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 作者:贾平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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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腔 作者:贾平凹- 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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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呼后拥的。你说这世事,这世事是不需要艺术啦?”夏天智说:“秦腔艺术依然是神圣的,老师,你可以吃肉,你可以喝酒,你可以说吃蔬菜吃水果,但米和面谁离得了。离不了的!清风街的陈星就唱流行歌,我就不爱听,一听秦腔我这浑身上下、骨头缝里,都是舒坦。我之所以画秦腔脸谱,就是爱么,清风街许多人不理解,说画那干啥呀,干啥呀?不懂秦腔你还算秦人!秦人没了秦腔,那就是羊肉不膻,鱼肉不腥!”王老师说:“说得好,老校长!听白雪说你要把那些脸谱出一本书呀?”夏天智说:“我正整理着,到时候还得请你指正哩。”王老师说:“是夏风给你联系的?”夏天智说:“他在省城人熟。”王老师说:“你生了个好儿子,可怜我那儿子是个脑瘫,我也就那么一点工资……唉,唱了一辈子戏,我还能活多长时间,到时候就是一股子风,吹过去就吹过了,无影也就无声了。”说完又哭起来。夏天智说:“你说这话倒提醒我了,你也该把你的戏录下来,就是剧团再不演出了,录下来还能听到你的声么。”王老师说:“谁给录?剧团倒灶了谁还管这事?我自己录,到哪儿去录,我又没钱。我来见你,就是为这事,这事恐怕只有夏风能帮助我。”夏天智说:“对,给夏风说,这事我给夏风说。”王老师说:“白雪,你瞧,你倒为难哩,你爹多爽快!”夏天智说:“这有啥为难的……”话没说完,四婶急急进了院门,说:“要入殓呀,你快过去。”王老师和白雪赶紧就往后巷了。四婶说:“白雪和她老师给你说啥了?”夏天智说:“你说这老太太可怜不可怜,年轻时候,《拾玉镯》演红州里省里,现在想录制一盘带子都录制不起,她想让夏风帮她哩。”四婶说:“你别给夏风揽事!”夏天智说:“你知道啥呀?!”心里倒不舒服,出门往后巷去。巷口立着三踅,铁青个脸,说:“四叔,埋我三叔哩也不通知我?”夏天智说:“雷庆想给他爹丧事从简,中街西街的人都没请。”三踅说:“别人不来,我能不来给三叔抬棺材吗?我还得给三叔说句话的。”夏天智说:“说话?”三踅说:“三叔生前从我那儿拿过三枚银元,老说还我呀还我呀,他却死了,这银元我就不要了,给他念叨一声,要不三叔在九泉下还记惦这事。”夏天智一扭头走了。到了夏天礼家门口,见许多人站在那里念门联,也看了一眼,心里有些不高兴,进去又看了堂屋门上和灵堂上的对联,就过去问赵宏声:“你写的联?”赵宏声说:“是夏风写的。”正好夏风从坟地回来,夏天智就对夏风说:“你跟我来!”转身往院门外走。夏风跟着出来,一直跟到巷道拐弯处,夏天智说:“对联是你写的?”夏风说:“我写的。”夏天智说:“你有文化了,倒作贱你三伯了?”夏风说:“哪里是作贱我三伯,只是写得实在了些,从昨天下午贴到现在,仅你这么说。”夏天智一时没话,但气还憋着,才要数说夏风,巷口矮墙外有说话声,一个说:“今日埋雷庆他爹哩,你没去?”一个说:“人家没请我,去干啥?”一个说:“不请就不去呀?瞧你这话,品麻得像夏天智?!”矮墙后走过两个人,一见夏天智,吐着舌头赶忙跑了。夏天智用鼻孔长长吁了一口气,说:”好吧,不说了,你去吧。”夏风返回院子,院子里乐班就吹打开了。



《秦腔》第二部分10(6)
  乐班一吹打,众孝子便开始烧纸。先是雷庆烧,烧了纸,上香奠酒。再是夏家另外八兄弟,以庆金率领烧纸,烧了纸,上香奠酒。再是文成、光利一帮孙子辈烧纸,烧了纸,上香奠酒。每一拨烧纸上香和奠酒,乐班就吹打念唱一番。其中敲板鼓的谢了顶,头顶两边的头发蓬乱得像栽着茅草,他一边敲一边唱,声音干炸脆亮,脸色就挣成猪肝,尤其每一次起板,他都忽然眼瞪如环,盯住院中的某一个人,表情丰富又生动,被盯着的人就忍不住要笑,又不能笑,说:“老把式!”他就越发来劲,旁边就有人低声说:“人来疯!”开始入殓了,大量的柏朵和草木灰包铺在棺底,而夏天礼被白布裹了,由上善和俊奇抱进棺内,再四周用草木灰包夹实。上善说:“陪葬的有没有东西?”雷庆将他爹卧屋里三个彩陶瓶儿放进去,又放了一瓶酒,一包纸烟。俊奇将柜台上一个水烟袋要放进去,竹青说:“这不是三叔的,是四叔放在柜台上的。”俊奇就取了出来。三婶哭着说:“他爹死在银元上,把那些银元都给他带上。”上善说:“银元呢?”梅花说:“在我这儿。”上善要放时,夏天义一把夺过银元袋儿,扔到地上,说:“啥银元不银元的,放这干啥?!”三婶方知自己说错了嘴。上善忙打圆场,说:“不要放太值钱的东西,去年茶坊村埋人陪葬了一副玉石麻将,惹得让人盗了墓。”就盖棺。众人一下子扑近去,看着夏天礼哭,夏天礼是眼睛合闭了,嘴却张着,门牙少了一颗,三婶伸手按他的嘴,说:“他爹他爹,你不明不白就这样走呀?!”上善说:“快把三婶拉开!”竹青把三婶拦腰抱了,棺盖就合上了。捆绳索,套抬杠,屋里哭成一片。
  接着,村里同辈人进行孝式,亲戚朋友进行孝式,棺木就起驾。庆金一一给抬棺人发了纸烟,有点着叼在嘴上的,有别在耳后的,雷庆端了纸灰盒在棺前摔了,捧着父亲的遗像。上善喊:“起乐!”乐班一起吹打,抬棺人一声大吼,棺木极快地出了院门。后边是雷庆,再后是文成,再后是庆金君亭庆玉庆满庆堂瞎瞎夏风夏雨,再后是各个儿媳侄媳,白雪走在最后边。出殡的队伍在街上绕行一周,停在戏楼前,一方面让抬棺人休息,棺木是不能着土的,随行带条凳的人忙把条凳支在下面,一方面乐班要停下吹打起秦腔曲牌《五更愁》,吹打了一更愁,吹打了二更愁,三更四更五更吹打完,棺再抬起,围观的村民立即散开,纸钱便撒得满地是白。
  到了墓上,上善指挥着雷庆扫墓,然后放鞭炮,孝子孝孙们又是跪下烧纸,烧过了三大捆纸,棺木才安然放在了墓中,封口,填坟土,孝子们的哭丧棍合起来用土壅立在坟前,上善近去把棍捆往上提了提,说是怕哭丧棍生根发芽,生根发芽了对后人不好。媳妇们就先回家,再是孝子们回家,四婶把坟上一把土抓了让白雪用孝衣襟包了,白雪问:“这有啥讲究?”四婶说:“回去把土放在柜下,对你好哩。”待到雷庆也回时,上善也将一块砖让雷庆拿回去。
  我是分配着和一伙人最后隆坟堆的,坟堆隆到半人高,别人都散了,其中两个人是送葬时就带着八磅锤的,他们原本要在312国道上挡顺车去州城里打工,但却还是把夏天礼送到坟上了再走。我不明白他俩去打工带着八磅锤干啥?他俩说他们没有手艺,带上八磅锤了好为人拆作废的水泥房,是出卖苦力呀。我说:“知道不知道,挣钱的不出力,出力的不挣钱。靠抡八磅锤你能挣几个钱?!”他俩说:“碕!挣不了钱了,把碕割了当妓女去!”他俩说着或许是无意,但我听着就火了,抓起一把土摔在他们脸上,他们也扑过来踢了我两脚,是武林把我们拉开了。这两个人后来去州城为人拆旧楼真的没有挣下钱,就在州城里拦路抢劫,被公安局抓起来坐牢了。十五年里,清风街受法坐牢的就他们两个,太丢人,我才不说他们的名字,也不再说他们的事了。在夏天礼的坟上,我挨了那两个人两脚,心里觉得窝囊,待隆坟的人都走了,我还坐在坟头上流眼泪。我不是挨了踢在哭,我想夏天礼就这样永远睡在这里了?人怎么说死就死了,死了就这样一下子再也没有了?!眼泪就像羊屙粪蛋儿,一颗一颗掉下来。
  ※  ※
  从坟上回来的路上,白雪告诉夏风,她的老师要和他见见面的。夏风问是不是关于出碟盘的事,如果是,他就不见。白雪说:“老太太真的不容易,能帮就帮么。”夏风说:“都幼稚得很!”白雪说:“她在剧团没见上你,能赶来清风街也见不上你,这就过分了,事情办得成办不成,你总得见个面,暖暖老太太的心么。”夏风说:“她就是让你们这么煽惑得飞在天上落不下来!办不了见她,都尴尬呀?!”白雪说:“爹已经答应人家了,我搬不动你,爹会找你的!”夏风干脆回来就没进家门,直接去了夏天义家。
  夏天义从坟上回来得早,一进门,便搭梯子上到堂屋楼上,揭开那副棺木将包着的一大堆寿衣提了下来,一件一件挂在院中的铁丝上晒太阳。二婶说:“你真会翻腾,看见天礼穿了寿衣,你也想穿呀?”夏天义说:“晒一晒。”二婶说:“又不是六月六,晒啥的丝绸?!”夏天义说:“天礼穿的那件袍子,颜色多难看。哎,哎,我的这件衬衣做的太短了吧?”二婶说:“哪一件?”过来用手摸了摸,说:“那是贴身的衬衣当然是短。你要嫌短,咱俩换换。话得说清,我那件是粗布,你这件是绸子。”夏天义说:“你要嫌是粗布,你给你儿子们说去,让他们重制!”夏天义把所有寿衣挂起来,一共也是七件,三身单的三身棉的,再加一件长袍。寿衣在棺木里装得时间长了,竟然有了霉点,夏天义揉了揉,霉点并没有腐蚀到丝绸发硬或一揉就烂。还有一双鞋,一双袜子,一顶瓜皮帽,夏天义没有晒瓜皮帽,说:“这帽子我不要!我可是给你说好了,到时候,你告诉他们,这帽子不要给我戴!啥年代了还是瓜皮帽?要给我戴,就戴我冬天常戴的‘火烧头’翻毛帽,要新的!”二婶说:“你咋学开天智啦,在穿戴上恁讲究?!你不要这瓜皮帽,我给谁说去,你能保证我就不走到你前头吗?”夏风进院后,一直在静静地看着二伯和二婶在那里晒寿衣,他只说两个老人们会说起三伯的死,哭鼻子流眼泪,但他们对他们的寿衣说三道四,夏风心里就有很多感慨,要说出来,却又寻不着个合适的词。和二伯二婶打过招呼后,他也就问三伯的寿衣是七件,二伯的寿衣也是七件,七件的数目是啥讲究?二婶告诉他,吃饭穿衣看家当,阳间和阴间一样,有一件的,三件的,五件的,最多七件,穿七件寿衣鬼门关上狗不咬。夏风又不解了,问怎么都是单数,不穿双数?二婶说:“阳间兴双,阴间兴单,你见过谁家老人死了是夫妻双双一块死的?夏风看着那些寿衣,形样都是清朝财东家人的衣服形式,那衬衣衬裤还罢了,而袍子的样式笨重又滑稽。他说:“这袍子是不好看,现在兴呢子大衣,咋不买个呢子大衣?”夏天义说:“你二伯一辈子农民,穿呢子大衣了装狼不像狼,装狗尾巴大,招人笑话呀?你身上插钢笔好看,我要插个钢笔像啥?你给你爹得买呢子大衣,他工作过。”夏风说:“去年我给我爹买了呢子大衣,还有一双皮鞋,我爹要穿,我娘不让穿,说人老了又在农村穿那么好干啥,到将来了做寿衣穿。”二婶说:“你娘胡说的,呢子大衣可以穿,皮鞋咋能穿?皮鞋是猪皮牛皮做的,到阴间托生猪牛呀,即便托生不了猪牛,穿皮鞋咋能过奈何桥,不扒滑的!”夏风就笑了笑,说:“过什么奈何桥?”二婶说:“人一死,过奈何桥就到阴间了么。奈何桥是两尺宽,十丈高,桥面上洒着花椒油,大风吹来摇摇摆,小风吹来摆摆摇,亡人走不好,就掉下去了。掉下去就到黑社会了!”夏天义说:“甭听你二婶说!”二婶说:“辈辈人都这么说的。黑社会黑得很!”夏天义说:“多黑?”二婶说:“黑得就像我现在的眼睛,啥也看不着!”夏风突然间不言语了。夏天义也发了一阵愣,说:“夏风,你咋问这样问那样的?”夏风说:“问清了,以后写文章有素材。”夏天义说:“哈,写文章呀,二伯给你说,你写写七里沟呀,我们在七里沟干了一阵时间了,早上去,晚上回,就像你当年到茶坊村初中上学一样,去时提一个酸菜罐子,拿上些馍,罐罐来罐罐去,回来拿个罐罐系,瓦罐子是碰碎了三个,木杠子是抬断了七根,原来的半截堤上又垒了几十方石头,挖出了一片地,从崖上溜土垫了几尺厚……你可以把七里沟写写么!”夏风说:“二伯说的那事是报社的记者可以写新闻,也能写报告文学,我搞的是文学创作,那不一样!”夏天义有些丧气,说:“都是文章,还有不一样的?”夏风说:“是不一样。”夏天义站在太阳底下,张着嘴,他到底搞不懂这怎么就不一样?!这时候夏天智站在院门口,说:“二哥,从坟上回来,你咋没去吃饭呢?”夏天义说:“我没吃,客都散了吧?”夏天智说:“散了一半。”就对夏风说:“你到你二伯这儿,也不给谁说一声,到处在找你!”夏风已经猜出他爹的来意了,说:“有事?”夏天智说:“我给你说个事!”两人就进了厦子屋,进屋还把门掩了。夏天义也没有打扰,一直在院子里等着,足足等了有半个小时,两人才出来,夏天智黑了个脸。夏天义说:“这……”夏天智说:“二哥,你这里还有没有鸡蛋?”二婶说:“有的,让哑巴去卖了买盐和粉条的,哑巴懒得没去。有三十颗吧。”夏天智说:“都借给我。”他把三十颗鸡蛋一篮子提走了。过了半天,文成跑了来,夏风问演员们走了没有,文成说走了,问那个王老师走了没,文成说也走了。夏风说了声好,就回去了。白雪没有和那些演员一块走,在卧屋里生着气。夏天智在院子里吃水烟,也在生着气。四婶把夏风拉进厨房,一指头戳在他的额颅上,说:“你给我惹白雪了?”夏风说:“谁惹啦?!”四婶又说:“她老师对她说话恶声败气的,白雪怕是心里不畅,你说,人老老的了,脾气咋那么大的?”夏风却说:“我爹又是咋啦,脸吊得那么长!”四婶说:“他要把一篮子鸡蛋送给白雪的老师,送过了嫌送少了,自己生自己气!”夏风想笑,没敢笑出声来。



《秦腔》第二部分10(7)
  到了这一天,夏天智在他的卧屋里写各种脸谱的介绍,夏风在院子的痒痒树下整理自己的素材笔记,家里有两个人在写文章,四婶说话不敢高声,走路像贼一样,轻手轻脚。她在厨房里熬鸡汤,香气就飘出来,夏风放下笔,去厨房的锅上伸了鼻子闻,娘偏不给他盛,将一碗端给白雪了,一碗让他端给后巷的三婶。夏风端着进了三婶家院子,雷庆蹴在屋檐下的台阶上吃纸烟,浓重的烟从鼻孔里出来,顺着脸颊钻进头发,头发像是点着了一堆草,烟雾再绕上屋檐前葫芦蔓架上。蔓架上吊着三个葫芦,差不多葫芦皮黄硬了。夏风说:“你回来啦?”雷庆是埋葬了夏天礼后第二天又去的运输公司。雷庆说:“回来啦。”没有再说话的意思。一只苍蝇一直撵夏风,这阵就坐在碗沿上。夏风抬头看了看葫芦蔓架,三支蔓在空中摇摆,好如三支蔓在相互说话,但夏风就是寻不出个话题给雷庆说,他端了碗就进了三婶住的厦屋。
  三婶盘腿坐在炕上流泪。她自夏天礼死后,黑天白日一个人只要坐着就哭,眼都哭烂了,而且得下个毛病,说话是同样的一句话要说两次,一次高声,再一次低声。见了夏风,说:“不让你娘给我端饭了,还端啥哩,端啥哩。”夏风说:“这是鸡汤,我娘让你趁温喝了,过去和她啦呱话。”三婶说:“我不去,让你娘跟着生气呀,生气呀。”堂屋里突然火躁躁地有了骂声,是梅花在骂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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