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2-水龙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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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2-水龙吟-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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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先生,你认为伍可应如何处置?”李太后问。云台内的气氛已是非常紧张。张居正心底清楚,如果自己的回答稍有不慎,就会种下祸根。稍稍一想,他答道:“臣认为,皇上下旨严加申斥即可。”“这是不是太轻了?”
  李太后反问的口气虽然很轻,却让人感到了威胁。张居正微微蹙眉,冷不丁反问了一句:“依太后之见,应该如何处置才好呢?”李太后嘴角一翘,立时露出泼辣的样子,谑道:“张先生这一问,等于是唆使咱干政了。要论咱个人的好恶,这个伍可,把他削职为民咱看还是轻的。但一个朝廷命官的升贬去留,哪能让我这妇道人家做主,你如今是堂堂正正的首辅,处理一个人的意见都拿不出来,还谈什么刷新吏治,富国强兵?”李太后伶牙俐齿,把张居正狠狠地“刺”了一下。张居正却是不慌不忙,顿首答道:“臣不是没有意见,而是担心臣的意见与太后的想法相左。”“那又有何碍,只要你出以公心,处置得当,咱们就应该听你的。”
  “太后如此信任,臣不胜感谢。”张居正欠欠身子,不卑不亢回答。他觉得时机成熟,是拿出自己主见的时候了。于是抚了抚长须,拉开架式作了长篇陈述:“太后在帷幕中时,大概已听到臣已提醒皇上,应该在例朝时升座一问,在京各衙门,各省府州县的命官都在干什么?方才冯公公念的邸报上的三个条陈,就很说明问题。臣在官场呆了二十多年,身历三朝,眼见仕宦风气江河日下,常常痛心疾首,每至深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嘉靖一朝,世庙因笃信斋醮,一切朝政听任严嵩处理。严氏父子巧言佞说,图私为务,取宠乎上而谗贼于下。柄国二十余年,导致朝廷纲常不举,政令教化不行。洪武永乐一脉开创的大明气象,清廉为本奉公惟谨的士林风气,在嘉靖一朝几乎丧失殆尽。世庙好修玄,好祥瑞,好变异,严嵩投其所好,每天捏造许多祥瑞变异之事呈报大内。各地官员纷纷响应,什么猪变麒麟鸡变凤凰,黄河鲤鱼口中吐出九条青龙等等旷世奇闻,都成了驿路快报。督抚大臣献符争宠,表贺塞路星驰京师。世庙一高兴,便会给这些造谣以惑圣听的官员升官晋爵。长此以往,幸门大开。忠恳之士,每见放逐;淫巧之人,屡得便宜。以致江淮水患疏于治理,赋税积欠无人追缴。两京大僚尸位素餐,以奢靡为尚;地方官吏盘剥小民,以搜财为工。嘉靖四十三年,有一个户部主事六品小官,名叫海瑞,对这种弊政深恶痛绝,遂备了棺材上疏直接指斥世庙。惹得世庙大怒,把海瑞打入死牢。“嘉靖四十五年,世庙驾崩。隆庆皇帝入承大统。天下振奋,万民拥戴。隆庆皇帝嗣位之初,也想挽振颓风,刷新吏治,重树洪武皇帝亲手创建的纲常教令。奈何积弊太深,人心坏朽,隆庆皇帝虽英姿天纵宵衣旰食,也难以毕其功于一役。加之隆庆皇帝在位六年,内阁走马灯一样换了四位首辅,人不安神席不暇暖,为保禄位勾心斗角,哪里还有心思来整顿政务稽察弊端呢?更可惜天不假年,隆庆皇帝英年早逝,遂使嘉靖颓风,至今绵延而不息。
  “正因为如此,通政司的邸报才会出现如此怪诞的条陈,这都是嘉靖遗风。山西太原的巡抚御史伍可之所以上奏男变女的荒唐事,也正是有了这样的前提。就伍可这件事,不用说指桑骂槐攻击太后,就是制造奇闻混淆视听,我们就有种种理由将他重重治罪。但问题的症结在于,伍可之事绝非个案,而是官场的普遍现象。若不正本清源拨乱反正,今天处罚了一个伍可,明日还会有十个八个叫张可王可的糊涂官员继续水行旧路,上各种乱七八糟的条陈奏折以惑圣听!”张居正说到这里,觉得口干,便停下来喝了几口茶。他的这番话本是昨日就想好了的,所以说起来条分缕析,大有振聋发聩余音绕梁的功效,在座的三个人,都被他的话深深地震慑。特别是李太后,张居正讲话时,她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盯着这位身材颀长脸上轮廓分明的中极殿大学士。自从进了裕王府以后,由于宫禁甚严,除了隆庆皇帝之外,她还从未如此近距离地与一个男子对坐。隆庆皇帝病危时,她虽然隔着帷幕与张居正见过一面,但那时因心存悲痛未及细看。现在她才发现,张居正的声音充满魅力,气质如此诱人。她不禁心猿意马想入非非,但“邪念”一起,她顿感羞愧,佯装拭汗,掏出手帕来揩了揩臊红的面颊。张居正并没有觉察到李太后的微妙变化,他仍沉浸在激昂慷慨的情绪中,自顾说道:
  “太后,臣方才所陈述,都是思考了多年的肺腑之言,不妥之处,还望太后指正。”
  “说得很好,”李太后一改冷峻,声音竟变得甜腻腻的,“张先生在政府多年,所以能一针见血地指出朝廷弊政。多的也不用说了,你就说,下一步你想怎样刷新吏治整顿颓风。”
  “臣建议皇上立即下诏,实行京察!”
  “京察?”
  “对,京察,”张居正冷浸浸的眸子一闪,徐徐解释道,“所谓京察,就是对应天顺天两京官员实施考核,四品以上官员,一律上奏皇上,自陈得失,由皇上决定升降去留,四品以下官员,由吏部都察院联合考察,称职者留用,不称职者一律裁汰。”“冯公公,你觉得张先生这个建议如何?”李太后问冯保。冯保操着娘娘腔,恭谨地回答:“启禀太后,张先生的主意好,这是大手笔。”
  李太后点点头,朝张居正送了一个秋波,问:“张先生,何以只限于京察,各处的地方官也应该考核才是。”张居正答:“这个使不得,地方官都负有牧民之责,若同时进行考察,势必引起混乱,导致州县不宁。两京衙门,并不直接面对百姓万民,考察起来没有这层麻烦,何况风气自上而下,只要京官的问题解决好了,地方官行贿无门,进谗无路,吏治就会有一个好的开端。”
  “钧儿,你是皇上,你认为呢?”
  李太后又转头问坐在御榻上的儿子,朱翊钧虽不懂深奥的大道理,但凭直觉感到张居正的建议是好的,于是答道:
  “张先生的建议很好。但是,伍可也得重重惩处。”
  “如何惩处?”李太后问。
  “免他的官。”
  “为何要这样呢?”
  “这个混蛋官员,竟然变着法子骂朕以及母后,不惩处,我这个皇帝哪里还有威严!”
  说罢,朱翊钧一跺脚,鼓着腮帮子兀自生气。
  冯保见状,连忙朝张居正使眼色说:
  “张先生,皇上金口玉言,伍可削籍,就这么定了。”张居正微微颔首,答道: “臣遵旨。”
  李太后此时明眸溢彩,红晕飞腮,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兴奋,她火辣辣的眼光盯着张居正,说道:“张先生,你今天回去,就立即替皇上起草实行京察的诏令。”
  张居正还来不及回答,忽见平台值班太监冒冒失失闯了进来,跪下禀道:
  “万岁爷,东厂掌帖陈应凤派人送了个十万火急的密札进来。”
  “说什么?”小皇上紧张地问。
  “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同储济仓的守卫兵士打起来了。”
  
  


第二回 赳赳武夫寻衅闹事谦谦君子以身殉职
  位于皇城东总布胡同之侧的储济仓,平时寡静得门可罗雀,今儿个可是热闹非凡。仓前广场上东一辆西一辆密匝匝停满了骡马大车,其间还夹杂了不少携筐带担的挑夫。身着戎装的军曹武弁,穿号衣的差人番役,穿衫的吏目衙牌,戴乌纱帽的官人混杂一起,笑谈声、斥骂声、喊叫声、吆喝声闹哄哄交织成一片,直把人吵昏了头。这一番突然出现的热闹景象,原也事出有因。前日户部咨文在京各衙门,告之太仓银告缺,本月在京文武官员的月俸银,改用实物胡椒苏木支付。在京的文武衙门上百个,文武官员总数也有上万人。虑着衙门繁杂人口众多,管着这项业务的户部度支司将各衙门排了队,分三天支付完毕。安排在第一天的大多是戎政府、锦衣卫、五城兵马司以及京营等军职衙门。公门中人,当了大官的不说,中小官员每月就巴心巴肝等着发俸这一天,油盐酱醋礼尚往来各种用度应酬,都指着这一份俸银来开销。因此,一大早,各路领俸的人马就急急如律令赶来,把个储济仓围得水泄不通。不过,眼下来的人,没有谁能有个好心情。实物折俸,白花花的银子变成了胡椒苏木,谁碰上这个,就算他棉花条子一根,也会蹭出火星子来。
  储济仓辰时开的大门,眼看个把时辰过去了,还只是兑付了一两家。广场上的人越聚越多,毒日头底下闷热难挨,加之肚子里都窝着火,一些纠纠武夫便你一言我一语地骂开了:
  “谁他娘的吃屎迷了眼儿,弄出这么个胡椒苏木折俸的馊主意。”
  “是啊,老子吃了三十年皇粮,头一遭儿碰到这等邪事。”
  “新皇上登极,本指望多少得几个赏银,这下倒好,赏银得不着,连俸银也变成了胡椒面儿。”“咱听说高胡子在的时候,本打算给咱们封赏银的,但他的官帽子让皇上一掳,新首辅即位,什么章程都改了。”“嗨,绣房里跳出癞蛤蟆,邪了。”
  “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邪的还在后头哪!”
  正这么议论着,忽然人群中骚动起来,只见一个人大大咧咧地走了过来。此人生得面阔身肥,一双粗眉紧压在两只鼓眼之上,两耳招风,上唇翻翘。乍一看,活脱脱一只猩猩。他脚上蹬了一双黄绫抹口的黑色高靴,身上穿一件金丝质地绣着熊罴的五品武官命服——单就这身打扮,就知道此人大有来头,因为金丝的面料,按规矩,只能是一二品武官才准予使用。此人名叫章大郎,是锦衣卫北镇抚司主管粮秣的官员,袭职为副千户,这职位是一个从五品官衔。这样的官,若是搁在外省州府,或许还是个人物,但在京城,却是啥也不算。但这个章大郎不同,他的舅舅邱得用,是李太后极为信任的,原是慈宁宫掌作,如今又升格为乾清宫管事牌子。就因为邱得用有了这层宠,不要说一般太监,就是权势熏天的“内相”冯保,也免不了要拉拢他,宫内遇上,大老远就把笑脸摆出来迎着。章大郎正是靠着这位舅舅,两年前开后门弄了个锦衣卫百户,前不久,北镇抚司为了巴结邱得用,又把章大郎提升一级,调到司衙主管粮秣。今天来储济仓领取折俸,原是他份内的差事。此时他大摇大摆走过来,见众人一时都歇了嘴,便道:“方才听得你们闹嚷嚷的煞是热闹,为何咱老章一来,就都不说话了?”
  “章爷,咱们是在发牢骚呢!”一位身着七品武官命服的官员搭讪着回答。
  “发甚牢骚?”章大郎问。
  “就为这胡椒苏木折俸的事。”
  “日他娘,你们别提这事,提起来,咱老章气头比你们更大。”章大郎说着就一手牵开官袍的圆领,一手撒开折扇朝内扇汗,恨恨骂道,“老子这个粮秣官上任第一个月,就他娘的碰上这等事。司衙的上司同僚明里不说,暗中还不是骂我丧门星?你们说,这事与咱老章相什么干?可是,别人在咱面前做头做脸,咱还不是得受着?”
  “章爷,咱们都同你一样。”
  “是啊,放屁打嗝,两头都不好受。”
  “章爷,你有办法,帮咱们讨个公道……”
  刚刚冷下去的话题,顷刻间又更热烈地议论起来。这章大郎本是个倚势横行好听奉承的莽汉,见众人抬举他,也就一刀把鼻子剐了,不晓得哪面朝前,此时他收了折扇,吊着眼问:
  “你们说,这公道上哪儿讨去?”
  “胡椒苏木折俸,这是不把咱官员当人呢,咱们还得要月俸银。”一位官员撺掇着说。
  “听说太仓里空了,一钱银子也无。”章大郎说着,叹了一口气。
  “你听他的,章爷,管太仓的没有银子,就像开窑子的说没有婊子,你信吗?”“这倒也是,”章大郎若有所悟,说道,“京城文武官员,撑破天一万人,大小一拉,平均每人十两银子,也才十万两银子。若大一个太仓,未必十万两银子也拿不出来?”
  “可不是这个理,我看哪,是有人成心挤兑咱们。”
  说这话的,是京营里的一个校官,刚说完,就有人捅了他一下,低声劝道:
  “老弟,可不能瞎谝。”
  “谁瞎谝了?有胆量的,让咱到太仓瞧瞧去,”校官不但不听劝,反而越说越激动,凑到章大郎跟前,问道,“章爷,你说是不是?”
  “是,是这个理,”章大郎眨着眼睛,用折扇一敲脑袋,问身边那位七品武官,“新任的户部尚书,叫什么来着?”“王国光。”
  “这人是干啥的出身?”
  “此前的差事是总督天下仓场。”
  “这么说,连这储济仓在内的京城十大仓,都归他管辖?”
  “是的,章爷。”
  “日他娘,这咱算对上号了,他管仓库的出身,什么仓里装着哪些东西,这姓王的一清二楚,兴许他觉得这些东西在仓库里放陈了,放烂了可惜,干脆折俸给咱们了事。”
  “嗨,章爷英明,把人家的贼心眼看了个透儿亮。”校官说着竟拍起巴掌来。
  “折俸的事儿大,恐怕户部尚书一个人作不了主。”有位官员插嘴说。
  “他请示谁?无非是新任内阁首辅。”又有一位武官气呼呼地搭白,“听说王国光与首辅张大人是同年,穿……”
  那武官本想说“穿连裆裤”,但感到不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章大郎瞅了他一眼,正欲开口说话,忽听得仓门那边又嘈杂起来,忙抽身走了过去,只见一个六品武官带着一脸怒气从朱漆大门里走了出来,身边跟着几位兵士,一人扛了个沉甸甸的大麻袋。
  “请问这位兄弟,是哪个衙门的。”章大郎拦住那位武官问。
  “京师西大营的。”
  “为何不快活?”
  “那监称的伙计,太操蛋。”
  “怎么个操蛋法?”
  章大郎偏要打破沙锅问到底,那位武官眼见这位愣头青品秩比自己高,也就耐下性子来一五一十地回答:
  “今日发放胡椒苏木,真他娘的邪门。有主称,有监称。主称的是这个储济仓的大使,姓王,监称的是户部度支司派来的,姓金。王大使人还好,每一称都称得红红的,杆子翘着,但那姓金的站在旁边,总要拿铲子往下铲点,非要把称杆压得平平的。眼看称完了,咱向那姓金的央求,能否多给一铲子补补称,不然回去分亏了,谁认这个账。那姓金的头摇得货郎鼓似的坚决不肯,咱生的就是这个气。”
  “那姓金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听说是个观政,还没有实授哪。”
  正这么说着,又见一位吏目从门里走出来,高声嚷道:“京师南大营,京师南大营人来了没有?” “来了。”答话的正是那位呱呱唧唧想说“穿连裆裤”的武官,他这会儿正急匆匆朝前走。
  “轮到你们领货了。”
  吏目说着正要转身进去,章大郎赶紧喊了一声:“慢着。”
  吏目站住了,瞧着章大郎的五品官服以及比这官阶更大的势派,连忙堆下笑来,拱手问道:
  “大人有何吩咐?”
  章大郎指示紧随身后的亲兵说:“递帖子。”
  亲兵迅速递了一张名刺过去,吏目接过一看,上面写着:锦衣卫北镇抚司粮秣官副千户章大郎锦衣卫与东厂,是由皇上亲自主管的两大特务机构。锦衣卫比东厂权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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