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 作者:吴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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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 作者:吴强-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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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装扮成这个样子?”刘胜这时候才注意到石东根的一身装束,好象要笑出来似地问道。

  “不提了!不提了!'排骨'吃够了!”石东根愤懑地说。

  “陈政委说了你?”刘胜猜想着问道。

  “碰到了沈军长!”石东根沮丧地回答说。牵着大洋马,茫然地朝村外走去。

  “你到哪里去?”

  石东根发觉走错了路,又回过头来向村子里面走。

  “回去好好休息!”

  “休息?要我写文章!”

  “叫你写文章?”

  “限我五天交卷!”

  石东根忿然地走了。刘胜不明白沈军长怎么会叫这个识字不到一千个的连长写起文章来。他想到这是石东根的醉话,便没有再问下去。

  走了不远,石东根手里的帽子掉了下来,接着马鞭子也掉落在地上,他的身子歪歪倒倒的,大洋马的头在他的后脑上猛猛地撞了一下,他回过头来,拚命地在大洋马的脸上、鼻子上打了好几拳,大洋马挣扎着跳蹦起来,他一面怒骂,一面不顾疼痛地拚力拉着马缰。

  刘胜叫邓海赶忙上去,帮着石东根牵住大洋马,把皮鞭子拾给他,把帽子拾起,戴到他的头上。

  石东根走了几步,忽然又抓下帽子,用力一抛,帽子在空中旋转了一阵,然后沉重地落到地上。

  邓海看到石东根的醉态,哗然地大笑起来。拾起帽子问道:

  “石连长!真喝醉了?”

  “要我'石头块子'喝醉,'小凳子'!洋河、双沟、兰亭大曲,还得要它三瓶、四瓶!侈去告诉团长,再聚餐,不要弄小米酒、山芋酒!真难吃!”石东根身子摇摇晃晃地说着,邓海又把帽子朝他的头上戴,他一把抓一手里,在面前拚命地搧动,接着就敞开他那长了一堆黑毛的热火蒸腾的胸口。

  回到连里,他摔掉帽子、马鞭子、指挥刀、大皮靴和国民党军官郛,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那些东西混乱地躺在床前的地上。

  文化教员、文书、通讯员、卫生员、值星的二排长林平,还有张华峰、秦守本他们,听说连长喝醉了酒,都跑来了。他们站在他的床面前,吃惊地看着他,喊问着:

  “连长!怎么啦?”

  “醉了?”

  “给大洋马摔了?”

  看他那个样子:嘴里吐着泡沫,敞着黑毛丛丛的胸口,眼睛紧紧地闭着,不住地挥动着两只手,大家的心里不免有些慌乱。通讯员小鬼李全吓呆了,惊慌恐惧地望着他的连长。

  石东根突然歪过身子,吐出了怪味难闻的一摊粘水和饭菜,象从盆子里倾倒下来似地,倒满了仰在地上的国民党军官的大檐帽子,溅满了国民党军官服、指挥刀和马鞭子。

  “吐掉就好了!”林平把他的身子弄正,盖好被子,自言自语地说。

  李全用毛巾揩去床边和石东根嘴边的脏水、粘沫,带头哭泣的声音喊道:

  “连长!连长!”

  石东根渐渐地清醒过来。他张开眼睛望望大家,对李全唉声叹气地说:

  “唉!我没有死,你就哭啦!”

  “我什么时候哭的?”李全揉揉眼睛,低声地说。

  “对!哭就不是英雄!”石东根又吐了一口粘水,说。

  卫生员倒了一杯热水,和上一些药水,给他喝了下去。

  过了一会,他的头脑清醒多了。仓的眼睛却仍旧红得象冒火一样,向着黑洞洞的屋梁,一刻儿大大张开,一刻儿又紧紧合拢起来。

  “要是指导员不上医院,跟他一齐去,就不会吃人家的亏!”林平抱憾地说。

  “指导员不能吃酒!”文化教员田原接着说。

  “是嘛,指导员去,可以拦住他,要他少吃几杯啥!我算得到,定是给这个一杯、那个一杯硬灌灌醉的!凭他的酒量,一个拚一个,我看刘团长也拚不过他!”二排副排长丁仁友愤愤不平地说。

  “我们连里聚餐,把他们那些酒壶、酒坛子找来!我跟他们干干看。”秦守本拍着胸口说。

  “秦守本!我们两个明天先干几杯!”站在人群后面的五班长洪东才挑战地大声说。

  “还在乎你吗?”

  “现在就干怎么样?”

  石东根猛然地坐起身来,两手抱在大腿上,闷闷地说:

  “从今以后,我们连里不准吃酒!戒酒!从我开头!”

  大家沉楞住了,他们从石东根的话音里闻到了酒的苦味似的,不由地促促鼻子。

  “打了胜仗,吃两杯酒有什么不可以?”秦守本表示不大同意,低声地说。

  “我说不吃就不吃!吃了有什么好处?挨骂!”石东根翻动着红眼睛,气鼓鼓地说。

  大家体会到他挨了批评,秦守本、洪东才便悄悄地蹓了出去。李全在扫去了脏物的地方,默默地铺洒着青灰,留在屋子里的人也不再有谁发出什么声音。

  “文化教员!跟文书、二排长他们一起,赶快把胜利品清一清,没有缴的统统缴上去!一根鸡毛也不要留!”石东根命令道。取下腕上崭新的游泳表,递给文化教员。

  “这个也缴?留一只表用用有什么关系!”文化教员接过表来说。

  “缴上去!打败仗吃'鱼翅'①,打胜仗吃'排骨'!”石东根愤懑地说,低垂着脑袋。

  ①“吃鱼翅”,是部队中流行的利用“翅”“刺”同音的讪语,即受人讽刺的意思。

  “团长批评的?”林平坐到床边上,轻声问道。

  石东根缓缓地摇摇头。

  李全端来一盆热水,搁在小凳子上,放到床面前。隔了好久,石东根没有洗用。李全拧了个热气腾腾的手巾把子,送到他的面前,他才勉强地接过去揩了揩脸。

  林平他们也都走了。

  油灯里的油快烧完了,灯光渐渐地暗淡下去。因为李全的一再催促,低头闷坐的石东根,才发出一声长叹,和着衣服睡下去。

  一个整夜,石东根没有睡好,他的胸口还有点发火,好象有一些沙土填塞在胃里,磨得难受。口里干渴,有点苦辣辣的。李全象一个不怕辛苦的护士一样,和文化教员两个人,一夜里,爬起来睡下去有七、八次,给他烧水喝,削山芋片子吃。沈振新给他的批评和限期要他写战斗总结的事,也是沉重的心思,使他安眠不得。

  天刚透亮,他就爬起身来。

  早晨的空气清爽新鲜,一层薄薄的霜抹在屋瓦上、麦田里,大地的身躯仿佛披上了一块白纱。他信步地走到屋后刚探芽的小柳树行里,让习习的晨风拂去他的闷气。

  起床号响过不久,战士们就集合到操场上,兜着圆圈,声音沓沓地跑起步来。

  他转到操场边上,值星排长林平停止了队伍的跑步,响亮地喊了一声威严的口令:“立定!”跑到他的面前报告人数以后,又跑回到队伍的圆心里,喊着口令,吹着哨子,队伍又继续地运动起来。

  连长石东根看到他的队伍精神饱满,步伐整齐,脚步的节奏轻快有力。他们肩上荷着乌光明亮的枪,枪梢上闪动着乌光明亮的刺刀,九挺崭新的轻机关枪象小老虎似的伏在机枪手的肩膀上,显出一种雄巍巍的气概。他的心里觉得很高兴。但当他近前仔细瞧瞧以后,他的兴奋的脸立即阴冷下来。他看到队伍里有三、四十个战士戴的是国民党军队士兵的船形小帽,帽檐上还钉着国民党军队“青天白日”的帽徽,象是疮疤一样长在他们的脑袋上,便想起昨天下晚,在军长面前他摔掉那顶敌军军官大檐帽子的事。军长严肃的脸和声音给子他深刻透心的印象。他的确是醒了酒,他对这些解放战士穿着的大多是不合身材的、污垢了的土黄色衣服,戴着的船形小帽,帽子上疮疤一样孤帽徽,一齐起了敌意和仇恨之心。他真想命令他们把它们全部脱下来,摔掉!可是,暂时还没有自己部队的浅灰色的服装给他们更换。他思索子一下,胸脯挺挺地走到队伍面前,脸上出现一种令人惶惧的威严的气色。

  值星排长林平捏着一把汗,紧张地望着他。他以为连长的酒还没有全醒,担心他要暴怒起来,出现什么严重事情。

  “连长!回去休息吧!”他把队伍排成两列横队,向连长敬礼以后,对连长轻声地说。

  “我要讲话!”连长严正地说。

  石东根站在队伍面前,发红的眼睛在阳光照耀着的战士们的脸上,从排头扫视到排尾。战士们严肃地期待着连长发出的声音。这是莱芜战役以后,在上晨操的时候连长第一次讲话,那些新编进来的解放战士,象学生们对付新任教师第一次上课堂一样,以一种新奇的、但又不大信任的态度观察着他。他们在连长的周身上下打量着,暗暗地和他们在国民党军队里的连长评衡比较着,等候着听听这位连长训些什么话。他们甚至还想到也许要处罚什么人,是不是自己犯了什么条规之类的问题。就是说,在石东根严厉的目光前面,他们的心理是复杂的、不安的。

  连长说话了,声音竟是那么威严,虽然略略有点嗄哑:

  “我们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中国人民解放军!”

  声音在早晨的清新的空气里播荡着,田野里响起明晰的声。他停顿一下,眼里射出惊人的强烈的光辉。

  战士们的身子不由地颤动了一下,以更正确更有精神的姿态站立着,特别是新解放的战士们大大地吃了一惊。

  他走到一个解放战士面前,拿下战士头上的船形帽。

  那个战士的身子抖动起来,脸都变白了。根据他在国民党军队里的经验,恐惧地望着连长,紧张地等候着灾祸的降临。

  石东根举起船形帽,晃了一晃,然后使力摘下帽徽,用两个手指头捏着,吼叫一般地说:

  “这是什么?这是反革命国民党的招牌!把这个帽徽一齐摘掉!”石东根命令着,把手里已经裂坏了半边的“青天白日”帽徽,使劲地扔到操场外边去。

  这完全是没有料到的事情!新解放的战士们象木鸡一样呆立着。

  “摘下来!”他又吆喝了一声。

  于是,几十个新解放战士一齐抓下头上的船形帽,摘下“青天白日”帽徽,一个一个地扔到远远的地方去。

  石东根把帽子重重地戴回到那个战士的头上。

  那些新解放战士的心情平定下来,“原来是这个!”他们扔掉了帽徽、仿佛也就扔掉了一个大包袱,身上感到轻松。有的互相望望帽徽摘去的帽檐上,显出圆圆的斑痕,还是象个疮疤,不由地笑了起来。

  队伍动乱一下以后,恢复了原状。

  石东根觉得这件事办得很畅快,便清清嗓子,挥着手势,向战士们说:

  “我要你们摘掉国民党军队的帽徽,是什么意思?是要你们认识我们的敌人是国民党反动派!你们新解放战士都是劳动人民,都是受压迫、受剥削的阶级,你们要把屁股掉过来,心变过来!枪口对准国民党反动派、蒋介石!国民党反动派、蒋介石是我们的敌人!我们要消灭他们!”

  他的话说得很流畅,很有力量。

  讲话完毕以后,石东根的兴致更加勃发起来。他自己喊起了口令,并且跑到队伍的前头,和战士们一起跑起步来,在操场上兜着圈子。直到好战战士已经跑累了退出行列,他还领着头大步地跑着,喊着:“一!二!一!一!二!三!四!”三六

  刚吃完早饭,石东根身边的电话铃吵叫起来。在电话里和他说话的是团长刘胜。

  “你怎么样了?能工作吗?”团长的声音低沉而亲切,仿佛向他的朋友问安似的。

  “没有什么。莫说工作,就是打仗,拍拍屁股马上就干!”石东根回答着团长,声音和他的神情都很爽朗,使他的团长听来,觉得他到底是个英雄汉子。

  在继续听着刘胜说话的时候,石东根的眉毛和眼睛、鼻子一齐动作,耳根子和颈项里、脸颊上立即红烫起来,火辣辣的。仿佛团长在电话里给了他什么特殊的奖励,使他的情感十分兴奋,接着又仿佛重重地责备了他,仓的左手不住地抓着脑瓜皮,好象有一个很难克服的严重困难压迫着他。他轻轻放下电话筒,手却又笨重地落在桌子上,吓得饭碗和筷子都发起抖来。

  “喊二排长跟文化教员来!”石东根向正在收拾桌子的李全叫道。

  敏感的小鬼李全,一边赶快抹着桌子,一边张大眼睛问道:

  “要行动吗?”

  石东根摆摆手。李全急匆匆地奔了出去。

  刘胜在电话里告诉石东根说,全军的战斗总结,以他们的团作为重点,全团又以石东根的八连作为重点,军部对这次总结重视得很,沈军长特别关照他,要把这次总结看作一个重要的战斗,这个战斗打得好坏,对今后和敌人的斗争有重要的关系,刘胜转述野战军首长和军首长的指示说:“必须通过总结提高自己的战斗力,达到以战教战,打一仗进一步的目的。”

  石东根原以为沈军长为了约束他,惩罚他吃醉了酒,故意出个难题要他写“文章”,没想到是真的要总结战斗经验。听了团长的话他感到兴奋而又骄傲的,是因为他的连队仗打得好,作为总结工作的“重点”和“典型”,足见领导上对他的连队很重视。可是,被作为“重点”和“典型”,就得把总结搞好,就得真的要拿出有条有理的经验来,这又不能不使他感到事情的严重。

  林平和文化教员田原来了以后,他要林平迅速通知排里、班里放在别的工作,准备意见。要田原立即帮他把材料整理起来,他对田原说:

  “这是将我的军!笔杆子拿在我的手里,比枪杆子还重!

  罗指导员不在,要靠你动笔。”

  林平去布置准备工作了,田原却呆呆地站立着,惶惑地望着石东根说:

  “我行吗?”

  “行!我跟你两个人搞,我动嘴,你动笔。我的工作在腿上、嘴上!你的工作在手上、口上!”

  田原脸上苦恼,心里在笑。他觉得连长这个人真是一个农民干部,简单、爽快,的确象块硬邦邦的石头。任何严重复杂的事情一碰到他,就变得很轻易、很单纯。譬如教战士们唱歌吧,他就常常问:“一个歌子要教七、八、十来次吗?不唱多、来、米不行吗?”跟他解释过多少回,告诉他先要教歌谱,歌谱还得一小节一节教,再两小节三小节联起来教,谱子会了再教歌词,歌词也要一节一节教,还要讲讲歌词的意思和情绪等等,而石东根却总觉得这样做“太麻烦!”“太慢!”但是,田原又很奇怪,连长没有站到战士们一起去学唱,听那么几回,他居然也能哼得合上谱,唱得不走调。有时候,他也能挥动两个拳头,指挥战士们唱起来,拍子不准倒也差不多少。这种情形,田原虽然不大甘服,但又不能不表示敬佩,甚至对自己那样先教谱、后教词一眼一板的教唱法,到底正确、不正确和有没有必要发生了怀疑。

  田原沉静一下,皱皱眉头说:

  “光有嘴有笔怎么行?还要用脑子!搞总结要分析问题,要有马列主义水平啦!”

  石东根摸摸脑袋,说道:

  “脑子有一个长在头上!马列主义?我没有!”

  听他的声音,看他的举止,很会察言观色的田原感到连长有了烦躁的情绪。

  “你没有,我更没有!好吧,我们试试看!”田原鼓着勇气说。

  “对!有任务就得完成!我对你最满意的就是你做工作很积极!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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