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踏入教堂大门的那一刻起,缠绕余涣箐多年的腐臭味、焦虑感便全都荡然无存了。从未有过的清爽与畅快充盈了他的身心。他在中堂里悠然踱步,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一切全都抛在脑后,忘情地欣赏着大教堂的所有,放肆地沐浴着大玫瑰窗赐予他的天堂之光,任自己融化在大教堂金色的空气里。
惊叹之余,一个疑问忽然攫住了他。这里太过整洁,整洁得不可思议,到处都一尘不染,好像有人每天保洁一样。不是据说从没有人来过吗?而且看不到任何使用过的痕迹,大教堂的一切都是崭新的,连彩画玻璃窗也那么亮丽光鲜,仿佛时间在这里完全凝固了似的。按理说,这座教堂应该在阿祖尔-格拉娜存在很久了吧?是谁建造了它?为何修建它?为何竣工之后却又匆匆离去,不见使用?离开也就罢了,竟然还有人回来清扫、整理、修缮?这回来干活的人为何没被人看见过?还有就是——
那个站立塔尖的少女,究竟是谁?
“打算呆多久,你?”
像一缕照彻林间的柔冽月光,一个娇弱而又冷峻的甜美女声袅袅飘至,听来好似流水推玉、纤飔拂琴,从他身上每一个窍隙钻入钻出,贯通血脉经络,撩拨着他的心尖,痒痒的。
余涣箐先是一愣,继而一惊。这个声音的主人,这个天籁般蚀人魂魄的声音的主人——绝对没错,正是他每夜入睡之前那位抽噎哭泣的少女!他循声望去,却看不到哪里有人。大教堂里有不少阳光的死角,她是不是躲在那儿?
“你是谁?”他问道。
少女咯咯一笑:“这话该我问你才对吧?我是这儿的主人,我住在这儿,这儿是我的家。你是谁,来这儿做什么?”
惨了,这岂不是擅闯私宅了么?三十六计走为上,赶紧闪人吧:“擅自闯进您家里,真的非常非常抱歉!我叫余涣箐,绝无丝毫歹意,只是初到阿祖尔-格拉娜,对这座教堂很好奇,想来参观一下,没想到冒犯了您。我这就走。”
世界2 重逢 04
“请留步!”少女似乎有点着急:“先别走。是我失礼了,难得有客人来,我本该热情款待才对。您请随意。”
“哦……非常感谢,我只是看看而已,保证不会给您添麻烦。”
说是随意,可是大教堂里连个桌椅板凳都没有,要坐也只能坐地板,至于茶水什么的更是奢望。这小丫头在这儿怎么过日子的啊。话说回来,她怎么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呢?有这么怕生的吗?
“那个……请问你在哪儿?能不能让我见见你?”余涣箐试探着问。
“不好意思哈,见面我怕会吓着你,还是算了吧。”
拥有销魂嗓音的女人,相貌一般都非常对不起观众,这是余涣箐自打记事起就知晓的自然规律。罢了,虽然真的很想见见她。每天夜里都听见她的哭声,这绝非一般常识所能解释。是遗忘的记忆?是前世的因缘?是命运的邂逅?是注定的轮回?事情这么蹊跷,叫人怎能不胡思乱想?
“你一直住在这儿?”
“嗯呢。”
“我好像听说……阿祖尔-格拉娜的居民很害怕这里。”
“是么?”少女的声音有些怅然:“不知道。我很久没和人说过话了呦。”
“你的家人呢?”
“曾经有过,但现在没有了。”
“……真抱歉……那你现在是自己住?没人照顾你?”
“嗯呢。”
“那你怎么生活啊?独自一人,衣、食、住、用,各种家务,还有生活费都怎么办?”余涣箐的同情心又开始蠢蠢欲动了。真滑稽啊,明明自己就是个流浪汉,居然还有闲情关心别人?
“多谢关心,”少女说道,“我自有办法,没问题的。”
不想多做解释啊,看来是问太多了。也是,区区一介邋遢可疑的外乡人,上赶着关心一位萍水相逢的独居少女,这不明摆着没安好心嘛。难怪她不愿露面,多半还是害怕。余涣箐于是背好背包,长出一口气说:“我该走了。再见。”
“这就走?”
“嗯。”余涣箐觉得她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丝不舍,但很可能是他自作多情罢了。他的拉丁语一般般,听懂别人的大概意思不成问题,但要准确判断语气和意图就差远了。
“想聊天的话,随时欢迎你来找我呦。反正……”
少女这样对他说:
“……你永远都是一个人……”
当余涣箐从北侧一间小门走出大教堂时,娇艳的晚霞早已将整个世界涂抹得五光十色了。残阳掩没于崦嵫之下,大教堂冷峭逼人的阴影吞噬了他。花掉了一整天功夫啊,难以承受的倦意与饥饿涌上身来,该回城里去了。不可名状的腐臭和恐惧再度占领了他的大脑。
“……反正,你永远都是一个人……”
少女的声音在他耳中萦绕不去。
四
路过一盏盏忽明忽暗的破旧路灯,忍受着凄冷夜风无情的鞭笞,余涣箐拖着浑身的疲倦困乏,一步一步跋涉在寂静如死的古城里。就在即将不支倒地之时,一个孱弱的身影出现在他眼中。
那是一个脏兮兮的少女,看样子不过十二三岁,什么衣服都没穿,唯有蓬发蔽体,在一棵行道树下纹丝不动地蜷成一团。余涣箐禁不住暂停脚步,细细打量起她来。他们之间距离很近,但一来光线太暗,二来她长发垂面,他没能看见她的脸。直到她发现他,朝他望来,他才——
看到她面孔的一刹那,余涣箐顿时吓得全身痉挛,一股呛人的酸味直窜进喉咙和鼻腔,险些把他的心跳都憋停了。宏宇宙在上啊,要不是亲眼所见,他根本无法相信世上竟有如此恐怖的脸!少女的右半边脸全被鼓胀的巨大肿瘤充满了、覆盖了,右眼、鼻子、嘴、右耳无不淹没在腐肉堆里,脓水横流,蛆虫拱动——她的整个右半边头颅都是一大团腐臭溃烂的脓疱!余涣箐一时强忍不住,一头栽到马路当中呕吐起来。
“很可怕吗?……”少女那里传来了含混不清的声音,听来像是在水下的咕哝。想必她的口腔也溃烂了,声音才这般模糊。
他说不出话。
“我一直在等你,狗狗……”少女说起话来冷酷得好像地狱的主宰。
“你是……”
“我一直在等你,一直在找你,一旦找到你就永远不会放手……”少女缓缓起身,面向他站好,把她的脸完完全全暴露给他看。余涣箐又是一阵呕吐,吐得浑身酸软跪倒在地。她究竟是……是什么?……
少女抬起右手,五指狠狠抠进脸上的腐肉堆,黑血裹着粘稠的各色黏脓立刻迸溅而出。渐渐地,她的右手几乎完全插入了自己面部的肿瘤中,似乎在摸索着、在努力掏着什么。很快,她狠命往外一拽,一大滩红白相间的东西“噗”地从烂肉堆里扯出,挂着黏呼呼的血丝、肉束,“噗噗啪啪”掉了一地。
是眼睛……一大堆眼球被她从自己头里抠了出来,人的眼球。
“看到了吗,余涣箐,这都是你的眼睛……你将它们献给了我,一次次,无数次,代表你对我的心,代表你对我的真爱……”
余涣箐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拼命挣扎,但一动不能动,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双手把玩着一枚血淋淋的眼球,仔细梳捋着上面的眼外肌与视神经,缓步走近他:“……可怜呐,你到底属于哪一边,你自己都不明白吗?根本没人在乎你,所有人都在猎捕你、追杀你,除了我……”
也许是吧。也许。可是——
少女扔掉眼球,细舔着手指上暗红的血。没有一丝风,她的长发却如同无数愤怒的毒蛇,在空中疯狂抽打着、缠卷着,好像正与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殊死搏斗。她向他稳步走来,地上的眼球被她有意无意地踩扁,“噗唧噗唧”作响。余涣箐的胃酸灌进了嗓子,火烧般的难受,肚里绞成一团。少女走至他近前,蹲下身来紧盯着他,糜溃淋漓的肿瘤几乎贴到他脸上。腐肉的恶臭像无数柄剧毒的利剑,将他的脑袋彻底贯穿;浑身黏液的蛆虫一团团的,争相攀上他的脸……
……少女脑后的长发向四面八方辐射出去,速度比子弹还快,无声无息地在夜空中纵横穿梭,密织成一个乌黑的巨茧,把余涣箐和她自己包裹在内。她耳畔的发丝则汇聚成一条条腕足、触须,卷住他的脖子、躯干和四肢,深勒进肉里,骨碎筋绽的烈痛震断了他所有的神经。他的脖子被勒得喘不上气,连惨叫一声都不能。
巨茧突然收紧了,余涣箐被迫和她死死贴在一起。她的身体好像一包黏酱,余涣箐一下子陷了进去。半流质的血肉混合着活蛆,放肆地从他身上所有孔窍汹涌而入。他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听不见,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身体在爆裂,被源源不断灌入体内的腐肉浆和蛆虫从内部胀爆。没有任何语言或文字足以描述此刻的痛苦,这种痛苦已经远远超越了人类的感知、理解与表达能力。他被搅碎,被搅散成基本粒子,被搅散到普朗克尺度,近乎化为乌有……
五
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心脏歇斯底里地在胸腔中乱撞,肋骨都被撞得呻吟起来。
从没做过这样的噩梦,从来没有。
余涣箐本能地挣开触手样的被褥,朝枕下的柴刀摸去。天天做噩梦居然还没疯掉的我,到底该说是强悍呢,还是变态呢?我真佩服我自己……
柴刀不在。
余涣箐不禁一惊,刹那间倦意全无。使劲撑开干涩的眼睑,视野中只有明亮的灯光、平整洁白的天花板,一切都再寻常不过,没有优美的连拱,没有华丽的装饰,什么都没有,与采石场公寓截然不同。他正躺在一张单人床上,被柔软温暖的被褥包裹着,舒适得难以置信,让他一时间竟有种想哭的冲动。
我在哪儿?这是什么地方?
世界2 重逢 05
方才的梦境从脑海中一闪而过,绞肠拧胃的感觉登时堵上胸口,余涣箐禁不住趴到床边,面朝地板一阵呕吐,饭食、胃液、胆汁……各种不可名状之物五颜六色滩了一地,刺鼻的恶酸怪臭扑面而来。这下完了,这间屋子一千年后也没法住人了……
就在此时,一双穿着圆头平跟鞋的小脚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余涣箐艰难地抬头看去:过膝袜,短连衣裙,短披肩……这身朴素典雅的衣着,毫无疑问是紫凌书院的制服。再仔细打量:苗条匀称的身材,个子大概比他略矮一点;一张清秀小巧、稚气未脱的面庞,带着些许东西方混血儿的特征,眉宇间紧锁着忧郁和惊恐,黑油油的短发微微拢住颈根……宏宇宙在上啊,好可爱的女孩子!悲催的我终于时来运转了吗?(蓓蕾妮丝那个女魔头,谁敢提她我跟谁没完!……)
余涣箐还在愣神,她已经快步走近前来扶住他的肩膀,关切地问道:“不要紧吧,大叔?”
“你是……”
“我叫瑟琳娜·马许,紫凌书院的学生。请问大叔是……”
也许是怕他听不懂,她说话很慢,简直就是一个词一个词挤的。
“余涣箐。我叫余涣箐。”
“余先生啊。”听见余涣箐的拉丁语还算流利,少女的语速快了许多:“请您躺好,我打扫一下。”瑟琳娜小心翼翼地扶他躺下,起身去拿了扫帚、簸箕过来,躬下窈窕曼妙的腰身,仔细清理起他的呕吐物来。
“这是哪儿?我怎么在这儿?”
“这是我家。我发现您晕倒在街边,就把您带回来了。”
“哦。谢谢。给你添麻烦了……”喂喂喂少女,随便扛个昏倒街边的陌生人回家不要紧吗?再热心肠也不能引狼入室啊,直接报警不就得了?对了,据说阿祖尔-格拉娜色情业相当发达,利用课余时间从事援助交际、赚取零花钱的女学生不计其数,你也是其中之一么?事先说好,我可没钱付给你啊。
“别客气,应该的。”
“你怎么把我搬来的?我这么重……”莫非是怪力猩猩女?!之所以这么胆大,是因为我完全够不成威胁么?
瑟琳娜超级治愈地冲他一笑:“出租车嘛。”
“哦……耽误你上课了吧?真抱歉。”
“没关系,我请过假了。”
“那也很抱歉啊……对了,请问现在是几月几日几点?”
瑟琳娜低头看一下腕表:“9月27日上午9点15分。”
原来没过多久嘛,只有一夜而已。昨天早上到的大教堂,傍晚离开回到城里,然后就昏厥路边做了那个怪梦……不对,我怎么会昏过去的?一点儿都想不起来,除非……
“我今天早上散步时发现您的。医生说您没什么大碍,只是劳累过度,休息一下就好。”
只是劳累过度?
先不管这些。把人家的卧室吐得一团糟,有何脸面再这么舒舒服服地躺下去?“让我来扫吧。”余涣箐一边披衣起床一边说。
“没关系,这就完了。”瑟琳娜提起扫帚、簸箕:“您怎么样?能走路吗?”
“好像没问题。”余涣箐下地站稳脚,看见自己的鞋就在床下,擦得干干净净。他一感动又险些哭出来。
“您怎么会晕倒在街边的?出事了么?”
“我也不知道啊。”
“您也不知道?”瑟琳娜神情暧昧地望着他,眼神很是诡异。
余涣箐摇摇头,故意做出个微笑给她看:“流浪汉饿晕在大街上,不是什么稀奇事吧?”
“几百年来,您是唯一一个活着离开谢姬娜大教堂的人,这还不算稀奇事?”瑟琳娜一枪挑明。
余涣箐登时懵住了,脑子里一团乱麻。几百年来?唯一一个?活着离开?她跟踪我?
“……我不懂你的意思……”
瑟琳娜警惕地看了一眼房门,压低声音问道:“您为什么要去大教堂,余涣箐先生?求求您一定要说实话。”
“……好……好奇而已啊……好奇是人的天性……”
“您在那儿看见什么没有?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瑟琳娜继续逼问。
“没有。”
“真的?”
“真的什么都没有。大教堂是空的。”余涣箐决定撒谎撒到底。
瑟琳娜将信将疑地停止了逼问,叹口气说:“为了您好,余涣箐先生,不要再和大教堂扯上任何关系。但愿这只是个意外,但愿是我想错了。但愿我们再也不要见面。”
“这是警告?”
“是忠告。”
瑟琳娜的眼神和表情令他手脚冰凉。
瑟琳娜的房门外是一条阴暗窄仄的楼道,蛛网垂挂,乱蝇扑面,到处是堆煤炭留下的黑迹,楼梯扶手上老厚一层灰,满墙白灰成片地龟裂脱落,空气中沉淀着一股虐鼻的霉味。余涣箐走出楼外,背着行囊驻足回望,只见这是老城区内极其寒酸的一座四层筒子楼,又俗又土,又老又破,随手丢在哪座城市里都毫无存在感。她为何住在这种地方?紫凌书院的学生不是应该住在采石场公寓么?
瑟琳娜并未出门送他。看得出她很怕和大教堂扯上关系,不过既然如此,她又何苦把他弄回家里?瑟琳娜住在筒子楼顶层,把不省人事的他从一楼搬上去……不可能也是靠出租车吧……
“……想聊天的话,随时欢迎你来找我呦……”
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余涣箐很清楚。
躲藏,抑或逃跑,也许都是徒劳的。与其那样,还不如去会会她,会会那位教堂中的少女。起码得弄明白我听见的哭声是怎么回事。仿佛受到了召唤,瑟琳娜的忠告阻止不了我,没有任何人能阻止我。
毕竟,我是几百年来唯一从她那里活着离开的人。
六
“还真来了啊。”
刚刚跨进谢姬娜大教堂的中堂,少女似笑非笑的声音便从楼廊上飘至。
“拒绝女士的邀请可不好。”宏宇宙在上啊,这种看破生死般的淡定感是咋回事?我一夜之间超越到贤者的境界了吗?!余涣箐心里万分惊讶。
“呵呵,狗狗还挺绅士的,真叫我意外哈。”
“喂喂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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