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夏城南说。
“你太太,何丹,她说她看过我的小说。”
“对。她看了,我才看的。”
“你们俩觉得好看吗?”
“还行吧。”
跟夏城南说话真累。话既然已经开始说了,硬着头皮就得说下去。赵啦啦又把心一横。
“是她让你看的?”
“对。”
“为什么要让你看呢?”
“可能是她觉得好看吧。”
他存心不跟我好好说话。赵啦啦想象,那天晚上何丹挂了电话后该怎样对从卫生间出来的夏城南说呢?说:“你的老情人刚才打电话找你。”还是说,“你的同学,叫赵啦啦,刚才来过电话。”前后话完全是两个天地。赵啦啦知道,何丹明白她是谁,不仅仅是一个笔名叫千百魅的女人。有点要命的是,是她丈夫的第一个性对象。
对一个成年女人来说,也许可以不会计较自己爱的那个男人的过往情史,但对他的第一个女人感觉上是很复杂的。赵啦啦听好几个女人说过这样的感觉。这跟男人的处女情结是一回事。其实,很多女人对自己的第一个男人没有任何纪念的想法在里面,当时的情形其实是慌乱加上疼痛,一点都不享受。赵啦啦自己就是这样。女人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男人应该是自己爱的,同时让她第一次尝到高潮滋味的男人。对赵啦啦来说,这个男人是夏城南。
“何丹告诉你了吗?我在电话里说没什么要紧事找你。后来我想其实这样说话很不合适,我应该找个说法。”
“她没告诉我你来过电话。”
“你说你知道?”赵啦啦很惊讶,甚至感觉到有一种恐惧猛地扑到她的身上。这个何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我知道你会来电话。”
赵啦啦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他是一堵墙,把她挡住了。他又是那么了解她,了解她所有的任性,并带着一股把她看透了的味道。也就是说,和你赵啦啦八年不见又怎么样?还不是老样子。赵啦啦有一种突如其来的赤身裸体的感觉,她本能地把双手抱在胸前。她看着眼前的夏城南,不知道自己该拿这个男人怎么办。夏城南不看她,神情笃定地吃菜。
这跟赵啦啦想象的伤感场面差之千里。她在心里嘲笑自己有病。重逢?怎么自己就总想怎么样伤感动人的重逢?还是改不掉的抒情恶习。她的心情比开始更坏了,本来就只是一盏小油灯,还被他一口给吹灭了,能闻到的只是一股油脂麻花的灯芯味。
夏城南放下筷子,说:
“你不该去打扰她。”
“你的意思是说我没权利去打扰她?”
“可以这样说。”
“我本来没有打扰过任何人。我好端端地活着,写小说,挣钱,吃饭,是你写一封匿名信来招惹我。”
“我写那封信是一时冲动,当时很生气。”
“你可以对她否认啊,这是小说。小说是虚构的东西,谁都知道。”
“这跟何丹没关系。是我生气。当然,她早知道你,我对她说过我们那一段的。”
赵啦啦觉得自己马上要哭了。当然,绝不能让夏城南看出来。她伤心得手足无措,低下头嚼菜。他可以把他和她的事情告诉何丹,看来在何丹面前他是没有保留的。而我赵啦啦享受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待遇?她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做爱之后他们之间的对话。
第三部分第十一章(2)
当时,赵啦啦说:“我们可以恋爱吗?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你。”
“我,老实说,我爱一个女孩已经爱了很多年了。你别问是谁,我不会告诉你的。所以,我们之间不可能恋爱。如果今天这事你觉得——”
“不要拿今天这事来说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赵啦啦不至于这么没劲儿。我今天很快活,你很好。我想,我们以后还是朋友,是吗?我会保密的。”
“我没要求你保密。”
“你不怕你女朋友知道?”
“我说我爱一个人,没说我有女朋友。”
“夏城南,你心里肯定有一个很大的秘密。你很苦,是吗?是在暗恋谁还是爱上了别人的老婆?”
“都不是。不过,你可以再猜,反正我不会告诉你。”
这段话是在八年前了,但赵啦啦直到现在还可以背出来。现在看来,这段对话还有点抒情成分。那时夏城南还小,还能轻易使用爱这个词,还能坦率。换到现在,夏城南肯定不会如此这么说话了。他的说话方式已经完全变了。
赵啦啦明白,自己当然敌不过何丹。她是他的初恋情人,他一直爱的人,现在还是他的妻子。自己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跑到成都来受这种屈辱?赵啦啦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装满了水的薄薄的塑料袋,颤颤巍巍地拎起来,用一根小铁丝戳一下,就完蛋了。
夏城南说:
“不该告诉她的我都没有告诉她。我连你的名字也没有告诉她。她看了你的小说,什么都没说,只是让我看。我一看你的书就知道她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要那样写?你不是说小说是虚构的,那你为什么不虚构呢?我生气的是,这个世界上那么多故事可以编,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拿出来卖?”
赵啦啦没有说话。她不想接他的话。他正在说的话跟她正在想的事根本不搭界。
夏城南接着说:
“还有好些熟人看到了。就我们系88级就有好几个家伙给我打电话,拿我开涮。说实话,你这事做得真是差劲儿。过去那些事情,挺好的啊,就我们两个记得,不好吗?”
赵啦啦抬起头问:“想不想喝酒?”
夏城南愣了一下,“中午喝酒?”
“对,我挺想喝的。”
夏城南叫过服务生,问有什么红酒。赵啦啦问有什么白酒。夏城南不容置疑地说,还是红的吧,然后要了一瓶云南干红。
服务生开了酒后,赵啦啦对他说自己来。她倒了两杯,给夏城南一杯,然后碰了杯,一口干了,说:
“好吧。小说的事是我对不起,我给你道歉。”
夏城南碰了一下她的空杯,也一口干了。
夏城南把两个杯子满上,说:“你回来这么多年,我居然一直不知道。而且我发现你在同学中人缘好像很差,这么多年也没有人跟我说你的情况。”
“我回来这么多年根本就没跟什么人联系过。有什么好联系的?倒是这一年来在北京遇到了好些老同学,但你已经走了。”
“为什么回来?不是去跟那个王什么结婚吗?”
“婚没结成,书也没读成,钱也没有了,总之一塌糊涂,所以就回来了。”
“怎么回事?”
“你可以猜,反正我不会告诉你。”赵啦啦注意看了夏城南的表情,他连眉毛也没动一下。他早忘了这曾是他的话,她不过还给他而已。男人总是健忘的。
夏城南转着酒杯,咬着嘴唇,默默地看着荡漾的红酒。过了很久,他说:
“我没有想到还会见到你。”夏城南说这话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夏城南说完这句话之后就一口接一口地喝酒,不说话了,也不看赵啦啦。他旁若无人地喝着,好像没有赵啦啦这个人。
赵啦啦一口酒也喝不下去了。她被夏城南的这句话给吓住了。要说,话本身一点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但她把这话的意思理解为“我很想你”;其实,就是直接说“我很想你”也没什么,这种话可以对任何一个有过交情并记忆良好的老友说。
赵啦啦每次工作得顺利愉快,收工后有时就跟同事们一个个说:“宝贝,我爱你。”那次灯光师的女朋友在现场等他,听到了这句话,还跟男友闹了别扭。
如果,夏城南笑眯眯地说:“我爱你。”赵啦啦会顺着这句话打趣下去。如果两人能够打趣是比较理想的。可是,他的意思可能是说,“我很想你。”她傻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一闪神,赵啦啦碰翻了筷子,筷子碰翻了酒杯,她急忙伸手去挡,却把酒杯直接给挡到桌子下面去了,当的一声,碎了。
夏城南打手势让服务生过来收拾。玻璃碎片扫走,换了筷子,换了酒杯。夏城南重新给她倒上酒。这一过程,赵啦啦就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终于,她低声说:“有你这句话就行了。”
夏城南有点诧异地看了看赵啦啦,然后说:“说真的,有时候……”他不说了,停在那里。
“有时候?”
“有时候想,那两年,跟你在一起的那两年,真是挺愉快的。没心没肺的。”
“是因为跟我这个没心没肺的人在一起?”
“我就纳闷,你怎么当上作家了?女作家都是些很神经质很怪的女人,多愁善感,无事生非。你原来不是这样的。”
“我原来是什么样的我自己知道。你以为你看到的就是我吗?再说,谁告诉你女作家就是神经病?”
夏城南笑笑,很勉强的样子。他已经完全掉进了阴沉沉的情绪里,没有一点想要打起精神的努力。
“夏城南,告诉我,你爱过我吗?”赵啦啦决定把这个难题直接摊给夏城南。她知道,他不会回答这句话的。
夏城南的表情突然又烦躁又激动。他点了一支烟,吸一口,看一眼烟头,再吸一口,再看一眼烟头。
他要抵死沉默的。跟赵啦啦判断的一样。
他像是喝多了。他的眼睛里失去了那种笃定从容的东西,变得散乱、忧郁,甚至有点无赖。他用手去捋头发,捋得乱蓬蓬的。才喝多少酒就不对了?赵啦啦记得夏城南的酒量至少半斤,还是白的。他撑不住了,比起他进宾馆大堂时,比起他到饭馆的路上。任何人都可以看出这是个心乱如麻的男人,一个沮丧的男人,一个不快乐的男人。
他过得不好吗?他不是如愿以偿娶了他爱的女人吗?
赵啦啦看着狼狈的夏城南,平静下来。这一道坎,是自己给他设的,还得自己把他搀过去。那么多年前,她就是一个为他牺牲的人,而且她曾经习惯了这种牺牲。他们之间一直不对等,但她习惯了屈服的位置。这一刻,赵啦啦决定还是依他,像很多年前一样,依着他。
“我要回去了,剧组还有事。”
夏城南没有表情地说:“你在成都呆几天?要不要我陪你到哪儿玩?”
“不了,我今天晚上的飞机,要赶回去。”
“这么忙啊,跟明星似的,赶场走穴。”
“我们这就,啊,差不多了,好不好?你快回去吧。不,不,不用送我。我自己打车回宾馆。你现在酒量不怎么样了,老了。”
夏城南一副急于离开事发现场的模样。他在饭馆门口急急地跟赵啦啦说了声再见,就转身钻进车里,急急地发动,开走了。他没有摇下车窗跟她再打个招呼。车窗上贴了防晒膜,从外面什么也看不到。赵啦啦不知道夏城南临走时是不是还看了她一眼。
第三部分第十二章(1)
这些天实在太冷。我每天下班回家都几乎冻僵。我不知道天气到底是几度,我不看报也不看电视。反正,超出了我能忍受的那种冷。
上班路上要经过一家大超市。这些天它的门口放了两个大笼子,里面一只老虎,一只狮子。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我觉得很恐惧,总觉得那笼子不结实,那两只猛兽会蹿出来。
有时候,觉得自己有点像一个小说里的人物,或者电影里的人物。一个不断写信但收不到回信的女人。这种感觉倒也挺好的。我是那种被称做表演人格的人,经常有白日梦,经常把自己置于一种表演的幻觉里面。以前更厉害,现在,毕竟不年轻了,好了不少。但很奇怪,从来给别人的感觉是现实感很准确。
昨天,午休时和几个同事翻一本杂志。这本杂志搞了一个主题:情书。登了好些名人的情书。其中一封是郁达夫写给王映霞的。我看了非常感动,但那几个同事却哈哈大笑。我问他们为什么笑?他们说,好肉麻啊,简直搞笑,你不觉得?
我当时手脚冰凉。我想,你看我的信时,会不会哈哈大笑?
我觉得这种想象实在是太可怕了。
从大兴回来后,我就一直在我的念头和姑姑的话里面穿梭。这中间是一面柔软的玻璃,像一块布一样柔软。我穿梭其中,很想让自己停下来,也很想碎掉这块玻璃。砸它,撕它,都没有作用。
我有起码的理智,知道这样去爱一个人对我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这不是一种正常的行走,我是走在墙上的,迟早会跌下去,虽然现在我走得好像还挺安全的。有时候,我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什么样的人生不是人生呢?什么样的行走不是行走呢?好在人生很短。
如果我放弃了邮件和电话,他就真的消失了。我现在还没有力气把这个人从我的生命中排出去,我无法忍受他和我分别淹没在人群中,必须用一种方式来抓住他。
我是被一个人唱的歌给吓住的。那天我进音像店去挑点CD,店里在放一个歌手的歌。他的嗓子很舒服,我一下子就被吸引过去。我问店员,谁呀?店员说,阿杜。正说着,阿杜正在唱的那首歌里面有歌词像一块砖头一样砸中了我,“我闭上眼睛就是天黑,一种撕裂的感觉;嘴里泛起血腥滋味……我再也不是你的谁,想到就会心碎……”阿杜吐词很清晰,我听得明明白白的。砸中我的是“我再也不是你的谁”这句。
我狼狈不堪地逃出音像店,因为马上要哭了。
可是,我本来就不是他的谁,哪里谈得上再也不是你的谁。
我想直接走到他的面前,想把这一切当面了断。了断一个东西,有一个形式感会好过一点。我想当面告诉他,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把他从我的生命里清除出去。我非常想说这句话。我觉得心里是一大团淤血,现在需要刀,把这团淤血放出去。
可是,除了电话,我没有其他的方式可以联系到他。想到电话,我却非常害怕。我已经被他的声音给吓坏了。我想,哪怕我鼓起勇气给他电话,请他和我见一面,但我能想到他的回答是:对不起,我现在很忙,等我有空时再和你联系,好不好?
我毫无办法,除了发一次疯。
我就不能疯一次吗?生活让人难以忍受,上班,中午的快餐,全是菜帮子和肥肉;旁边办公桌老王午休时的鼾声和口水;空荡荡的阳光;时不时有作者坐在我办公桌对面,递上一大叠油腻腻的手写稿,正色说,这是一部中国的《战争与和平》,周编辑您先看第一部,五十万字,还有第二部和第三部,我放在家里了。
我寂寞得像一只甲壳虫。
总是独自一人打开家门,厨房插座坏了,杀不完的蟑螂,最近蚂蚁也来了,钻进白糖罐子里。
我怎么就不能疯上一次呢?
夏城南走了后,赵啦啦的脑子空空如洗。望着陌生的成都,不知去向。看了看表,下午三点四十五分。
这里有个叫“白夜”的酒吧挺有名的。在北京就听说过。她叫了一辆出租车,坐上去跟师傅说去白夜酒吧。像个老工人模样的师傅问在什么街,赵啦啦说不知道。师傅说,那没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