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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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狮-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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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会告发我吧,会吗?”他眼睛突然惊慌的瞪大,这时我才看到他的双腿被划伤还流着血。
  “你刚从战场回来吗?”我说。
  “我刚逃学。”他说:“而且我不会回去,永远都不会。”
  “那你要去哪里?”我问他。
  他摇头,“我不知道,放假时我住在沙斯伯里的婶婶家,但我不喜欢那里。”
  “你没有一个正常的家吗?”我说。
  “我当然有,”他说:“每个人都有的,但我的家在非洲。”
  那天我们在伍德山丘上坐了一下午,他跟我说了所有有关非洲的事,他的农场、他的水池、他的白狮子,为什么它现在在法国某个地方的马戏团里,还有他是怎么无法忍受对它的思念。“我得找到它,”他激动的说:“无论如何我都得找到它。”
  老实说,我当时不怎么确定我有多相信白狮子的事。我实在没办法想象狮子是白色的。
  “问题是,”他继续,”即使找到它,我也没办法把它带回非洲。”
  “为什么不行?”我问。
  “因为我妈妈去世了。”他低头扯着身旁的草。“她有疟疾,但我想她是因为心碎死的。”当他抬头时,眼里泛着泪光。“有可能的,你知道吗?因为我爸爸后来卖掉农场,又娶了别人。我再也不想回农场,我再也不想看到他。永远都不。”
我很想跟他说我多么为他妈妈难过,但我找不到适当的字眼。
  “你真的住在这里?”他说:“在这一大片地方?这里简直跟我的学校一样大。”
  后来我告诉他,比起来,“我”是多么乏善可陈,顶多是我那常到伦敦去的父亲、没唇老师和梅森奶妈而已。我说话时,他就吮着紫色苜蓿草,等我们都不知道要说什么时,就躺在太阳下,看着一对红头鹫在我们头上盘旋。我不禁想,要是他被抓到话,不知道会怎样。
  “那你现在要怎么办?”我先开口,“你不会为自己惹麻烦吗?”
  “不被抓到就不会。”
  “他们会的,他们最后一定会的。”我说:“你得在他们发现之前赶紧回去。”
  一会儿后,他撑起手肘,看着我。
  “也许你是对的,”他说:“也许他们还没发现我,也许现在回去还来得及。但是,我回去之后,可以再回来吗?如果可以,我就可以面对这件事。你愿意让我回来吗?我会帮你修风筝,真的。”然后他给我一个动人的微笑,让我无法拒绝他。
  事情就是这样,我们约定每个星期天下午三点或三点前,在伍德山丘上一棵高大的无毛榆树下碰面。他会从树林穿过来,这样才不会被屋里的人看见。我知道只要不被没唇老师发现就会有无比的快乐可以期待。我想,对我们两个来讲都是。伯堤耸耸肩说,要是他被抓,就会被打一顿,对他来说,反正多一顿也没什么差别。要是他们开除他,那就正中他下怀了。
伯堤的最后一封信
  从那天起,伯堤每个星期天都过来,有时他无法待太久,因为他得回学校上课后辅导。有时是我父亲周末回家和朋友在公园里猎雉,我得立刻赶他走。我们都必须很小心。他倒是真的帮我把最好的风筝修好,但一阵子之后我们根本都忘了放风筝这件事,只顾着讲话和散步了。
  星期天是伯堤和我的日子。两年来,我们从好伙伴变成最要好的朋友。我们从来没向对方说,因为不需要。我认识他越多,我就越相信有关非洲的一切,也越相信那只“白王子”正在法国某个地方的马戏团里。当他一遍又一遍告诉我这些事时,我也确信总有一天他会找到他的白狮子,并且不让它被关在笼子里。
  学校的假期总是漫长难耐,因为那时的星期天伯堤都不会来。不过起码不用上没唇老师的课,因为她放假时都会到马盖的海边去找她姊姊。课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梅森奶妈带我到一望无尽的郊外散步。“漫步荒原边。”她都这么说。
  我跺脚抱怨着,“好无趣喔。”我跟她说:“要是我们有斑马、水牛、大象、狒狒、长颈鹿、牛羚、斑点鬣狗、黑树眼镜蛇、秃鹰和狮子,我就不介意。可是不该只有几只鹿、一个狐狸洞,或是一个抓獾的陷阱啊!也不该是一打兔子的粪粒、一个知更鸟的巢或是几声布谷鸟的叫声而已!”有一次我脱口而出:“你知道吗?奶妈,非洲那里有白色的狮子,真正的白狮子!”
  “瞧瞧你和你那些童话故事。蜜莉,你念书念过头了!”她笑着说。
  放假的日子,伯堤和我不敢通信,担心被别人发现或是偷读。不过一旦开学,他一定会在第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三点钟就出现在无毛榆树下,从没错过。我们到底讲了些什么,我无法全部记得。有时他会说他只要看到马戏团海报,就忍不住想起“白王子”。但随着时间流逝,他也渐渐少谈起白狮子了,最后甚至没再提起。我以为他大概把它的事都忘了。
  很快的我们都长大了。那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夏天,之后我就要被送到萨西克斯郡海边的一所修女教会学校,而他也要前往坎特伯里大教堂监管的一所学院念书。因为知道时间所剩不多,我们都很珍惜每一次的会面。我们的爱苗默默滋长,当我们眼光相接、双手互触时,就可以真切的感觉到它的存在。在他要离开的最后一个星期天,他给我一只他工艺课做的风筝,要我每次放它时都要想到他。
  然后,他就动身到他的学院去,我也到教会学校报到,我们彼此没再见面。每次我放他送的风筝,都会格外小心,生怕它又卡在树上拿不回来;就像万一失去那只风筝,就等于失去伯堤一样。我把它放在我房间的衣柜上方,至今它仍在那里。
  离家了就比较安全,我们于是开始通信。在信里告诉对方这些年我们在伍德山丘上做的事。我的信都挺长,比较像随笔漫谈,闲聊一些学校的琐事,或是谈些自从没唇老师离开后,回到家分外愉快等等。他的信就简短多了,而且他的字迹很小,有时小得难以辨读。他被关在大教堂的深深庭院内,并没有比以前快乐。一天到晚听不完的钟声:起床钟、上课钟、吃饭钟,当!当!当!把每一天都削成一小片一小片。哦,我们都好痛恨钟声啊!每天晚上他最后听到的,就是巡逻的警卫在他宿舍窗外的敲钟,喊叫:“午夜十二点,晚安,一切平安!”但是,他知道,我知道,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一点也不平安,因为一场大战即将来临。他和我的信里,都充满对它的恐惧。
  战争风暴一触即发。就像许多的风暴一样,一开始都只在远处隆隆作响,每个人都会暗自希望它会和我们错身而过,结果却往往事与愿违。父亲穿上卡其色的制服和闪亮的褐色靴子,看起来是那样挺拔威武。他就那样在阶梯口跟奶妈与我道别,爬上他的车驰骋而去,从此我们就再没见过他。当他阵亡的消息传来,我无法假装哀痛。我知道身为女儿,父亲去世时,应该要相当难过,我也试过,但要为一个你从来都不熟悉的人感到哀伤,真的很难。对我而言,我父亲向来就像一个陌生人。我想如果有一天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伯堤身上,那心情就会是难以形容的悲惨。我只能默默的希望和祷告,在他还平安地待在坎特伯里学院里时,战争就结束了。梅森奶妈总说圣诞节之前它就会结束,但是圣诞节年年来到,它却依然没结束。
我牢牢记住伯堤从学院里寄出的最后一封信。
  挚爱的蜜莉:
  既然我大到可以从军,就应该从军去。我对围篱、围墙、钟声忍受够了,我想要自由飞翔,而那似乎是我唯一可以做到的方法。况且,他们需要男人。我知道你正为此笑着,毕竟你脑海里的我只是一个男孩。我现在身高六尺多,一个星期刮两次胡子。坦白说,我恐怕好一阵子无法给你写信,但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想你。
  你的 伯堤
  那就是他给我最后──起码在好一段时间里──的音讯。

维多利亚勋章
  那只狗在厨房里哀叫。“你替我把杰克放出去,好吗?” 我当然乐意把狗关到门外。
  老太太接着说:“乖孩子,这样吧,我去拿伯堤做给我的风筝,你说好不好?我想你会喜欢的!”她走了进去。
  她比我预定的快回来。“这里,”她把风筝放在我前面的桌上,“你觉得它怎么样?”
  那真是出乎我意料的大,大多了,而且上面布满灰尘。一只褐色底布平摊在木条骨架上的风筝。我看过的每只风筝都比这只鲜艳多了。我想我的失望一定写在脸上。
  “你知道吗,它还可以飞。”她把灰尘吹掉,“你应该看看它怎么飞,你是应该看看的。”她坐回椅子。我等着她开口,“对了,我刚刚说到哪里?”她问:“最近我特别健忘。”
  “伯堤的最后一封信。”我说:“他刚前往战场,但是那只白狮子呢?‘白王子'后来怎么了?”我听到那只狗在屋外狂叫着。
  她对我一笑。“耐心的人总会等到他想要的。”她说:“看看窗外吧!”
  我看了,山丘上的狮子不再是蓝色的,而是白色的了。那只狗在山丘上跑跳,追着一群绕在它身边的蓝色蝴蝶。“它总是追着会动的东西。”她说:“别担心,它一只也抓不到的,它从来就没抓到过什么东西。”
  “不是那一只狮子,”我说:“我说的是故事里的狮子。后来呢?”
  “你不明白吗?它们是同一只。外头山丘上的那只狮子和故事里的那只是同一只!”
  “我不懂。”我说。
  “你会懂的,”她回说:“你很快就会懂的。”在继续讲话之前,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伯堤都没提在堑壕里作战的事,他总是说那是最应该忘掉的梦魇,或者留给他自己就好。好些年后,他再回想时,也许是时间治愈了那些伤痛,他才跟我说起事情的经过。
  十七岁那年,他和所属的军团一起前往北法战场时,头挺得跟斗志一样高,然而,几个月后他就瑟缩着坐在泥泞的壕沟底,头埋在膝盖间,用手护着,尽可能的把自己卷得紧紧的,对那些把他周遭炸得四分五裂的炮弹、飞弹厌倦不已。等哨声鸣起,他们便得出来攻向两军交战的无人之境,带着刺刀逼近德军机关枪四处扫射的战壕。尽管周围有战友倒下,他也得继续向前推进,只等着哪颗子弹盯上他。他知道他随时可能倒下。
  德军通常在黎明之际偷袭,怕被袭击,所以天刚破晓,他们就得从防空洞出来,到壕沟里战备。就好比他二十岁生日那天清晨发生的事那样。那次德军在晨光中攀上无人之境,不过很快就被锁定,然后像镰刀下的熟谷般四处逃窜。哨子响起,伯堤带着他的部属进行反攻。德军一如往常也给予了反击。伯堤被打中脚后掉进一个地洞里,他本想在那里等到黑夜再慢慢爬回去,可是伤口血流如注,他不得不在还有体力时,赶紧回到壕沟。
  他蹲伏着前进,就在快要回到安全界线内时,他听到有人在无人之地哀号着。那是他没办法听而不闻的声音。他发现他的两名士兵躺在一起,伤重无法移动,其中一名已经失去意识。伯堤把他扛到肩上,带回壕沟,子弹在他身边咻咻扫过。那士兵相当重,伯堤因而跌倒好几次,但每次他都站起来继续蹒跚前进,直到双双跌进壕沟里。医务兵担心伯堤会失血过多,要把他送走,伯堤却执意要去带另一名士兵。
  他探手攀出战壕,蠕动身子往外走。那波攻击几乎在同一个时刻停了下来。他自己虚弱得寸步难行,还是去把受伤的士兵拖回来。据说当伯堤终于踉跄的走回阵营时,德军与英军两边人马都伸出头来给他打气。其它伙伴们赶紧上前接应。之后发生的事,他就一概不知了。
  他醒来时,人躺在床上,那两个战友分别躺在他两旁。获知他将因为在战场上的英勇获颁“维多利亚勋章”后,他还在那里待了几个星期。一时之间他成为英雄,成了整个军团的荣耀。
  但伯堤老称那是“一派胡言”。他说真正的勇敢是要克服恐惧。但他根本没时间害怕,也没时间思考,只是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应该做的事而已,就像幼年在非洲救那只小白狮一样。当然,在医院他也乐意接受大家无微不至的照顾,只不过他的脚恢复得比预期的还慢。当我找到他时,他还在医院里。
  我找到他并非纯属偶然。有将近三年的时间,我都没收到他的信或只字词组。我当然知道他曾先预告我,但是那样冗长的沉寂实在教人难以忍受。邮差每次出现,我都满怀希望,但始终没有他的信,失望的剧痛与次遽增。我把这些苦楚告诉梅森奶妈,她总是帮我擦干眼泪、要我祷告,并说她也会帮我祷告。她确信我很快就会接到他的来信。
  我真不知道要是没有奶妈,日子要怎么过,我当时状况真的很糟。每次看到从法国回来的伤兵,有的瞎了,有的中毒气或跛脚,我都急迫的想在他们之中看到伯堤的脸。我每天都在报纸上查看一长串的死伤或失踪名单,只要没看到他的名字,我都非常感谢上帝。可是他依然没写信给我,我觉得我得知道原因。我猜想也许他伤重得无法写信,孤单的躺在医院里没人关爱。所以我决定当护士前去法国,尽可能照料安慰那些伤兵,并抱着一点希望,希望可以找到他。但很快我就明白,要在这么多穿着制服的男人里找到他的机会很渺茫。我对他所属的军团和军阶一概不知,简直不知从何下手。
我被派到离前线八十几公里的一家医院,离艾米昂不远。医院是由一座旧城堡改建而成,有着塔楼、宽敞楼梯,每一间病房里都挂有豪华吊灯。可是冬天实在太冷,冷死的病人跟受伤身亡的人数几乎一样多。我们尽可能帮助他们,但是医护人员不足,伤员又不断送进来。他们的伤很严重,真的很严重,只要救活一个,我们就会很高兴。相信我,在那种悲痛的氛围下,我们真的需要一些欢欣来鼓舞士气!
  有一天早餐时,那是一九一八年六月,我正在看杂志,记得是叫《伦敦消息剪影》,在翻页间看见一张我毫不迟疑就能认出的脸。他成熟许多、脸消瘦一些,而且没笑容,但我肯定那是伯堤。他的眼神既深邃又温柔,跟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标题是《安德鲁?艾伯特上尉荣获维多利亚勋章》,下面一整篇文章都是他的故事,并说他还在医院疗伤中。那家医院离这里不过二十几公里远。就算一大群野马也阻挡不了我去找他。下一个星期天我就骑脚踏车过去了。
  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正靠在几个枕头上睡觉,一只手枕在头后面。
  “哈啰!”我说。
  他睁开眼睛对我皱眉头,好一下子才认出我来。
  “你一直在战场上,对吧?”我说。
  “差不多。”他回答。

又见白王子
  他们说每个星期天我可以用轮椅推他到外头透气,只要不让他太劳累,并在晚餐前带他回去就行。诚如伯堤说的,那就像回到我们小时候的星期日一样。只是我们能去的地方也只有一公里半外的小村落。村子残破不堪,留下的也不过是几条七零八落的街道、一间尖塔折断半截的教堂,还有广场上的一间咖啡屋──谢天谢地它完好无缺。如果伯堤状况好的话,我会把他的轮椅推到一旁,让他自己拄着拐杖走路。但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坐在咖啡屋里聊天,要不就是沿着河岸散步聊天。我们彼此都有好多年要交代。
  他告诉我,他没写信是因为他觉得在前线的每一天都可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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