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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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第7期-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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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棉花使劲地擤了擤鼻涕,然后一挥手甩到门口的院子。 
  “你龚阿婆……那个老不死的!我对她说,你们既然相信这个东西,咋不把自己的闺女贡献上去?她说她没有闺女,还说王道士的闺女都嫁人了……我说咱土村的闺女多的是,他曹庆反正有的是钱,还怕找不到一个睡一宿的人……你猜她咋说?”母亲说得这里,突然目光炯炯地盯着女儿。 
  “她说人家的闺女都是黄花闺女,只有你棉花……”母亲自己接过话腔,恶狠狠地说。“我就是这个时候跳起来的,我当时恨不得撕烂她的臭嘴……我将她痛骂了一顿,这个老东西!我看她以后还好意思见到我……” 
  “你不用还他钱!”在片刻的沉静之后,棉花站了起来,盯着母亲说,“曹庆他爹也没让咱还钱的意思,再说,曹庆也未必……这都是王道士他们的主意。” 
  “我知道。如果曹庆是个穷光蛋,他们就是打破脑壳也想不出这个鬼主意来!”母亲盯着从屋里出去的女儿,“反正不管怎么说,我是不同意你去曹家的……”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棉花独自来到了院子,从村口曹庆家传来的王道士充满祭祀色彩的唱腔,又一次让她相信了命运。她思忖了半天,如果不是命运那只无形的手在某个神秘的地方左右着自己,她怎么可能会沦落到如今这种地步呢而在进城之前,她以为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上,可是自从两年前那个发生在洗浴城的不眠之夜之后,这个曾经雄心勃勃的乡下女孩就已经明白了,人生的许多事情是无法心随所愿的。如果没有那个晚上,此后的一切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8 
   
  第二天一大早,曹庆他爹就拎着空瘪的皮包去了镇上,来到村口的时候,一眼瞥见菊花正蓬着头发从代销店里出来,手上抓着尿罐。菊花瞅了瞅他,又瞅了瞅他手上的皮包,以为他是去替儿子定置寿衣,所以没想主动跟他打招呼,就叹了一口长气来到了塘边,然后将陶罐里的尿液倒进了塘里。 
  到了晌午,曹庆他爹又从镇上返了回来,手上的皮包瞅上去胀鼓鼓的。菊花从代销店的窗口里探出头来,问了他一声。曹庆他爹一个劲地摇着头,声泪俱下地解释说: 
  “我这也是没有办法啊……我要是有一丁点办法,就不会出此下策!” 
  “你那包里装的是啥啊胀鼓鼓的……” 
  “钱,我取了整整五万块!”老人走近了过来,指着皮包说。“村里好几户困难人家多次向我和曹庆开口借过钱,他们不是穷得没办法不会开这个口……我这就给他们送去!” 
 “你这又是何苦呢?”菊花从店里跑出来,“凭白无故的,你给人家送钱干啥啊?你以为你给人家送钱,就能救回曹庆的命?再说,你现在都到这个节骨眼了,你老人家就是白给他们钱,他们也未必接受啊……” 
  “我没想过要他们还的……”老人一边搂着皮包,一边嘀咕着走了。 
  菊花瞅了瞅曹庆他爹突然变得佝偻的背部,又瞅了瞅店里堆得满满的发着霉味的商品,估算着对方听不见她的说话声了,老着脸说:“你还不如到我店里多买点鞭炮和香纸,提前准备着……” 
  曹庆他爹先到了村长家,他从皮包里抽出两卷钞票,塞在村长红通通的手里,请他主持将村子的土地庙好好修缮一番。他接着说,这些年村里死了不少年轻人,老是白头发送黑头发,就是因为无人过问的土地神在闹意见。 
  同样姓曹的村长论辈份还是他的侄儿,他觉得自己是这个土村里最有德行的长辈,因为儿子的一场大病,将一辈子清明透彻的脑筋搞糊涂了,最近总是干出一些病急乱投医的事情来。村长瞅了瞅手上的二叠厚厚的人民币,问曹庆他爹说,这到底是王道士的意见,还是他自己的意见?曹庆他爹马上点着头说: 
  “这既是王道士的意见,也是全土村人的意思!” 
  从村长家出来后,他就去了那些曾经向他开口借钱的困难人家。此时,这些人家的男主人都在城里打工,女人正在玉米地里干活,只有未到上学年龄的小孩呆在家里。曹庆他爹盯着那些乳臭未干的孩子想了想,然后从包里抽出二张一百元的钞票,塞在孩子的手里。 
  他一连去了好几家,一边走一边嘀咕着,等到他老泪纵横地从村里出来的时候,村口的代销店门口围满了买零食的孩子,他们的手上全都捏着崭新的百元大钞。 
  这时候,棉花她妈正捏着针线,从代销店里迎面返回来。她瞥了一眼曹庆他爹手上的皮包,又瞅了瞅他的脸,想了想,主动说: 
  “曹大哥,我知道你心里是咋想的……你这又是何苦呢?我想曹庆那几个钱也来得不容易……” 
  “呜呜呜……”曹庆他爹立马蹲下去,将头埋在重新变得空瘪的皮包上。这时候,王道士的歌声又从他家里传了出来,随后就是一串鞭炮声。棉花她妈瞥了瞥曹庆家的院子,又瞅了瞅曹庆他爹,不知道如何是好。 
  曹庆他爹突然站起来,眼泪汪汪地盯着棉花她娘说:“棉花她娘,你听我说……” 
  棉花她妈立马转身就走。 
  “棉花妈,你等等,你听我说!”曹庆他爹迅速跟了上去,并很快冲到她的前面将她拦住,“这两天,我一直就想上你家的门,我想跟你说清楚……” 
  “你不用说什么了。”棉花她妈闪过曹庆他爹的身子,从他身边擦了过去,“我知道你的心思……” 
  “你不知道!”老人追着她说,“我也知道你们不会同意……换了谁都不会同意,何况是你!” 
  ”知道了就好!”棉花她妈没有停下来。 
  ”孩子不同意,就当根本没有这个事情!”曹庆他爹压抑着声音,但说得很坚定,“就当他们在你面前放了个屁,你别记恨在心里……” 
  “本来就没这个事情!”棉花她娘又突然停下来,回头瞪着曹庆他爹:“到底发生了啥事情?咱们可不要屎不臭挑起来臭!” 
  “对对对!”曹庆他爹连忙点着头,然后掉转身,盯着代销店门口的那帮小孩子,嘀咕道:“我这是前世造了什么孽,本以为他赚了点钱,可以让我享享清福,结果他这一病,害得我断子绝孙!” 
  “你千万别这样说,兴许曹庆还有救……”棉花她娘的口气立马软了下来。 
  “我当然知道他有没有救,省城里的医生啥都跟我说了……”曹庆他爹突然对着自己的胸口使劲地捶了两下,嘴巴上吐着粗气:“我就他这么个儿子,三十出头了还是个单身汉……我没有办法向曹家老祖宗交代!” 
  棉花她娘一听想了想,抬头瞥了瞥曹庆家的院子,压低声音说:“我听说曹庆得的是什么艾……艾滋病,是不是真的?” 
  这时候,棉花突然从村子的巷口冒出来,她瞅了瞅曹庆他爹,似乎还对着他笑了笑,然后喊了母亲一声。 
  曹庆他爹一听棉花她妈突如其来的问话,嘴巴像傻子似的大张着,半天没有合拢。他瞥了棉花一眼,立马捏着包掉头回去了。 
  ”咋哪?”母亲问女儿道。 
  “你回来!”棉花拉着母亲,悄声说:“我要洗澡!” 
  “你昨天不是洗了吗?”母亲掉过头瞅了瞅村口的那棵槐树。 
  “我想洗!”棉花坚定地说,“以后,我再也不麻烦你了……” 
  “我去摘槐树叶子,回头给你烧水……”母亲回头瞥了瞥,见曹庆他爹已走进了烟雾迷茫的院子。“这两天你天天洗澡,是不是身上又痒起来了……” 
  “你这是说啥呢!”棉花立马说,然后,深情地瞅着村口的那棵槐树: 
  “我今天自己去摘树叶……” 
   
  9 
   
  晚饭过后,棉花直接去了曹庆家。她红肿着眼睛,迈着回乡以来从未有过的步态,很快进了曹家的院子,等到她走进那幢村子最豪华的三层楼房时,这个返乡半年的姑娘一向苍白的脸颊突然间变得红扑扑的。 
  屋子里充满了鞭炮和冥纸燃烧过后形成的混合气味,正对大门的香案上插着几根正在燃烧的蜡烛,蜡油流到了桌面上,从院门口一直到堂屋,地面上到处是鞭炮燃过的碎末,堂屋的中央放着一只硕大的脚盆,里头装了半盆冷水,水里浮着一层洇湿后变黑的纸灰。 
  “百年容易过,青春不再来。 
  月到十五光明满,人到中年万事休。 
  人生七十古来稀,问君能有几春秋?” 
  王道士正在唱歌,龚阿婆站在旁边,手上捏着一对明晃晃的铜钹,他们一齐盯着棉花,神色立马变得紧张起来。王道士身材瘦削高大,身穿青色道袍,手上挥舞着一条像鞭子以的东西。由于过于慌乱,这个向来神定气闲的乡村高人,竟然一下子忘掉了唱词,结果突然张开的嘴巴里露出了因为长年吸烟而变得黑乎乎的牙床。他仰着脑袋,翻着眼睛珠子想了想,接着又唱道: 
  “人见白头嗔,我见白头喜; 
  多少少年郎,不到白头死。 
  一头白发催将去,万两黄金买不回!” 
  龚阿婆手上的一对铜钹一下子滑到了地板上,她连忙捡起了一只,另一只却滚到了棉花的脚边,她对着棉花笑了笑,却不好意思走过去。棉花弯下身将它捡起来,交到龚阿婆的手上。 
  然后,她径直进了曹庆的卧室,大伙都一齐盯着她,谁都没有跟进去。不到几秒钟工夫,赤脚医生曹玉全从曹庆的房里跳了出来,手里捏着一只油腻腻的温度计。 
  一会儿,棉花从曹庆的卧室出来了,双手习惯性地插在上衣口袋里,脸色瞅上去异常平静。她瞅了瞅曹庆他爹,然后来到老人身边,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指着贴在墙壁上的各式各样的画符,对着王道士和龚阿婆说: 
  “这道场不做了,我今晚上就跟曹庆哥在一起,我娘正在替我烧着水呢……你们要是不马上离开,我现在就收回刚才说过的话,你们自己看着办。” 
  说完,棉花一把将曹庆他爹扯到院子里,口气平和地对着他交代了一阵。老人一听,立马哭了起来,然后一路小跑,踉踉跄跄地去了村口的代销店,他从怀里抽出一大叠钞票,对着店老板菊花说: 
  “快给我一张红纸,越红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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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棉花返回屋里的时候,母亲正在厨房里烧着热水。母亲显然已经哭过好几回了,眼睛肿得像只烂桃子,脸上脏乎乎的,头发散乱着,灶膛里的火光映射在她的脸上,一条条泪痕像蚯蚓爬过的迹印。 
  晌午过后,也就是曹庆他爹满村子发钱那会儿,棉花突然提出要洗浴,然后将她扯进了屋里,接下来,女儿就把决定告诉了她。她恶狠狠地瞪着女儿,双脚跳了起来,然后疯子似的冲过去,拽着女儿的头发从堂屋打到闺房。棉花始终没有还手,直到母亲打够了并停了下来,她才抬起头,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这个时候,她突然发觉一年前染过的那一头黄发,经历回乡半年的洗浴,已基本恢复了进城之前的黑色。她的内心闪过一阵惊喜,但她没有表现在脸上,而是盯着母亲说: 
  “我知道这事儿给你丢脸,我原先也没想到会答应,可是我……有些事情我自己都说不清楚,希望你能理解我……” 
  “你给我丢的脸还少吗?你总是要我替你着想,你替我着想过吗?”母亲一直在哭,脸上糊满了鼻涕,她突然指着自己的胸口,说道:“孩子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是在我的心窝里捅刀子!” 
  “我也不想这样……”女儿盯着母亲说。 
  “那你又为何要做出这种决定?”母亲质问道。“我跟你说,这事儿全土村就你王棉花做得出来,换了谁都做不出来……我没有你这个女儿!” 
  这时候,棉花瞥了一眼立在墙根的那只浴盆。就像平时许多个夜晚一样,她又一次想起在城里呆了三个年头的洗浴生活。那些日子,她每天除了一遍遍地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之外,还要将那些前来享受的成年男性洗得舒舒服服。她感到鼻子一酸,眼睛立马红了: 
  “您生了我养了我……我下辈子变牛做马再偿还您老人家!” 
  母亲一听,突然冲上去,举起右手又要打女儿的脸,结果一把将她揽在怀里: 
  “我不要你下辈子,我就要你这辈子!我不要你偿还,我只要你听话,听娘的话,别做那事儿,那全是瞎折腾瞎胡闹……咱把钱还给他曹庆!” 
  棉花一下子跪在地上,抱着母亲说:“妈,你女儿不是为了还绩,咱啥也不欠他的……真的,不是!我……我……” 
  “那你是为了啥啊孩子?你说!你说清楚,你说个理由来!娘求你,娘再也不骂你了,娘再也不打你了,娘啥都听你的,只要你不去曹庆家……娘啥都答应你,娘说话算数,娘明天就跟你进城去,再也不回土村了……” 
  “不……我不想离开这里!”棉花眼泪汪汪地盯着母亲,“我好不容易回来了,我下了那么大的决心才跑了回来……我棉花既然能够回来,就敢于面对一切!我再也不进城了,那不是我呆的地方,我知道我不是那个地方的人!” 
  “那你到底是为了啥啊孩儿?你为何这样糟蹋自己?你还是个大姑娘,你才二十出头,你还得嫁人生子,你的路还长得很……娘不骗你,你在城里的那些事情,咱村里没人知道,除了我谁都不知道,王道士龚阿婆他们也不知道……” 
  “知不知道无所谓!”棉花突然止住哭,站了起来,眼睛里喷着少有的光芒,“嘴巴长在人家身上,他们爱咋说就咋说。” 
  “你说得容易,我怎么办?”母亲指着窗户外面的祖坟山,像仇人似的厉声质问着女儿:“我怎么跟你爹交代,他要是知道你做的那些好事,躺在土里都不得安宁!” 
  “我……”棉花顺着母亲的手指,瞥了一眼窗外的祖坟山,它们在晌午的阳光下闪着庄严肃穆的光泽。这些年,村里越来越多的人死于不明不白的原因,类似曹庆这样,年纪轻轻就患了不治之症的,赤脚医生曹玉全总能一口气说出一串名字来。为了防止再次出现人财两空,那些没钱的人家充分吸取棉花她爹的教训,干脆呆在家里等死,连赤脚医生赊账提供的药丸都白白浪费了。半年前,棉花返乡回来的那个傍晚,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道去了祖坟山,她趴在父亲的坟头上一直哭到半夜。 
  母亲突然转向那只颜色褪尽的浴盆,然后冲了过去,一把将它抓起来,举过头顶:“老娘算是白替你忙乎了一场,满满一大棵槐树枝都让我摘完了……到头来你变本加厉,做出这等事来!” 
  “我爱他!”棉花立马夺过母亲手上的浴盆,大声在说:“我从小就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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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从厨房里站起来,瞥了一眼从曹庆家回来的女儿,有气无力地说:“我把盆子洗过了,换洗的衣服我也替你找出来了……做娘的仁至义尽了,你看着办吧……”说完,母亲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回到自己的卧室,再也没有把门打开。 
  这时候,曹庆他爹小心翼翼地进了院子。棉花直瞅着他,嘴巴都张开了,就是没有喊出声来。她来到院子,将装着槐树叶的篮子交给了老人,曹庆他爹一直点着头,拎着篮子转身回去了。 
  晚饭之前,棉花从家里扛着木梯拎着篮子来到了村口,她看到槐树上所剩无几的几枝树叶,正零星地点缀在偌大空洞的树冠上。她盯着树上的叶子,发现每根树枝上的叶片全是对称而生,加上枝头上的那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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