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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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年6月-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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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雾彻底散去。周围建筑物、花园里的树木恢复原貌,但失去神韵。或许,阳光灿烂的白昼,使我们迷失于内心以外的物质生活,世界的真相在浓雾或黑夜里才会有所披露——浓雾,以及黑夜,是我们的“精神世界研究院”吧?笔,是这种研究院的试管,雾一般、夜色一般的墨汁是显影液。稿纸就是试纸?
  ——我写下的这些凌乱文字,能够使我有资格成为由浓雾和黑夜构成的“研究院”内的一个初级实验员吧?
  /研究院旁边是一条小街“南阳路”,路名源于我的故乡南阳——这条小街大约就成为我移居上海之后的护身符了吧?长短五百米左右的一条小街,咖啡馆、幼儿园、教堂、书店、水果店、酒吧、时装店一一呈现。午休,我常常独自在这条小街上闲逛,仿佛一次虚拟中的还乡。但巴尔扎克说:“外省就是外省,巴黎就是巴黎。”请允许我模仿巴尔扎克:南阳就是南阳,上海就是上海。我接受自己的南阳背景所造成的“他者”身份、“间离”效果,我接受这样一种与周遭世界若即若离的命运。
  南阳路东端是美琪大戏院,三四十年代的周璇、王人美们唱歌的地方,也常常是黑白故事片中地下党人的接头处。如今主要上演话剧舞剧。南阳路西端,一座四层独立别墅式酒吧“艳阳天”,历史保护建筑,三十年代上海颜料大王吴同文(当代建筑大师贝聿明之姑父)的私宅。墙壁微绿,故俗名“绿房子”。在当年上海滩巨富大亨们的豪华宅邸排行榜上,绿房子名列榜首:小电梯首次出现在一个上海家庭,客厅地面铺设了弹簧板以增强跳舞时的足部快感,洗手间的设计和配件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上海五星级酒店里才普遍再现……醒目的奢华带来灾难。六十年代的一个夜晚,吴同文和妻子在绿房子的阳台上自杀。楼下,红卫兵在狂欢。
  醒目的才华同样也能带来灾难。与南阳路相衔接的愚园路,有法国梧桐荫蔽着的傅雷旧居。小街上的一个沉浸于用镊子来修复时间残肢的老钟表匠对我回忆,傅雷帮他翻译过进口钟表说明书。“傅先生,好人呀……”老钟表匠浑浊的眼睛里竟然有着泪滴。在傅雷旧居,六十年代,上海音乐学院的红卫兵来抄家的前夜,傅雷用秀雅端庄的行楷写下遗书,嘱托将剩余的不多一笔稿费赠送给跟随他多年的老保姆,然后与妻子一起上吊自杀——脚下的凳子被蹬倒在傅雷铺了一层厚棉被的地板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使楼下的老保姆度过一个安静的夜晚……
  醒目的才华还能带来什么?似是而非的爱情和抑郁?——似是而非的多巴胺、去甲肾上腺素和血清素?南阳路向前延伸二百米靠近常德路的地方,是张爱玲离开大陆以前最后的居住地——常德公寓——一个美女、享乐主义信徒、避世者、语言炼金士的“最合理想的逃世的地方”。最终,她矮到异国的尘土里去了,还能再开出一朵世俗而诗意的花来吗?公寓而今如废弃的旧码头老航标,依稀指示出一个民国女子海上沉浮的时区和流言。霉味荡漾。墙壁早年的粉色,已颓败成女人们遗弃在镜前的过期粉饼。我乘轧轧作响的老式奥斯汀电梯到达六楼。女电梯工慵倦、漠然,不知道是不是胡兰成乘电梯拜访张爱玲时遇到的老电梯工的后代?敲门,无人应答。胡兰成弯腰隔门缝塞进一张纸条。我弯腰把鞋带系紧。下楼。门厅墙上悬一排旧信箱,左下角某个隐约写有“张”字的信箱里突然窜飞出一只麻雀!如同一封字迹雀跃心迹零乱的书信——很如我在深夜穿长衫戴金丝边眼镜来访。也许更能感受到一个伪政府文人晦暗的心境?一个背叛祖国和母语的暧昧者,在女人痴情灼烫的身体上,又怎能找到他誓死固守的乡土和边疆?
  周璇、王人美、吴同文、傅雷、张爱玲、胡兰成、红卫兵……他们当年的生活路线与我所在的研究院,只有一百米到五百米左右的距离,只有六十年或四十年的距离。当年,他们步行、骑自行车、坐黄包车或轿车、卡车,从我院门前的大街掠过,去约会、购物、看戏、密谋、抄家、武斗……他们对药物研究院内密集高大的香樟树林和英式建筑匆匆一瞥,或许,隐约觉得体内的疼痛或暗疾,有可能与这个机构研制出的安神剂、抗生素等等药物发生关联?但疼痛彻骨,暗疾无边,一粒药片苍白无力——即使将静安寺上空的一轮满月融化在水杯中,也无法消除他们的迷乱或抑郁。一个年代的迷乱。一座城市的抑郁。
  周围同事,大都不知附近存在一条与我有关的小街。也不知小街上的这些遗韵旧闻与我的内心生活有关。我,以及这些通过显微镜、切片、基因来与疾病对视对峙的同事,在一家药物研究院里生活,如同生活于一枚被研究着的巨大药片——我,我们的老Y、老M、C、H。本身也是一种明朗或隐晦的疾病。渴望被试管、烧杯乃至最彻底最有力的时间,说服?
  8 研究院一角的草坪终年暗绿,贴地建立的实验动物纪念碑往往易被忽略,尤其在青草长高没有修剪的时候。
  猴子,狗,兔,猫,老鼠……这些啮齿类动物,由于与牙齿活泼的人类有太多相像而被研究者注入疾病基因,然后尝试接受某种研发中的新药,再观察这一药物对其身体的伤害是否可控。这就是“药物安全性评价”。在人类放心地使用各种药品、化妆品、食品以前,必须以实验动物的痛苦不安为代价,尤其是与人类同源性最近的猴子、黑猩猩,在实验动物中价格最为昂贵。为使它们能够逼真地摹仿人类的生理心理以获取最有价值的数据,实验中的猴子、黑猩猩,一只一只被分别关在单人房间内,房内有淋浴、电视、水果甚至美人云集的画报!它们简直就像是披了兽皮的市民一样!它们在模拟着城市孤独者的处境。当我偶尔隔着实验动物中心的门扉玻璃与坐在床上的猴子、黑猩猩对望的时候,常常觉得自己成了另外一只猴子、黑猩猩!我甚至摸摸自己的臀部——暂时还没有把柄似的一只尾巴在裤子外摇荡,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L,研究员,课题组长,或曰老板,因购买实验猴子而被西安警方取保候审。一贯豁达的L,虽年近六十但朝气蓬勃如愤怒青年,穿牛仔裤,步伐充满弹跳性,穿梭于各种研讨会、讲坛、药品交易会。但在这长达一年的取保候审期间,他迅速萎靡,每次出差都由我作为担保人向西安警方通告。几只秦岭森林里的野生猴子。让L痛苦。按照法规,野生动物不能作为实验动物,只有养殖场培育的家养动物。方可按照一定手续购买。但L没有能力从面貌上区别这几只猴子来自旷野还是养殖场,就像同事从外表上看不出我的乡村背景一样,他们只是从我绝不留下任何剩饭剩菜的粗俗吃相上推测出一个人幼年生活的贫寒。L手续简化地买了一个陕西动物贩子的猴子。警方说:这些猴子来自秦岭,被动物贩子捉到,圈进挂了一个“动物养殖场”牌子的院落里吃了几天杂粮,就冒充家养猴子混进了上海。
  为解救L,我陪着他在一年间数次飞赴西安。越过秦岭的时候,他透过舷窗长久俯瞰,嘟囔:“这里藏有多少猴子啊……比我这个博导还宝贝呀……现在公平了,猴子,咱们都取保候审了,看看电视、吃吃水果吧……”我安慰他:“别担心,很快就自由了。”他说:“我再也不做猴子、黑猩猩的实验了。我不敢看它们服用实验药物后的眼睛,那眼神,太他妈像一个人了……”我说:“太像你现在的眼神了。”L苦笑。猴子和黑猩猩也能做出苦笑的表情。解除取保候审之后的L,果然只做兔子、老鼠一类的小动物实验,丧失了雄心大志。某个美女每天早晨使用的洗洁剂、发胶、指甲油,就可能与L手中若干小动物的隐约夭折有关。L对自己僚绕着小动物的喘息和呻吟的双手无奈而怜惜,常常站在水龙头旁,冲洗十指。持久冲洗。
  L时常在草坪上的实验动物纪念碑前放一束鲜花。由于纪念碑贴地放置,那束花就像野生于草丛里似的。矮纪念碑,鲜花,在世界上许多医学、药学科研机构的某一角落屡屡呈现。据统计,全世界每三秒钟就有一只动物死于药品、食品或化妆品实验室。美英两国一年消耗实验动物四百万只,一概进口自其他国家。而美籍英籍的猴子、狗、兔、猫、老鼠、黑猩猩,在自己的国土上安全地奔跑……立碑,献花,实际上也是一种自私的表现:用花朵来安抚良知,减却不安。但花朵芳香对那些摹仿着人类疾病和疼痛的动物亡灵,又能带去几丝慰藉?
  不久前,L参加了在东京召开的“第六届生命科学研究与实验动物替代法国际大会”。归来,送我一把日本纸扇。我请他喝茶。他在这个大会上呼吁用基因技术来减轻动物痛苦程度,并促使全世界的实验室数据共享,减少重复实验所需要的动物数量。“但是,多么难!连我们院内的重复实验都无法消除,何况一个国家、全世界……我悲观。”“猴子事件”以后,L成了一个多愁善感的人,随身携带的书包里总装着一本唐诗或宋词——他想回到没有动物实验、也没有这么多疑难杂症的唐宋?但据考证,世界上最早的动物药理实验,出自唐代的药学家陈藏器。
  实际上,动物们真的能够完全模拟出人类当下的困境和疼痛?我怀疑。即便把它们所生活的动物实验中心内的“单人房间”,扩张成一个微型城市,除了淋浴、电视、水果、美人画报外,再布置出股市、银行、公司、酒吧、按摩房、财富论坛、颁奖典礼,也很难在一个猴子、黑猩猩体内,无微不至地复制出一个当代人的欲望、虚荣、冷漠、厌倦……何况,我们用来实验的猴子、黑猩猩,还可能来自千山凝翠万川流关的莽原大野。它们,至多能模仿出一个猎人或隐士的内心生活。而那些猎人隐士的疾病。大约比市民们少了许多。
  草坪上贴地建立的实验动物纪念碑前,时常有鲜花野生般怒放于草丛。一束鲜花,代表一颗惆怅的心……
  9 研究院内小花园旁耸立三座铜像,纪念三位去世多年的药物科学家,我国现代药物研究领域的拓荒者,上世纪五十年代先后从美、英、日归来。长期的海外生活,使他们的英语、日语比汉语还要说得流畅。尽管担任过中国工程院院士或我院的院长、名誉院长,但同事、后辈一概尊称他们为“先生”。那是一种尊重—— 有谁敢把他们喊为“老板”?中国的第一支贵似黄金的青霉素、根治血吸虫病的呋喃丙胺,出于其手。惠及国人。除了三座铜像,他们似乎没有给家人留下多少资产。面对那些把实验室当做名利场和提款机的浮躁后人,三位先生铜铸的目光,是否显得忧伤?
  在这家连鸟儿散步也被我看成“老板状态”的研究机构内。被称为“老板”的功成名就者,比比皆是。把那些博导、研究员喊做“老板”。比喊“老师”多了一份亲昵,也多了一份与市场接轨的时尚。但这些老板似乎缺乏“鸟儿状态”的自由和快乐,受制于一种无形鸟笼的包围。他们往往不敢自己开车,而由爱人或学生在晨昏开车接送,因为,他们热爱走神——精神出走,走到哪里去了?他们提着内含饱满寓意鲜明的袋子从银行或储蓄所内走出来以后,往往让出租车或爱人所开的私家车在市区内路线复杂地绕行很远,才探头探脑地匆匆走进公寓大门——他们在练习摆脱身后可能的跟踪者、抢劫者。不安。在实验室或汽车内,隔窗眺望小花园旁边的三位先生,以及三位先生肩膀上跳跃的小鸟,他们的眼神充满羡慕,像笼中鸟儿一样羡慕外面的风声万物。
  甚至,他们还会流露出对来自安徽乡村的清洁工夫妻Z、J的嫉妒。
  Z是丈夫,J是妻子,住在小花园旁边的平房内。平房内的家具、电器一概是各实验室各部门的淘汰品,被精心组合在一起,成为他们的小“巢”。内心不平衡的老板们私下议论:“他们住房、用电、用水,都是免费的呢!”“星期天加班,我看见他们还把被子晒在网球场上……”“春节期间,他们的乡下亲戚成群结队在咱们院内晃来晃去。”但看见Z、J的时候,这些老板总是谦恭热情地问候:“早上好!”“辛苦辛苦!谢谢谢谢!”Z、J年轻,有力,开电梯,打扫卫生,修剪草坪,运送垃圾,搬运实验仪器。每月收入并不高,但他们表情的幸福度似乎不低。z对我说,他们打工的钱够养活一家人了,也快攒够两个女儿将来上高中、上大学的钱了。他觉得上海好、研究院的人好。他有梦想:“将来让我女儿考咱院的研究生咋样?在这大楼里做实验。再成为那三个老先生一样的人,研究药,治病救人,积德行善,多好!”
  每年秋天到第二年春天,z的胸前都藏着一只蝈蝈。他的妻子在走廊尽头边擦玻璃边唱黄梅戏钓时候。蝈蝈的鸣叫像乐队在伴奏。那是来自他老家安徽的蝈蝈,鸣叫,伴奏。蝈蝈寿命短暂,这些年来,他胸前的蝈蝈肯定不是同一只。也许是来自同一家族的蝈蝈,次第传达出安徽某地阴历中的烟火风水。他们毫不掩饰自己的愉快,让周围老板困惑:“这两个乡下人究竟拥有了什么?蝈蝈?”每天黄昏清洗小花园旁边的三座铜像时,这对夫妻都放弃通常用来冲刷地面的软皮水管,而是站在凳子上用干净毛巾细心擦去铜像上的浮尘鸟粪。这一场景,终于让我和若干老板感动。
  ——目前。我还残存一丝被感动的能力。这说明,一个猥琐浮泛、模棱两可的家伙并非无药可救。我还有可能从物质生活中偶尔抽身而出,重新获得简明扼要的宁静和欢乐。铜一样的宁静,安徽蝈蝈一样的欢乐。“在这个尘世,我已一无所求。/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嫉妒。/我经历过的一切邪恶,我都已忘记。/想到我曾经是这同一个人并不使我难堪。/在我体内,我没有感到痛苦。/当我直起身来,看见大海和船帆。”(米沃什《礼物》)假若我在研究院内直起身来,需要沿北京西路朝东走四公里,到达外白渡桥,再乘船沿黄浦江航行十公里,才能看见船帆和大海——这是我和米沃什这位伟大的波兰诗人之间目前的差距。
  但我毕竟生活在一座以大海为偏旁部首的城市笔画之间。所以,我有希望实现自己后半生的梦想——
  无论何时何地,一直身,就能看见船帆和大海……
  责任编辑 陈永春
  在萧红的城市
  作者:红 柯
  接到通知立马买了去哈尔滨的机票,接着过年,忙碌之中翻阅最多的就是萧红的《呼兰河传》。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回忆早年的阅读书目,当我是一个穷学生的时候,而且是一个农村穷中学生,一分钱两分钱积攒好久才能买一本书,中学数年间还是买了十几本书。有《梅里美小说选》、《这儿的黎明静悄悄》、《金蔷薇》、《中国文学举隅》、《月亮宝石》、《呼兰河传》等。我还记得读《呼兰河传》的情景,我先看了茅盾写的序,就决定买了,又看了骆宾基的后记,就合上书,匆匆走出书店,出县城,到野外,坐在渭北高原的寥天大地里,从最后一章往前读,我还记得那种雷电穿身的感觉。我给这本书包了很好看的封皮,我理所当然看了扉页上萧红的照片,下边一行小字注明在哈尔滨。上大学后就找了许多萧红的资料,更多地了解萧红的身世,以及东北作家群,由萧红开始读到骆宾基、端木蕻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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