玩。
  “海芝!海芝!”屋前传来东生的叫唤。
  海芝抬头、擦汗,看到东生正气喘吁吁从屋子一侧过来。
  “啊,原来你在这里,叫我好找。”东生说。他跑得很急,身上的蓝卡其中
山服也被汗水浸湿了。
  “你回来了。”海芝小声说。
  “对,是赶回来的,回来拿户口本。”东生大声说,“我终于找到工作啦,
可以在县城安身啦!”
  东生发现了在一边挖小石子的孩子,走前两步想抱,但看看孩子一身土灰,
又缩回手,说:“叫爸爸,磊春,叫爸爸!”
  磊春只是睁着大眼睛望着他。
  “喂,是爸爸回来了,怎么一副傻呆样?真是山里孩子不上场面。”东生拍
拍磊春的后脑说,“好吧,你玩吧,小心别弄成泥鳅样。”
  东生转脸问海芝:“户口本放在哪里呀?”
  “看你急的。”海芝说。
  “急?当然急罗!海芝,你知道这几个月我在城里过的是什么日子?东打一
天短工,西打一天短工,代人写家信,搬家什,窝囊透了。好在老天有眼,经过
一个同学的介绍,县卫生局长让我给他的笨女儿补课。我小心翼翼,不敢有半点
怠慢,总算博得了局长的欢心,答应给我在局里安排工作了。今天,还是他让我
回来拿户口本的呢。局长要我今天就赶回去,别耽误了他女儿的功课。海芝,你
说,我能不急吗?”
  海芝只是低头刨地。
  “咦?海芝,你还不回屋去给我拿户口本,老刨这些树疙瘩做什么?缺柴火?

  “种桔子。”
  “哟,你怎么还想着这事?快进屋吧。再说,真要试,东边山坡上有的是荒
地,也该去那边。”
  “上面有规定,大片田地只许种粮食。”
  “这不是么?”东生咧嘴一笑,“并没有谁希罕你种什么桔子,你何必自找
麻烦?好了,我不跟你罗唆了。户口本呢?是不是还放在老地方?我自已去找算
了,我还要赶回去呢。”
  东生转身去到屋里,不一会就拿着户口本回来了。
  “海芝,户口本我拿走了。你城里有什么事要办吗?噢,对了,我回来得急,
竟忘了给孩子买几颗水果糖了。小磊,对不起呀,下次回来爸一定买。喂,海芝,
你快说呀,你有什么事托我办吗?我现在是城里人了,是有办法的人了。”
  海芝刨了几下地,停下来说:“那……你想着给我带些桔树苗回来 。”
  “这……海芝,你这么说话老是离不开桔树?”
  “你愿带不愿带?”海芝抬头盯着东生问。
  “唉,你也真够固执的,”东生避开海芝的目光,翻看着户口本强笑着说,
“不瞒你说,我这回进城要尽力站住脚跟,一时半时怕回不来。你是不是托其他
人带?……嗯?”
  海芝低下头重新刨地。
  “海芝,这事我真不大好办。其他事我一定办、一定办,你说吧。”
  “不用了,你走吧。”
  “呃……”
  “走吧!”
  “那……呃…那我就走了。……”
  “快走!”海芝说着猛地向一个树疙瘩刨去。
  “是是,我这就走。再见!”……

  “再见!再见!”
  “谢谢磊春经理,也代我们谢谢海芝伯母。”
  楼下传来小沈、根旺几个的告别声。
  海芝闻声从凳子上站起来。
  “家常便饭,谢什么啊?”是磊春的声音,“你们几个明天不也要去城里做
小买卖吗?听着,明天下午四点,在县城兴隆饭馆六号桌,我还要正式请你们好
好吃一顿。一个也不许缺席!”
  “谢谢!谢谢!”客人们道谢着离去。
  海芝又重新坐下,继续望着“果树栽培”出神。……



  
                二

  磊春敞着上衣,手端茶杯来到楼上:“妈,客人都走了。”
  “知道了,我这就去收拾。”海芝说。
  海芝出门下楼。磊春在靠墙的一张沙发上坐下,喝了半杯水,将杯子放到茶
几上,从衣袋里掏出烟盒和打火机,点了一支烟衔在嘴里,一边悠悠然吸烟,一
边打量着屋里的每一件东西。
  他注意到了装得鼓鼓囊囊的提包,站起来,走过去掂了掂份量,又重新放下。
  他看到了散乱在梳妆台上的书,向那边走了几步。
  “果树栽培”--四个大字一下映入眼帘。
  他不由自主地拿起书,回身坐到沙发上,一页页翻着,目光渐渐呆滞……

  “果树栽培”。
  煤油灯下,海芝将书打开,一边编结毛衣一边看。
  一台小闹钟放在桌子边上,正“滴嗒滴嗒”响着。
  桌子斜对面,坐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费劲地啃着糠饼子。在他面前,放
着一本小学语文课本。
  “妈,糠饼子塞嗓子,我不想吃。”
  “吃吧,小磊,不吃要饿的。这两年收成不好,米不够吃。”
  “妈,我真不想吃。人家阿毛有白馒头吃呢。那是他爸从镇上给买的。妈,
我爸不也在县城吗?他为啥总不回来,也不给我捎馒头回来?”
  海芝转过脸,编结毛衣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妈,爸再也不回来了,是吗?听同学说,爸早把我们忘记了,跟城里的女
人好上了,是吗?”
  “孩子,别提你爸。”海芝不高兴地说,“不吃糠饼子,就念书吧。”
  “不,我也不念书了。听同学说,爸是念了书才丢下我们的。”
  “别瞎说。”海芝斥责道。
  磊春眼泪汪汪。
  海芝放下毛衣,起身走到磊春旁边,抚摸着他的头温柔地说,“小磊,听妈
说,念了书才会懂好多好多事情,好多好多道理。你看,妈也在看书呢。”
  磊春点点头。
  “孩子,你爸不是念了书才忘记我们的。”海芝继续说,“多念书该多懂道
理,他却不懂道理,瞧不起我俩了。他瞧不起我俩,你更得多念书,念好书,给
妈妈和自己争气,你说是吗?”
  “嗯。妈,我这就做作业。”
  “对,这才是好孩子。”海芝深情地抚摸着磊春的头说。
  磊春翻开书,忽然又问:“爸爸中学毕业?”
  “嗯。”
  “妈,那我也要念到中学毕业,不,我还要上大学,超过爸爸。”
  “好,好孩子。”海芝俯下身,搂住磊春。……

  磊春手提沉甸甸的书包,走在曲曲弯弯的山路上。
  他已经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了。
  两边群山起伏,云雾缭绕。他低着头,只顾匆匆地往村里走。
  海芝正在井台上打水。磊春装作没有看见,低头从她身边经过,径直往屋时
去。
  海芝发现了磊春的背影。她提上水桶,跟在磊春后面。
  磊春和衣躺在外屋的一张竹榻上,书包丢在一边。
  “磊春,回来了?”海芝放下水桶,关心地走过去问。
  磊春轻轻“嗯”了一声。


  “毕业证书也拿到了?”
  磊春微微点了点头。
  “在哪?我看看。”
  “书包里,你自己拿。”
  海芝捡起书包,从里面找出卷着的毕业证书,小心展开,细细看着,脸上露
出喜悦的神色。
  “啊,你也中学毕业了,真叫人高兴。”
  磊春却只是望着屋顶发呆。
  “磊春,你怎么了?不舒服么?怎么好象挺不高兴的?”
  “有什么好高兴的?”磊春没好气地说,“要搞什么文化大革命了,停课了,
大学也不能考了。我们山里的学生,都得留在山沟沟里种地。”
  “噢,是这样……”海芝低下头。
  “真是倒霉透了。”磊春转过身子,脸冲着墙。
  海芝楞了片刻,把毕业证书放到桌上,提着水桶去到灶边,将水倒入水缸,
然后提着空桶住门外走了几步,又站住,放下水桶,回到屋里。
  “磊春,别这样,”海芝温和地说,“回来也好,生产队里,家里,都需要
劳动力。”
  “劳动力?”磊春转过身子,苦笑着说,“念了这么多年书,就为了充当山
沟沟里的劳动力?”
  “你!”海芝不高兴地说,“你怎么也这样说话?”
  “我怎么说话了?”
  “你这腔调跟你爸当年一个样。”
  “是么?……对不起,妈,我不是故意的。”
  “可你的想法跟他一样。”
  “不,我怎么会跟他一样呢?”磊春转过身来,“妈,你不是要我念好书,
上大学,超过他吗?可现在,我只能待在山沟沟里啃地皮了,我还能有什么出息?
这书全白念了。”
  海芝走到磊春身旁,在竹榻上坐下,轻轻地说:“别这么想,磊春,你念了
这么多年书,不会全没用的。妈还总觉得自己书念少了呢。”
  海芝低头沉思了一会,说:
  “磊春,你起来,跟我去后园走走。”
  磊春疑惑不解地爬起来,跟在海芝后面,去到后园。
  后园生长着二十来棵桔子树,生机盎然。
  “磊春,这是我按‘果树裁培’一书写的试种的。你看,长得还不错。只是
结的果小了点,也不那么甜。我一直没有捉摸出道理来。现在你回来了,书读得
比我多,我就托付给你吧。你设法再找些书看,找找原因,作些改良,好么?”
  磊春迟疑了一会,默默地点了点头。……

  屋后桔园里,翠绿的枝叶间硕果累累。
  海芝和磊春站在桔树下品赏桔子。
  “啊,真甜。磊春,你成功了。”海芝兴奋地说。
  但磊春却情绪低沉,说:“成功了,也没有什么用。昨天,我跟福生队长建
议在山坡上广种桔树。可福生说,上面规定大片地只能开梯田种粮食。”
  海芝没有吭气。
  “妈,待在这山沟沟里,真是窝囊透了,连种地也没有点自由。”磊春说,
“我实在待不下去了,我要走,我不能一辈子窝在这地方。”
  海芝低下头,还是一声不吭。
  “妈,你说话呀!为什么我每次说要走,你总是显得很不高兴。”
  “磊春,我能说什么呢?”海芝说,“你长大了,你一定要走,妈也不能拴
住你。只是现在早不比当年了,你在城里怎么能立足呢?你难道没有听说,连城
里的中学毕业生也要上山下乡么?”
  “哦?”磊春不解地望着海芝。
  “前两天,福生队长就告诉我,城里要来学生到这里插队落户。”
  磊春木然。……

  一天夏日的下午,烈日当空,没有云,也没有风。一个小姑娘坐了一个来小
时的长途汽车,又背着行囊步行一个多小时,来到磊春所在的山村。
  她汗流浃背,精疲力尽,耷拉着脑袋,连迈腿的力气也快没有了。
  前来迎接的村民站在村口,磊春也在他们里面。
  姑娘向他们慢慢走近。
  突然,磊春的目光猛地亮起来,飞步向姑娘迎过去:
  “你,你不是丽芳么?”
  叫丽芳的姑娘也楞住了:
  “啊,是你,磊春。”
  原来,他俩是中学同学。
  虽然他俩在学校里关系很一般,但这一刻,两人都感到象分别了多年的知己
重逢。
  丽芳被安排在村上一个独身老年妇女的家里。老年妇女的住房,又正好在磊
春家隔壁。
  莫非这都是月下老人的有意安排?

  丽芳第一天下工回来。
  她一身灰尘,疲惫不堪,脖子上系着的一条新毛巾,也全被汗水浸湿了。虽
说村上对她很照顾,未派重活,只让她在棉花地里间苗。但烈日下弯腰曲背几小
时,也够她受的了。
  她好容易回到住处,走到井台边,拿起吊桶打水洗脸。吊桶在井下“扑通”
响了一下,她赶紧提上吊桶,一看,桶却是空的。
  她又一次放下吊桶,提上来一看,也还是空的。
  她不知所措,脸上又沁出了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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