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冲腥风血雨》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陈冲腥风血雨- 第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不过,在明天或后天的谈话中,他将只字不提这方面的事。他了解她的性格,知道那只能引起她的反感和抗拒。他决不想让她感到委屈。他也决不企求压力下得来的爱情。他将只谈公事请她担任〃红司〃的播音员。他预见到这也不会轻易达到目的,但他准备拿出最大的耐心说服她,也准备做出巨大的让步,比如说如果她坚持,也可以同意她只广播一般性的文章,凡针对〃联总〃的稿子都找别人广播。即使只做到这个程度,就是很大的成功。因为从长远来看,这些都只是权宜之计。只要迟丽云在〃红司〃里工作,他就可以亲近她,影响她,感动她。人心换人心嘛!然后他就可以依赖她,重用她,即使不是把整个宣传工作,至少也是把整个广播工作交给她负责。那时,针对〃联总〃(如果它还存在)的稿子,她会主动去播的。
  他就这样瞎想了一阵。
  不过他还是相当及时地从瞎想中摆脱出来了。他毕竟是〃红司〃1号。没有明显的中断式过渡,他就想到〃红司〃的宣传力量薄弱这个令人焦虑的现实。接下去是更为现实,也更令人焦虑的问题:今晚行动之苦后,宣传战怎么打?对方(不是康工〃联总〃,而是全市〃红旗〃派)肯定会搞出一大批〃声讨传单〃,怎么对付?如果只在行动上占便宜,在舆论上却陷入被〃声讨〃的地位,这个胜利的代价就太大了。
  于是他按铃叫来蔡红。
  蔡红温顺地站在门口,温顺地报告,已经向动态组布置了调查向太阳的事,要求他们四十八小时之内办好。
  〃没问问他们手头上有没有材料?〃
  〃问了。他们只知道这个人确实是七四一五厂的工人,姓项,楚霸王那个项,叫项光。〃
  〃哦?项光……〃林峙重复了一下,随即朝蔡红挥挥手。蔡红温顺地退出去,带上了门。
  项光。林峙认识一个项光。那是十来年前的事了。那时他父亲在一个兵种里当参谋长,和另一兵种的副司令员项河是老战友,都是一九五五年得的少将军衔,住处也相隔不远,林峙有时跟着父亲去做客,认识了主人那里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孩子,而且是他姐姐林嶷的同校不同班的同学。那孩子就叫项光。
  虽然年龄相符,林峙还是觉得那个项光不大可能就是向太阳。项河在一年多以前突然被秘密逮捕,模模糊糊地听说是个高级特务。而向太阳七年前就进了七四一五厂当徒工;那时项河还是一位少将副司令员,住在北京。他的儿子怎么会到这个偏远的地方来当徒工呢?
  
  
  4
  太阳在落下去之前,就被不知不觉间堆积起来的浓云遮没了。天黑下来,但是并没有凉快下来,反倒更加闷热了。看不见星辰的天空中,偶尔有遥远的闪电闪出微弱而短暂的亮光,却听不到雷声。看来要下雨,但估计…时还不至于就下。林峙觉得这是个好兆头。天黑,对攻楼有利,事成之后再来场不大不小的阵头雨,可以冲掉许多他不希望留下的痕迹。但是他仍然产生了一种紧迫感:如果这场雨来得过早,恰好在他们还未攻进楼之前浇下来,就只对对方有利了。
  他看了看表。现在是八点二十三分,离预定的攻楼开始时间还差一小时三十七分钟。按马俊的说法,从〃战术〃观点来看,十点是可供选择的最早时间了。但是那时并没考虑到会不会下雨。现在出现了这个新情况,要不要把攻楼开始时间提前半小时或一小时?
  他没有立刻就此做出决定。他确实很想做一个这样的决定;在重大关头当机立断做出改变原计划的决定,最能充分体现出〃l号〃的权威性。不过他也知道这会带来许多麻烦和困难,而他又无法预见都是些什么样的、多大的麻烦和困难,不知道会不会最终导致攻楼的失败。不,不要说失败,即使最终成功了但伤亡过大,他也承担不起。他从父亲的许多有意无意的言行中早已懂得,战争中的指挥员从来都不把爱惜战士的生命放在第一位,否则那就不叫战争了,但是有头脑的指挥员又总是把赢得〃爱兵如子〃的声誉看得很重,一旦受到〃伤亡代价过大〃的指责,带兵就很困难了。林峙可不想受到这种指责。他不想成为那种〃昙花一现〃的人物。毛主席就谆谆告诫过革命小将不要成为那种人物。
  因此他不想立即决定是否提前攻楼。但是他决定立即去他的现场指挥所,虽然按原计划他应该在攻楼开始前十分钟才在那儿出现,以免干扰马俊的指挥。如果确实需要做出提前行动的决定,那儿正是做出这种决定的适当地点。而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实际上是想听听马俊的意见,按马俊的意见行事。
  就在他走到门口时,他听见外间屋传来的电话铃声,和蔡红接电话的声音。他走到外间屋时,发现蔡红显得有点紧张。他停下来。蔡红看见了他,很机灵地把话筒放低到腰间,并且用手捂住了送话器。
  〃谌浩打来的电话,要找你。〃
  〃谌浩?〃
  〃你如果不想接,我就说你不在。〃
  林峙想了一下,断然说:〃不,我接。看看这个走资派又要放什么毒!〃
  蔡红温顺地把话筒递给林峙,走到通走廊那扇门前,背靠门站着,以防有人闯入。
  林峙接过话筒,停了片刻,似等着是运了一下气,这才举起话筒,很严厉地说:
  〃我就是林峙。你是谁?〃
  〃我是谌浩。〃话筒里传来语气很从容的东北口音,确实是被打倒的院党委书记。
  〃你在那儿?〃林峙问。〃红司〃一直找不到这个被〃联总〃保了起来的走资派。
  〃这个暂时不能告诉你。现在我给你打电话,是有重要的事和你商量。〃
  〃在造反派和走资派之间,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你应该主动投案,接受革命群众对你的批判。〃
  〃我有可靠的消息,表明你们今晚要武力攻打电机楼。我劝你放弃这个行动。〃
  〃是'联总'让你这样做的吧?〃
  〃你错了,林峙同学!没有人要我这样做。我是凭一个三九年参加革命的老党员的良心决定这样做的。这么大的武斗行动,双方都会有许多伤亡,而流血送命的都是我的学生!每个学生都是党和人民的宝贵财富。党把你们交给我,人民把你们交给我,你们的家长亲友把你们交给我,我对你们负有责任。在这个时候,我不能不出来说这句话。〃
  〃别忘了你是走资派。这事不用你管!〃
  〃我不管我是什么派,这件事不能不管。即使单单为了你,林峙同学,论年纪我是你的长辈,不能眼看你犯这么大的错误袖手旁观,一句话都不讲!人命关天啊!万一武斗当中死了人,运动后期能不追查吗?那时候我怎么向你的父母交待?〃
  〃你的语言很动听。可是你的行动却背道而驰!一年以前你大搞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时候,为什么不讲这个话?就因为我贴了一张批判系总支推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大字报,你们把我折磨得死去活来,发动了全系师生员工来对付我这个二年级学生,又是车轮大战,又是刑讯逼供,又是疲劳战,又是饥饿战,你都忘了?那时候要是把我折磨死了,你就不怕没法向我的父母交待?〃
  〃那时候有那时候的情况。林峙同学,你现在也当头头了,我以为你更容易理解这些了。'资反'路线是全国性的,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官办'文革'当初那是那么做的。今天咱们不争论这个好不好?一切责任我都承担就是了。我是院党委书记,如果你受了委屈,还要出气,就出在我身上好了。今天我只请求不要拿你的同学出气,就是说,请求你取消攻楼的计划。〃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伟大领袖毛主席最近教导我们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实现这一场大革命,要用文斗,不用武斗。〃
  〃伟大领袖毛主席早就教导我们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算了吧谌浩!我们是不会有共同语言的!〃
  〃这么说,你是非要攻楼不可喽?〃
  〃谁说的?我说过要攻楼吗?我们根本就没有攻楼的计!是死保你这个走资派的'联总'抢走了我们的外调材料,挑起事端,妄图扭转斗争大方向。你听明白了吗?〃
  〃你的意思是不是攻楼是为了抢回被抢走的外调材料?〃
  〃我们根本不打算攻楼!不过,〃林峙梢稍停顿了一下,〃如果是'联总'派你当说客的,你可以转告'联总',只要交出外调材料,赔礼道歉,我们马上撤围。〃
  〃你心里很清楚,根本不存在你们说的那个外调材料……〃
  〃你跟'联总'一模一样的腔调!〃
  〃请你不要误会,我决不想介入你们两派之间的斗争。你撤不撤围我不管,我只是请求你不要攻楼!我不愿意看见我的学生流血,不管他是哪派观点的!这就是我打这个电话的惟一目的,希望你能正确地理解。〃
  〃正确理解?按你说的理解,是吗?你是一片好心,一片诚意,是出于一个老革命老党员的良心?不愿意同学们流血,让'文化大革命'顺顺当当地进行下去,毫无个人的打算是这样吗?
  〃是这样。〃
  〃那好吧,如果真是这样,你在一小时之内到我这儿来投案,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我保证不攻楼。怎么样?〃
  〃这个……〃话筒里始终从容不迫,不卑不亢的语调,第一次显出了迟疑。
  〃是不是还要跟'联总'商量商量?〃
  〃不,〃谌浩很快恢复了原来的语气,还增加了几分果断,〃我决定接受你的条件。只要能避免无辜青年的流血,我个人的生死安危早已置之度外!〃
  〃我保证你的生命安全。〃
  〃我相信党的政策,相信'红司'派中的大多数群众。〃
  〃那你就来吧。我等你一小时。〃
  〃一小时太紧。我得准备点衣物……〃
  〃我只能给你一小时!〃
  〃两小时行不行?我恐怕……〃
  〃我说了一小时,就是一小时!〃
  〃是不是一小时以后你们就要攻楼?〃
  〃反正我只能给你一小时,至于你怎么理解,那是你的事。我说过我根本没打算攻楼,你爱信不信!就这样!如果你耍什么花招,一切后果由你全部承担!〃
  不等谌浩再开口,林峙决断地放下了话筒。他手扶话机默想了片刻,对于自己在通话过程中的表现感到满意,对于下一步的几种可能性也有了基本的估计和应对的原则,便朝蔡红招了招手,等她走近些,压低了声音吩咐道:
  〃刚才的电话,别让任何人知道!〃
  〃是。〃蔡红答应。
  林峙放弃了提前去现场指挥所的计划,重又回到里间办公室,坐进他那把皮转椅。他得把这个电话和与此有关的种种细想想。
  头一点很明确:这件事至少现在不必通知马俊。这就是说攻楼的准备照常进行。他不再考虑提前开始攻楼了,但如果谌浩不来,攻楼当然还要按原计划十点开始。
  如果谌浩真地按时来投案了,攻楼取消不取消?他原则上倾向于不取消。今晚不攻,明天就攻不成了。攻下电机楼,就可以从组织摧垮〃联总〃,这个好处,是谌浩投案的好处代替不了的。在政治斗争中,只有有利的时候信义才有价值,而任何时候它都不应成为约束。〃联总〃讲过信义吗?没有。谌浩讲过信义吗?也没有。运动初期,与林峙合写那张大字报的贺翔明,也被囚禁审查,谌浩亲自跟贸翔明谈了一次,苦口婆心地讲了一通〃坦白从宽〃、'治病救人〃的政策,还许诺只要认识错误,交待清与林峙的关系,就可以放他出来,不给处分,不影响毕业分配。贺翔明照要求写了检查和交待,结果不仅没放他,反而被当作〃已经打开的突破口〃,死气白赖要在他身上〃扩大成果〃,要他供出一个以林峙为首的,遍布全系各年级各班的反党夺权小集团,逼得他差点发了疯,到现在精神还不大正常。直到批判〃资反〃路线时,谌浩还推称那是系〃文革〃小组搞的,他不了解详情。他能不了解详情?林峙根本不信。不过这套手法林峙也会。林峙也不知道有过攻楼这回事儿。
  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林峙准备遵守谎言不再攻楼。如果谌浩真地来了,林峙将立即跟他进行一次谈话。那时应该离开始攻楼还剩二十来分钟的时间。如果在这段时间里谌浩能提供过硬的材料,足以从政治上摧垮〃联总〃,那当然比靠攻楼仅仅从组织上摧垮〃联总〃更有利。林峙可以在最后一分钟取消攻楼行动。
  问题是谌浩真会来投案吗?
  想到这个问题,林峙心里出现了一种微妙的不塌实。冷静回想打电话时自己的思维过程,一面觉得大路子绝对不错,一面又隐隐有一种轻信了谌浩的感觉。对于谌浩,他原本没有任何信任可言,现在虽然也不大相信他真地会来投案,但至少事实上等于承认有这种可能。这显然是在打电话的过程中受了谌浩的影响。他还是多多少少被谌浩那些话打动了。此外,他也确实非常希望谌浩〃送上门来〃。为了把谌浩从〃联总〃的保护下抢过来,整个〃红司〃做出过多么巨大然而又是徒劳的努力呀!自从北京市革命委员会正式成立,大家都相信那是毛主席树的样板,包括革命领导干部在内的〃三结合〃的革命委员会,将是未来的权力机构的标准形式。两个多月以来,运动发生了微妙的但也是深刻的变化,一些看起来〃打不倒〃或运动后期还有可能〃站起来〃的老当权派,便成了群众组织的争夺对象。这种争夺,有〃批〃也有'保〃,往往是这派要保的,那派就非要批倒批臭不可。除了少数两派都要打倒的,多数当权派们都通过〃亮相〃站了一次队,随后就跟自己支持的或保自己的一派患难与共、风雨共舟了。对于一个群众组织来说,有多少当权派站在自己一边,以及这些当权派未来可能在〃三结合〃中占什么位置,就成了政治上前景好坏的重要标志之一。〃红司〃的最大弱点就在这上面。原来的院级领导中,资历最深、影响最大的院长鲍守义在〃横扫〃阶段就投河自尽了,半是因为戴高帽子游街挂牌子扔臭鸡蛋坐喷气式受了些别人受得了他却受不了的侮辱,半是因为他那新换的比他小二十七岁的老婆不跟他离婚却跟他划清界限不许他回家。鲍守义往下,就数着谌浩了。谌浩却站在了〃联总〃一边。〃红司〃这边只有一个副院长和一个党委副书记,资历、级别都远在谌浩之下。如果〃红司〃能把谌浩抓在手里,或争取,或打倒,就主动多了。
  说到底,林峙并不真正了解谌浩。〃文化大革命〃开始前,一个二年级大学生与一个院党委书记是离得很远的。尽管由于家庭出身的关系,林峙并不像一般大学生那样把院领导看得很神秘,高不可攀,他甚至可以吹牛〃我知道他们是怎么回事〃;但作为个人,谌浩对林峙来讲是完全陌生的。如果说偶尔在公众场合远远地见过几次,再加上听过谌浩所作的两次大报告给了林峙一个笼统的印象,那么这印象是相当不好的。在父亲那个圈子里,他见过不少这种人,他们的腔调、作派彼此像极了,像是比着一块样板做成的。他不喜欢这些人。他相信父亲实际上也不喜欢这些人,尽管父亲常常奇怪地赞扬、提拔、重用这些人。他认为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印象是对的。当学院的运动冲破了〃资反〃路线的镇压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