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宇澄-在天堂边疯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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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宇澄-在天堂边疯长-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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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雨长久没听到这样抗旨的话了,冲对方檀中穴就一把拍将过去,叫道你要死了!那小子应掌后一个趔趄倒下,倒是经不住折腾。小雨见对方狼狈,气也消落。哪晓得那小子坐在地上还冲他叫:你有病啊!起身也一掌往他胸口印去。小雨火了。球桌保卫战对方本来不是对手,小雨就一个猛字,但那小子偏一个犟字,跟个牛皮糖似的经打,俩鼻孔汩汩淌血还不住念叨,你神经病,我×你妈的×,一边还猛哭。哭归哭,手上也没闲着,不住地往小雨身上捶。
  难为小雨第一次打人打怕了,他没见过这么牛B的异类,最终怯下场去,骂句:十三点!转身就走。众人旁观一场鏖战,也败了打球的兴,作鸟兽散。这一场架真让我受益良多,立志也要做一个不畏强暴的好汉。
  后来知道,那牛B小子是小雪班里的常识课代表,叫武凯。自从操场一役后,也不知什么心思作祟,小雨和武凯两人越来越热乎,没几天竟称兄道弟了。这不是惺惺相惜吗。
  武凯是孤儿,和他外婆住,本来他挺可怜,可我讨厌他因为他也喜欢小雪。而且武凯长得很好看,又和小雪一个班,小雪也很喜欢他。我经常对小雪说,你要记得,你是要做我老婆的。于是小雪对我笑笑,我立时被她笑得头重脚轻,忘了让她远离武凯。
  三年级春游那天学校组织去了虎跑泉。我和小雪在泉水边上聊天聊得正容光焕发,武凯凑近来了。两三句话就把小雪的注意力引过去了,他说起了自己的家事,他说他妈以前生病了,他爸借钱去医,一开始没及时还钱被放债的人剪了两根手指。后来他妈病死了,他爸也被讨债的打死了,只剩他和他外婆相依为命。真的,武凯当时确实用了“相依为命”这个成语,这个我直到小学六年级才会用的成语。我当时就说,好好的春游大家要开心玩儿,说这个做什么。小雪生气了,怪我没同情心,然后拉着武凯的手离我而去。我当时恨不得往虎跑泉里一纵身……
  很多年以后我听知情的老同学说,其实武凯他爸借了钱没花在他妈身上而是拿去赌了,他妈是给活活病死的,而且本来是小毛病。而武凯他爸是逃债途中被车撞死的而不是被打死的。于是我回想起来才知道,这小子是借自己的父母编剧本来博取小雪的同情,可惜已经不能回到过去去当场揭发他了。
  春游以后武凯和小雪的关系更进了一步,我觉得自己已经不能拿当初和小雪的约定来牵制什么了,再下去我一定保不住未来的老婆。可是我没办法,我天生不懂用心机,何况那时候年纪小。  四年级那年,家长们纷纷开始经济宏观调控,所以没零用钱玩街机了,我们都挺郁闷。后来武凯告诉小雨,西湖边有个建筑工地,可以到那边捡些铁去收购站卖,就有钱了。小雨说,鬼话,哪有那么好的事。武凯说你要不信我试给你看。于是武凯进工地不到一百秒,贼眉鼠眼拖出一根铁条来,去废铁收购站卖了三块半。小雨立时两眼发光,拉上我和黑炭肥猫浩浩荡荡地去捡铁。后来我才知道,不告而取是为盗。
  我还知道,武凯这么讨好小雨是为了能搞好关系靠拢小雪,难得他小小年纪就会三番两次耍手段,所以我越发鄙视他。
  有一回我对武凯说,你离小雪远一点,不然我把你扔到墙壁上去摔死。
  我正在得意这句话气势宏大唬人足够的时候,小雪就找上门儿来了。小雪说,秦沐,武凯说你要打他,你怎么可以这样,他没有爸爸妈妈已经很可怜了,你还欺负他。
  我先是一愣,然后特别火,我说他怎么这样,我才说完就跑去告诉你,是不是男人啊,我这就去扔他。小雪生气了,说你敢欺负他,我就不理你了。然后转身走了,她走的时候我还被她生气的样子迷得眼睛发直。太漂亮了。
  于是我把武凯扔到墙壁上去的诺言便成了虚言,我不敢动他,因为我怕小雪生气。
  可是,武凯反来动我了。我从不知道这小子那么记仇,睚眦必报。那天班长叫我和小雨几个做好心理准备,班主任陆老师要找我们。小雨问为什么,班长说,我去交作业的时候听到隔壁班的武凯告诉陆老师,说秦沐带头,你们几个在外面偷铁。老师很恼火,你们惨了。
  其实四个人里面,只有我没偷,我很聪明,顶多只是看着他们捡而没有加以教化罢了,但武凯却说我带头偷。
  我们去陆老师办公室之前,先找了武凯。小雨把他从他们班教室横着拖出来到走廊上,一正一反抽了两记巴掌,我冲上去也想抽但是还没抽的一刹那,小雪过来了,看了看武凯的脸,很气愤地对我说,秦沐,我再也不理你了!
  我心想不理我也就算了,何必要加个“再”字。我指着武凯说,都是他不好,他自己想的办法教我们去捡铁,现在反过来揭发我们,他真卑鄙。小雪说,你这人坏极了,自己做错了还赖别人,我真的再也不理你了。
  我听她两次说再不理我,有点犯狠。我说,连你都不相信我,你总是相信他,我不要你了,你干脆当他老婆好了!
  说完这句话我脸都白了,小雪的脸则红了。我后悔得恨不能一头撞死,再怎么委屈也不能不要老婆不是。我看到小雪哭了,看着她跑了,我心里特别难受。我觉得她也许真的不会再理我了。
  我也不再想抽武凯,我转身对小雨说,我去和陆老师说,都是我一个人做的,你们以后别去捡铁了。然后我到了办公室,我说都是我干的,小雨他们不知道。后来我想起来,觉得小学四年级就有这样的牺牲精神何其伟大。其实我是因为在小雪那儿受了打击,自残以泄愤。
  很顺利的,我被记了过,背着偷东西的罪名,在学校里晃来晃去为众人所不齿,也在家被我爸打得龇牙咧嘴。但让我真正难受的是小雪一直没理我。我数次想向她道歉,她都远远躲着我。后来我真的伤心极了,我对爸爸说,我要转学,让我转学。我爸也知道同学笑话我是个贼,他比我还难受,于是让我跪了几天的算盘,给我办了退学手续。
  我去学校收拾课本要走的那天,小雨和肥猫他们都追出校门来送我,我们约定了,以后长大了还要一起打游戏机。然后我看到了小雪,她远远地站在桂花树下望着我,我等了一会儿她没过来,于是我想过去和她道个歉。当我正想迈步的时候,我看到武凯站到了她身边,于是我停了下来,我看着小雪,有一种悲壮的感觉,苦兮兮的。我觉得大部分男孩子第一次尝到女孩的感觉,都是苦的,只有妈妈如此甘甜。当时我想起了将来要娶她的约定,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兑现。我终于没有过去道歉,而是转身走了,走了三步就听到小雪远远地喊,秦沐!再见——以后你要来看我啊!那喊声里显然带着哭腔。
  我听到小雪声音的一瞬间,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想到爸爸不让我哭,我马上擦擦眼睛,可是却发现越擦眼泪往外冒得越急。我一边走一边哭,突然觉得,书包里的课本是如此沉重,就像我的心一样。  之后五年之间,搬了好几次家,却离市中心越发远了,偏在杭州城的西北角。偶尔我也会想到小雪和小雨他们,可是我一直没有回学校去过。
  那年我考上一所重点高中,离家很远,来回要坐一小时公车。
  报到那天去宣传栏看自己被分在哪个班,挤半天挤不进去,一大票人密不透风的,家长挤得比学生还狂暴三分,我只好退身在花坛上坐下了。
  花坛另一边坐着个男生,笑嘻嘻地看着眼前的人在那宣传栏前拥来挤去,似乎感觉很畅快。他见我瞧着他看,就对我说:你看他们多累,像个弱智军团。他还说,我叫范子澄,孔子的子清澄的澄,你叫我橙子吧。然后伸出手来。我也连忙伸出手去说,我叫秦沐,如沐春风的沐。
  手一递,竟没和他接上,我方发现这小子把手举起来挥了挥是在和别人打招呼。我的手一厢情愿凌空僵了几秒,懊恼地败兴而回。范子澄一挥挥来一个小女生,那女生上前一把就搂住了他身子。我吓了一跳,心想这厮放人群里毫不起眼,竟能把小女孩驯服成这样,是个拐带高手。海不可蠡测啊。
  范子澄牵住那女孩的手对我说这是我堂妹范子静。我方恍然,自惭以己度人,用心不良。接着他起身对我说我们走吧。我愕然问他去哪。他头一歪说你不是叫秦沐吗,你和我一个班是六班的,名次就在我后头。他见我越发愕然,又说:其实我老早来了,名单看了好几遍,班里的名字都记下大半了,坐这儿等我妹呢。说完就笑起来。我看他笑得有点邪恶,但就是让人觉得有味,这是个聪明的孩子。于是我这笨孩子坦然上当,帮着把她妹的东西搬到了女寝的三楼,再把范子静送到她自己班,方和橙子离去。临走的时候范子静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也没去读那里面的意思。
  我问橙子,你妹和你同年吗,今年一起考进来的?他告诉我他比他妹大一岁,但两人向来一块念书,从小学到初中都在一个学校,他们那一票“子字辈”的还有一个表哥叫张子儒也考进来了,还和我们一个班。
  和橙子一进教室我就想热泪长流,班里的人一个个像妖孽好似核战余生的畸变群。因为范子静耽误了时间,位子基本上坐满了,我低着头在重重蹄子里好不容易找到一双落单的,就径直过去坐下了。
  转头看看同桌,是一明眸皓齿的小姑娘,我登时想起一句词话:众里寻他千百度……瞧她朝自己笑得那么干净,没意外的话是班花了。可惜我自从离开小雪以后,就再没动过春心,看姑娘家藕臂葱指的,倒真觉得自己这回是暴殄天物。我冲着她也笑了一个灿烂的,说你好我叫秦沐。不想那女生却突然敛了笑说道:得了,你怎么知道我好。我一愕,觉得这话真是国宝,就说,就算我说错了。女生秀眉一挑,错了还不道歉?
  我吓傻了,看她不像是开玩笑,心想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今天出师不利要忍。忙说,对不起我向你道歉。她见我真肯低声下气,神色就缓下,说我叫花婷你记住别忘了,不然有你瞧的。
  我当时心中恼火,爸在家常教我要像个汉子,结果一出来自己净装孙子,想想就要发作骂她贱人。但我一触花婷那眼神,真是冷得惊心动魄,看着就要打哆嗦,到口的话蔫了。我就奇怪人家才一刻钟的年纪,却好似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地兜了好几个周折。  人差不多到齐,一四十多岁的男老师就开始讲话。他是班主任叫唐明德,教英语的。说起话来前言不搭后语,偏偏洋洋洒洒尽兴发挥,从他小学说到师范,从安徽说到新疆,又说到下西藏教学时如何沿途与逃犯路霸周旋,直到其他班都放了,直到手里的一大杯茶水喝尽,犹不见终期。底下的人初时听得心惊肉跳,而后心神俱累,头痛强忍,空腹苦等。我预感呆在这个班以后的日子会折寿。
  在学校宿舍睡的第一夜,进了寝室没人理我,半夜一人磨牙一人呓语多人打鼾,我想我真撞了鬼了,这班里没一个人类。我失眠了,发觉左边床的被子隆成个粽子还有灯光透出来,那么晚了这同学真用功!刚这么想呢,这人一掀被子大口喘气吓着我了,他见我没睡就说被子里闷得好热。我说那是,就见他手里捏一GBA,原来三更半夜打游戏来着。
  我这时候方打量他,那胖得鼓起来的脸和哆啦A梦的身段让我想起了肥猫。他关了电筒说咱们聊天吧,反正你也睡不着。好啊我说。我问他名字,叫方俊,大家都叫他小胖。我借月亮细看他心想你还真俊的,就那脸,我照着最高点一针扎去,怀疑飙出来的不是血是猪油。
  小胖说,嘿你知道吗,坐你边上的花婷,她是头母狮子,我以前和她一个学校的,有多少人被她整得半死不活的,你还敢坐她边上去。
  我说大约领教了,她怎么一副死了爹娘的德行。小胖嘿嘿一坏笑:就被你说中了,她妈是死了。而且她爸还是蹲监狱的,她寄住在她姑妈家。我一听心想还好,白天没怎么她,要不然走街上被人砍了还纳闷呢。她妈怎么死的,我问。小胖说听说和别的男人鬼混被他爸打死的。我心里登时凉了,觉得花婷很可怜,自己爸打死自己妈的情况,我只在黄易小说里见过,是邪王石之轩的勾当。
  第二天花婷三番五次找我麻烦我都没吱声,没爸没妈的孩子,我怎么能和她一般见识。以后混熟了我还是由着她折腾我,那段日子脾气出奇的好,我自觉将来一定是个好丈夫。就有一回她抓一听可乐死命晃,我越瞧越心惊,正想撤,嘶啦就喷我满头满脸,认识以来她第一次笑得那么开心。
  我永远忘不了她笑得那个美丽,让我秦沐如沐春风。不知为什么我涌上来的火气蔫了,最终还是没有骂她你这没人性的疯子。不过当时我真打算换位子,再熬着我怕粉身碎骨,既然对她下不了手教训,还不如趁早撤。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自己都没舍得糟蹋,要被爸晓得那么没出息还不抽死我。
  可是自她喷我可乐以后,我觉着她的德行从头发丝变到了脚趾甲,对我不吆喝不讽刺不拳脚相加还一天数次朝我如沐春风。我以为她头壳坏了或是回光返照什么的,或者像天山童姥每多少年发情一次,心里有点毛骨悚然。
  我犹豫了几天最终还是没搬开,觉得我若走了也许她又会像从前那样凶。人总爱高估自己在异性心里的地位,我希望天可怜见这次我没估得太远。其实我自己知道最直接的原因是我喜欢看她冲我如沐春风。人应该想办法多笑笑,生命里总是满满的让我们哭的事,咱得和它们对着干。我这么教育她。小胖说算是钦佩我了,我驯服了一匹胭脂马。我捏他糯米脸,你说人话不说!
  周二历史课,由于我刚翻到广岛长崎被老美掼了两颗原子弹那一节,就传来消息说世贸大厦被摆平了。我第一个念头是小日本报仇来了。心头最腻心的两个国家狗咬狗,其实我是挺欢畅的。唐明德打开电视机给我们看新闻,电视台也没太详尽的解说,放那几个镜头放出了瘾,反反复复让飞机拼命撞,让楼拼命塌。同学的神色,惊讶之外是一脸痛快恨不得击节赞赏:太岁头上被人动土啦。我看到原来是被飞机撞的,想日本不会搞这调调,它要弄起来保管更加恶劣。就没劲了。
  后来看美国佬在那边哭得鼻涕拉碴的,又想美国人也是人,挺可怜,心里就更没劲了。然后也死了好多中国人,而且在楼里的中国人都是知识分子,对国家也是损失。另外炎黄子孙大老远跑去美国工作还客死异域,家里的祖宗那边也不大好交待。这么一想,我还真不大舒畅了。
  橙子看着电视里的世贸大厦重复塌了不下二十次,然后告诉我,近几年杀人越货一旦闹到众人皆知,有点事儿就会被归纳为“什么主义”,这回是恐怖主义,和平年代闹大了煮条狗吃也容易被归纳为恐怖主义。他又说,喊打的总不会是百姓,都是官,官喜欢打架是出了名的,一打就有钱和权,百姓只有赔命。喝二两酒以下的清醒百姓九成是不想打的。  我说你分析得很对,橙子眼珠子一瞪说这还用得着分析吗?就说台湾吧,至少能看出百姓是痛恨战争的。底下人的念头是,台湾是一定要弄回来的,但仗也最好别打,就是说把它牵回来,别扇回来,跟老子揍儿子一样,祖宗不大开心。
  我说,只可惜这儿子很变态喜欢受虐,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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