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谷百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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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谷百合-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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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先只被当作孩子看待的人,如今成了一个青年,亨利埃特眼睛不免流露出怅们的神色,慢慢垂向地面,任凭我拉起手来亲吻,没有显出一点内心的快乐;而过去吻她手时,从她敏感的颤动中,我能觉察出她心中的欢愉。她抬起头来又看我时,脸色显得苍白。 
  “嘿!您没有忘记老朋友吧?”德·莫尔索先生对我说;他既没有变化,也没有见老。 
  两个孩子扑上来,搂住我的脖子。我瞧见雅克的教师站在门口,那位德·多米尼教士的表情严肃。 
  “忘不了,”我对伯爵说,“从今以后,我每年都有半年的空闲,可以由你们支配。” 
  “咦,您怎么啦?”我问伯爵夫人,同时当着众人的面,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腰,以便扶住她。 
  “嗳!放开我,”她惊跳一下,对我说道,“没什么。” 
  我看透了她的心思,针对她的隐秘想法说道:“难道连您忠实的仆人都认不出来了?” 
  她挽起我的胳膊,离开伯爵和她的孩子、教士和纷纷跑来的仆役,带我绕过草坪,停在远处,但仍在众人的视线之中,估计别人听不到她的声音时,才对我说:“费利克斯,我的朋友,请原谅这种担心:一个人走在地下的迷宫里,仅凭一根细线指引,难免怕它断掉。再对我重复一遍,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把我视为您的亨利埃特,绝不会抛弃我,永远是我的忠诚朋友,在您的心中,什么也不会超过我。刚才,我突然看到了未来的情景,发现您不像原先那样脸上放光,眼睛注视着我,而是转过身去背向我。” 
  “亨利埃特,受崇拜胜过上帝的人,百合花,我生命之花,您作为我的灵魂,怎么还不知道我已经深嵌在您的心中,身在巴黎而心在这里呢?我只用十七个小时就赶到了,车轮每转一周,就卷起一大堆想法和欲念;我一见到您,这些想法和欲念就爆发出来,犹如一场急风暴雨……这些还用我对您说吗?” 
  “说吧,说吧!我能把握住自己,能听您这样表白而不致获罪。天主不愿意让我殒命,他把您派给我,就像把生命的气息赐予他的创造物,就像往久旱的土地上普降喜雨。说呀,说呀!您以圣洁的感情爱我吗?” 
  “以圣洁的感情。” 
  “永不变心?” 
  “永不变心。” 
  “就像爱圣母马利亚吗?她可要罩着面纱,戴着洁白的冠冕啊!” 
  “就像爱一个看得见的圣母马利亚。” 
  “就像爱一个姐姐?” 
  “就像爱一个过分钟爱的姐姐。” 
  “就像爱母亲?” 
  “就像爱一位被暗中渴慕的母亲。” 
  “以骑士的方式,不抱希望吗?” 
  “以骑士的方式,但抱着希望。” 
  “总而言之,就当您还是二十岁,还穿着那套寒酸的蓝色舞服吗?” 
  “哦!还要胜过那时候。我不但像那样爱您,而且爱您还像……”她极为惶恐地看着我……“还像您姨母爱您那样。” 
  “我真幸福,您打消了我的忧惧。”说着,她把我带回到对我们的秘密交谈迷惑不解的家人面前:“不过,您在这里要好好当孩子,您毕竟还是个孩子嘛!如果说,您的方略是以成年人的身份伴随国王的话,那么要知道,先生,您在这儿的方略,就是继续当孩子。当个孩子,您还会受到喜爱!我总是抵制成年人的力量;可是,我会拒绝孩子的要求吗?什么也不会拒绝;孩子无论有什么愿望,我都不能不满足。——悄悄话讲完了,”她边说边慧黠地看着伯爵,重又现出少女情态与童稚天性,“告便了,我要去换衣裳。” 
  三年来,我从未听到她的声音如此幸福,也头一次领略了燕子的这种美妙鸣叫,以及我向您提过的孩童般的声调。我给雅克带来一套打猎的装备,给玛德莱娜带来一个女红匣,跟她母亲一直用的一样,总之,弥补了我先前的吝啬;过去,我受母亲的克扣,不得不锱铢必较。两个孩子高兴极了,互相炫耀所得的礼物。伯爵在一旁很不自在,他向来如此,无人理睬便情绪低落。我向玛德莱娜丢个眼色,就随伯爵走了。他要同我谈谈他自己,领我走向平台;不过,每当他向我谈起一个严重情况时,我们就在台阶上停下来。 
  “我可怜的费利克斯,”他对我说,“您看到了,他们都很快乐,身体很健康;而我呢,却给这幅图景投下了阴影:我接受了他们的病痛,我感谢大主把他们的病痛给了我。从前我不清楚自己有什么毛病,现在知道了:我的幽门溃疡,我几乎丧失了消化功能。” 
  “没想到,您什么时候变得跟医学院教授一样博学了?”我微笑着对他说,“难道您的医生不谨慎,对您这样讲……” 
  “老天保佑,我可不请医生。”他高声说,显然同所有疑心有病的人一样,对医学很反感。 
  于是,我不得不洗耳恭听;他对我讲的心腹话荒唐之至,可笑之至,他抱怨夫人,抱怨仆役,抱怨孩子,抱怨生活,把老生常谈的事又向朋友絮叨一遍,把这当成乐趣;这个朋友倘若不了解,听了还真会惊诧不已,但出于礼貌,只得装作津津有味地听着。看来伯爵对我挺满意,因为我听得十分专心,我极力洞察他这不可思议的性格,极力推测他给他夫人造成的、而她又向我隐瞒的新痛苦。伯爵看见亨利埃特出现在台阶上,这才结束了他那滔滔不绝的自述,摇了摇头,对我说道:“您呀,费利克斯,还能听我讲讲,然而这里的人,谁也不可怜我呀!” 
  说罢便走开了,仿佛他意识到他会妨碍我同亨利埃特的谈话,或者,仿佛他出于骑士风度,出于对她的体贴,明白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能讨她欢喜。伯爵这种性格的人做出事来,实在叫人无法譬解。一方面,他同所有懦怯的人一样,性好忌妒,另一方面,他对妻子的贞洁又无限信赖。也许是伯爵夫人的品格太高尚,伤了他的自尊心,他感到憋闷,才处处同他夫人作对,如同孩子顶撞教师或母亲一样。雅克在上课,玛德莱娜在梳妆打扮,因此,我同伯爵夫人单独在平台上,大约可以散步一个小时。 
  “唉!亲爱的天使,”我对她说,“锁链又加重了,沙子灼热了,荆刺又增多了吧?” 
  “别说了,”她猜出了我同伯爵谈过话所产生的想法,对我说道,“有您在这儿,一切都忘却啦!我根本不痛苦,也没有痛苦过。” 
  她轻盈地走了几步,好像让她洁白的衣裙透透风,要向轻风献上她那雪白的绢网、飘拂的衣袖、鲜艳的裙带和短披肩,献上她那塞维涅夫人①式的摇动的发鬈。她像个少女,表现出纯真自然的快乐,要像孩子那样嬉戏。我第一次看到她这种情态,不由得流下幸福的眼泪,体味到了男子给人带来欢乐的那种愉快心情。 
  ①塞维涅夫人(1626—1696),法国作家,其《书简集》是法国古典主义散文的代表作。 
  “人间艳丽的鲜花啊,我的思想在抚摩它,我的灵魂在亲吻它!我的百合花啊!始终傲然挺立在枝头,始终贞洁、雪白,始终高雅。芳香和孤独!”我对她说道。 
  “好了,好了,先生,”她微笑着说,“还是谈谈您的情况吧,全讲给我听听。” 
  于是,在沙沙作响的枝叶交织而成的晃动的拱穹下,我们进行了一次长谈,中间总是插话,因此话题时续时断,断而复续。我向她叙述我的生活和日常活动,还向她描绘我在巴黎的寓所,因为她什么都要了解,我也没有任何要向她隐瞒的事,这真是不可估量的幸福。我在巴黎事务繁重,职责权限大,如果没有廉洁奉公的态度,极容易营私舞弊,大发横财,而我却兢兢业业,一丝不苟,连国王都叫我德·旺德奈斯小姐。她了解了我的精神和生活状况,握住我的手吻起来,还有一滴快活的眼泪掉在上面。角色突然调换了;给予如此崇高的赞扬:“这便是我企盼的主人、这便是我的梦想!”她这种念头在迅疾表达之前就被理解了。她这举动表现的谦恭其实是高尚,爱情是在禁绝肉欲的区域中流露出来的;这些只在天上才有的感情,像一阵暴雨激荡我的心,使我自惭形秽。我感到自己渺小得很,真想死在她的脚下。 
  “啊!无论在什么方面,您总是胜我们一筹,”我说道,“您怎么能怀疑我呢?亨利埃特,您刚才确曾怀疑过。” 
  “不是怀疑现在,”她接上说,一边温柔地看着我,只是在我面前,她那明亮的眼神才蒙上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柔,“不过,见到您这样仪表非凡,我心中暗想:‘怕只怕哪个女子慧眼识珠,看出您心中隐藏的珍宝,因而崇拜您,把费利克斯从我们手中夺走,把这里的一切全毁掉,也把我们对玛德莱娜的计划打乱了。” 
  “总提玛德莱娜!难道我是忠于玛德莱娜的吗?”我诧异地说;我这态度使她只有五分伤心。 
  我们沉默了,不巧德·莫尔索先生来了,打破了我们的沉默。我心事重重,又不得不应酬他,谈话处处碰到难题;我坦率地回答国王所制定的政策,伯爵总觉得不对头,逼着我解释陛下的意图。尽管我有意转移话题,问他的马养得如何,农业生产的年景怎样,问他对五座田庄是否满意,原来的林荫路的树木要不要代掉,可是他总扯到政治上来,那顽固的劲头,同戏弄人的老处女、执拗的孩子一样;这也不足为奇,这种人总爱闯光亮的地方,碰回去再来,执迷不悟,絮聒得令人心烦,就像绿头蝇扑在玻璃窗上嗡嗡噪耳。亨利埃特在一旁默默无语。年轻人谈起政治就容易激动,我想结束这场谈话,就哼哈地答应着,免得进行无益的争论。然而,德·莫尔索先生却聪明得很,怎能觉察不出我表面礼貌、实则怠慢的态度。他见我』总是随声附和,便恼火了,眉头直扭动,黄眼珠射出光束,酒糟鼻子更红了,正如我头一次见他犯疯病那天一样。亨利埃特哀求地看了我几眼,让我明白她不能像为孩子辩护或保护他们那样,为了我运用她的权威。于是,我认真回答伯爵的问话,十分巧妙地控制住他那多疑的思想。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这句话,她自言自语重复了几遍,宛如轻风传至我的耳畔。继而,她见气氛适宜,有了把握,才插进来,停下脚步对我们说:“你们实在烦死人了,先生们,你们知道吗?” 
  经这一问,伯爵才想起顺从女子的骑士风度,停止谈论政治了。我们改变话题,谈一些家常琐事,反过来又令他厌倦;于是他说,总在一块地方兜圈子,他脑袋都晕了,说罢丢下我们,径自走了。 
  我的悲观的推测是准确的。十五年来,这个山谷的旖旎风光。温暖的气候、明朗的天空,以及销人魂魄的诗情画意,曾平复了这个病人急躁的怪脾气,现在却丧失了效力。其他男人到了这种年纪,脾气该消失的消失,棱角该磨平的磨平,而这位老贵族的刻薄性格却有增无已。几个月来,他为唱反调而唱反调,毫无缘由,也不解释他的看法,什么事都要追根问底,有一点迟误、一个口信,他就不安起来,还总是干涉家庭杂条,过问生活琐事,不给别人一点自主权,致使他夫人和仆役都不胜其烦。从前,没有特别缘故,他向来不发火,现在却动辄大发雷霆。也许他从前要治家业,经营农事,生活忙忙碌碌,整天动脑筋,操心的事情很多,注意力分散,也就顾不上发脾气了。现在大不一样,终日无所事事,心里便总琢磨自己的病;没有外面的奔波,思想集中到一点,旧病也就随之复发,精神“自我”支配了肉体“自我”。他找病自医,查阅医书,以为自己得了书中描述的病症,于是采取了种种养身之道;然而,他的要求闻所未闻,花样层出不穷,难以预料,因而也无法满足。有时他怕听响声,等伯爵夫人精心安排,使他周围悄然无声之后,突然他又抱怨自己像在墓穴里,说是在没有响动与苦修院死一般的寂静之间,还有一种中间状态。有时他装作对世事完全淡漠,于是全家人都松了口气,孩子们该玩就玩,家务事该干就干,不会受到他的丝毫指责;不料就在欢闹声中,他猛然哀嚎道:“想要我的命啊!”“亲爱的,若是有什么妨碍您的孩子,您就准能猜得出来。”他对妻子说,故意拿出尖刻冷峭的声调,愈发显得蛮不讲理。他观察气候的最细微变化,随时增减衣裳,无论做什么,总是先看晴雨表。尽管他夫人像对待孩子那样照顾他,他还是觉得什么饭食都不对口味,声称自己有胃病,消化时疼痛难忍,以致经常失眠。其实,他饮食。消化、睡眠一向正常,连最博学的医生也会赞叹不已。他府上的仆役同天下的仆役一样,都是循规蹈矩的,可是对他朝今夕改的做法非常反感,无法适应他的经常矛盾的要求。伯爵说空气流通有益于他的健康,于是吩咐下人今后将窗户敞开;可是过了几天,或因太潮湿,或因太热,他又受不了,就训斥别人,找岔吵闹,没理找理,常常否认他吩咐过的话。这种忘性,或者这种故意刁难,是他在争论中决胜的武器,而他妻子想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也是枉然。葫芦钟堡简直无法住,就连学识渊博的德·多米尼教士也借口探索几个问题,于脆一旁躲清静去了。看来伯爵夫人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把伯爵暴跳如雷的狂态限制在家庭圈子里。府中仆役都目睹过这种场面,看到这个未老先衰的人无缘无故大发雷霆,超过了情理的限度;他们都非常忠于伯爵夫人,绝不会往外张扬。然而,伯爵夫人却天天担心,惟恐有朝一日伯爵犯了众怒,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后来我才听说一些详情,伯爵对待他妻子简直令人发指。孩子有了病,他不但不安慰妻子,反而因为她不采用他的荒唐的治疗措施,便用恶狠狠的预言折磨她,说孩子若有个好歹就是她害的。如果伯爵夫人领雅克和玛德莱娜去散步,不管天气多么晴朗,伯爵也硬说会有雷阵雨。若是让他说中了一次,他的自尊心就得到了满足,根本不在乎孩子病不病。哪个孩子若是身体不舒服,伯爵就在他妻子照管孩子的方法中找原因,挖空心思地吹毛求疵,每次都用这种杀人不见血的话做结论:“孩子若是再病倒,那就是您成心!”对家中鸡毛蒜皮的事也如此,他向来只看到坏的一面,拿他的老车夫的话说,他无时不充当魔鬼的律师①。按照伯爵夫人的安排,雅克和玛德莱娜用餐同父母用餐错开时间,免得伯爵犯起病来殃及他们,而把他的全部怒火引到她一人身上。因此,两个孩子不大见到父亲。自私的人都有特殊的幻觉,伯爵丝毫意识不到他所造成的损害。他同我讲心里话时,主要还是叫苦,说他对家人好过了分。他挥舞着连枷,像猴子搞恶作剧一样,将自己周围的一切捣毁砸烂;他把人伤害了,又矢口否认,说是没有动人一根毫毛。这次一见面我就发现,伯爵夫人的额头有一道道印子,像被刮胡刀刃划的一样,现在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凡是高尚的女子都有廉耻心,不愿意谈自己的痛苦,总是出于体谅爱护的情感,骄傲地向自己所爱的人隐瞒深痛巨创。因此,虽然我一再追问,亨利埃特也没有把这些情况一下子全倒出来。她是怕我听了难过,即使向我透露一些,也是欲言又止,脸常常红起来;不过,我很快就推测出,伯爵百无聊赖,给葫芦钟堡艰难的家事造成了多么严重的麻烦。 
  ①在罗马教廷的大主教会议上,设一“魔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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