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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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年2月-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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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星期,杨红小心地圆着自己的谎言:来处理和丈夫的共同财产。她帮小胖子做着饭,洗着碗,什么也不让小胖子动手,引导小胖子说妇产科的新鲜事。杨红小心翼翼拐弯抹角地打听着有有的消息。挖空心思地给小胖子灌输一种思想。她说,小胖子,你听说过没有,自己要是长时间不怀孕就该抱养个孩子。养几年就能怀了,人家说这叫带,你懂吧?孩子带来孩子,可灵了,或许是收养孩子感动了送子娘娘吧……什么?你印主任家在门口捡了个孩子?残废呀?就手没有呀?又不是脚,长大了能走能蹦的怕什么?好好的孩子就保证长大了就一直全活活的?谁能保证不遇着灾难,车祸呀,过电呀什么的,不是有很多人那样残废的吗?叫我看送到门口就该养着,这可是感天动地修德修福的事……小胖子呀,如果你遇见了,你会不会养着他?
  小胖子说,或许会吧,可是,小了好说,长大了怎么办?
  唉——杨红叹气。
  唉——小胖子叹气。
  一个星期,印小青家的阳台上挂满了江拥军柔软的秋衣秋裤撕成的布片,每一片都飘散着淡淡的消毒液的气味。
  一个星期,印小青带回的湿疹膏已经让有有的小屁股变得干净光滑。
  第二个星期的第一个夜晚,疲劳把两个人重重击倒。谁也顾不上倾听对门卧室里的动静,一粗一细的呼噜声穿过门缝在客厅里会合,起落,缠绕,如同窗外风里的雪花。很久很久之后,粗的声音停下来,然后是猛然翻身坐起,床板咯咯吱吱的声音,赤脚跑的声音,请求的声音。印小青你快起来看看孩子怎么了?印小青你快看看孩子怎么了?求求你了,印小青!
  灯光下,有有的脸蛋红彤彤的,唇边吐着唾沫泡泡,小鼻翼费力地翕动着。
  印小青赤脚跑到客厅拿了体温表和听诊器。先把体温表塞到有有的腋窝里,手心里的听筒还没焐热就发现体温表的水银柱到头了!印小青说,赶紧去医院!江拥军说,叫你们医院救护车吧?印小青说,我们医院太远了,雪天里来不了太快,还是去最近的警官医院吧,跑,赶紧跑,几分钟就跑到了,孩子太危险了!江拥军抱了有有,印小青给蒙上了被子一起跑出来。雪很厚,跑一会儿鞋底下就有了雪疙瘩,谁也顾不上蹭掉,两个人跌跌撞撞地跑着。印小青一阵胸闷、胸疼,不得不慢下来,江拥军问,怎么了?不舒服?印小青气喘吁吁地说,你赶紧跑,我随后就到。江拥军跑起来。把有有送进急诊室,不转眼珠地看着大夫护士一阵忙活之后,有有的头皮上被剃掉了火柴盒大小一片头发,打上了吊针。大夫坐下来写病历,告诉江拥军说是婴幼儿急疹合并肺炎,多亏送来得及时。江拥军感激地说,谢谢大夫,谢谢大夫!我们一发现就送来了,跑着来的。大夫抬眼问他,懂医?江拥军笑笑说,我太太是妇产科大夫。说完才意识到印小青没有跟上来,赶紧往外跑,出了医院门就看见印小青趴在地上。江拥军脑子一蒙,抱起印小青就往回跑,撕心裂肺地喊,大夫快出来救人呀,大夫,快出来救人呀……印小青你可不能死呀,你可不能死呀,你死了我怎么办?大夫快救人呀!
  江拥军泪流满面地看着大夫护士忙活。他在心里对印小青说,只要你活过来我就把孩子送走,只要你活过来,只要你活过来,我就把孩子送走,保证一辈子再也不拿孩子的事和你生气了……大夫递给江拥军一张面巾纸说,擦擦泪,不要担心了,已经脱离危险了。江拥军接过纸,才意识到自己流泪了。他红了脸低了头说,不好意思,我可能是太害怕了。大夫笑笑说,最亲近的人面临危险,谁都会这样的。病人原来有心脏病史吗?江拥军说,没有。大夫说,哦,那最近是不是休息不好? 或者说有过度疲劳、精神紧张之类的事情?她的心电图是很典型的疲劳型心电图。ST段改变,心肌缺血……
  江拥军握着湿漉漉的纸团,嘴里哦哦地应着大夫的询问,眼睛不时地低下去瞥一眼手心。纸团确实是湿的,确实流泪了,而且是很多,把厚厚的面巾纸湿透了……自己会为印小青流泪?那个好几个月以来他只用“那个女人”来称呼的女人,那个深夜里曾打算和其永远分离的女人,那个自己每天早晨都假装睡觉以逃避和她说话的女人,那个对人对事对社会对天气都抱怨不休的女人,那个不停洗涮的女人……面对死亡的时候,当她竟从自己的生命里永远退场的时候,他竟然会流泪。祈祷,妥协,来换取她的生,她的回归……江拥军捏着湿漉漉的纸团,咧了咧嘴角。
  印小青活过来了。
  有有也活过来了。
  医院为了他便于照顾病人,特地把有有和印小青安排在一个病房里。他们一左一右地在江拥军身边躺着,睡着。江拥军坐在两张病床之间的椅子上,耷拉着稀薄的头发,瞌睡着,呼噜着。疲劳使他的身体和床、沙发、椅子甚至地面、台阶、石头、墙等一切可以坐可以躺可以蹲可以靠的东西产生了磁性,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渴望着它们,向它们靠拢着。一旦挨近了,就再难以分开。这样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里灌满了液体的铅,沉得难以移动。这样的时候,他决心兑现自己的诺言 ——一送走孩子。他知道没有印小青的合作自己是很难把有有养大、养好的。
  印小青把营养心肌的绛红色大药片塞进嘴里,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仰起头,伸直脖子。江拥军坐在沙发上,有有坐在王大姐孙子曾坐过的童车里,用他面槌一样的小胳膊拨拉着王大姐孙子的塑料摇铃。江拥军的喉结和印小青的一起动了动,有有抬脸嘎嘎乐了两声,蹬了蹬小腿,看没人理他,又独自咿咿呀呀起来。江拥军说,我已经联系好福利院了,今天就送过去。印小青怔在那里,只觉得正在下行的大药片突然停止滑动,然后咚的一声跳下去,在她的肚子里砸出快乐的轻松的声音!一个响亮的嗝!
  嗝!
  嗝!
  印小青愉快地伸直脖子,把它们毫无遮拦地放出来,一群等待了很久郁闷了很久的鸽子。
  快乐的鸽子越放越多,越来越急促,响亮。江拥军拿起水杯递给她。有有抬起头咿咿呀呀地询问着她。看见有有的眼睛,印小青的鸽群戛然而止。心里面竟然生出慌乱。她赶紧咽了几口水,皱了眉头,努力拉直自己弯了的眼睛。她知道在这件事情上是绝对不能和江拥军谦让的。她必须坚决地表示赞同,快刀斩乱麻!
  好!响亮得近乎于吼叫。
  三个人都被印小青的声音惊呆了。瞬间,印小青发现江拥军和有有竟然用同样的眼神看着她。她的心脏突突地乱跳起来。她掩饰地拍拍胸口说,打嗝真难受。
  江拥军转了脸看着墙角说,我已经把有有的东西收拾好了,一会儿我去叫辆出租车,你抱着有有出去。
  我?印小青反问。眼睛不由自主地往有有脸上看去。有有正咧了小嘴朝她笑着,黑黑亮亮的眼睛快乐而信任地凝望着她。印小青说,还是你抱吧,我不大会抱,我去叫出租车吧。
  你觉得我能抱得出去吗?江拥军哽咽着站起身,快速地扭了脸,去了卫生间。
  客厅里只剩下印小青和有有。
  印小青凝望着有有。
  一个在她家里呆了二十天的孩子。残疾的孩子。快乐的孩子。和她一起生病的孩子。即将被送走的孩子。一个永远没有父亲和母亲的孩子。一个身体和爱都残缺的孩子。印小青突然觉得喉头紧紧的,胀胀的。不忍再看下去,站起身想有什么可以给孩子带上的。
  江拥军从下定决心起,整整一周的时间里,都努力忍着不去看孩子的眼睛。他垂着眼皮给他喂奶、喂蛋羹、喂水,给他擦屁股,穿、脱衣服。在医院里,他对自己说,等出了院再送他走,要不的话万一人家疏忽了他的病怎么办?出院了,睡觉前他对自己说,太累了,明天就送他走吧,早晚要送的。睡醒了,他对自己说,既然早晚都要送走,多留一天吧,以后可能永远见不到了……他每天都对自己重复,印小青说得有道理,养育一个孩子太难了,何况是一个残疾的孩子,该送走了。他没有想到自己在分别的时候会流泪。他用毛巾捂了眼睛,任凭哭的情绪把自己整个头胀得晕晕的,酸酸的,痛痛的。他在心里默默地对有有说,原谅我不能够把你留在身边,印小青因为你累倒了,我也会累倒的,我们给你做父母都太老了,没有那么多精力,你原谅我吧,我和你认识了三个星期,可我和印小青认识快一千个星期了,你也原谅印小青吧,他不是个狠心的女人,她只是对很多事情都不放心,没有信心,这不能全怪她,不管怎样,你都是我唯一的孩子,有机会我还会去福利院看你,我,我,我……江拥军发觉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了鸭子被人提起脖子的声音。
  印小青站在门外听着卫生间里的动静。她思量着说,咱们以后可以去福利院看他,或者咱们每个月给福利院一点钱,让他们专门用在他身上,或者……或者我问问小胖子愿不愿意领养他,愿意的话让她到福利院办个领养手续。嗨,报纸上不是说有很多外国人到中国来领养残疾孩子的吗?说不定会选中有有的,有有那么讨人喜欢……
  江拥军洗了脸,拉开门说,什么都别说了,我这就去叫出租。
  印小青把江拥军归整好的两个包拿到门口,穿了外套来抱有有。她朝有有伸出手,有有先是有些惊讶地看着她,眨眼的工夫,有有明白了印小青手的意思,他嘎嘎乐着朝印小青伸出了他的胳膊。印小青卡着他的腋窝把他举起来,并在自己的脸上准备了一个慈爱的愧疚的笑容,她说,小东西,咱们走吧。
  有有在空中俯看着印小青的笑容,他张大嘴巴笑着,晶晶亮亮的哈喇子调皮地窜出来,印小青急忙缩了胳膊试图躲避,有有胖嘟嘟的脸蛋一下子贴在她的面颊上,一种柔软得沁人心脾的感觉在她的面颊上弥漫开,印小青不自觉地加重了手掌中的力量。受到鼓励的有有抬起自己擀面杖一样的小胳膊抱住印小青的脸,快乐得大声叫起来——妈妈妈妈妈妈……
  妈妈妈妈妈妈……
  你叫我什么?孩子?印小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往后扬扬头,试图让自己的脸离开那双“小手”。
  妈妈妈妈妈妈……有有紧紧地贴着他渴望了很久的笑容,快乐地叫着,他残疾的小胳膊配合着他的满足、快乐在印小青的面颊上拍打着。
  印小青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她尖着声音说,孩子你不能这么叫我,我当不了你的妈妈,我当不了,我马上就把你送走……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有有看见妈妈的笑容没有了,看见妈妈哭了,他哇的一声哭起来,把自己的小脸蛋贴在妈妈的脸上,那软软的面槌一样的残臂抚摸着印小青的面颊。残缺的然而最真诚最努力表达的爱!一种无法言说的疼痛钻入她的心里,她紧紧地拥抱着有有,说。好孩子不哭,都是妈妈不好,都是妈妈不好……她听着自己的声音,惊异着这脱口而出的称呼,惊异着心里面那种无法言说的疼痛在孩子的呼唤里泉水一样涌动。蜂蜜一样甜蜜、黏稠。她疼痛的心里游串着一个坚定的声音——不走了,不走了,孩子、妈妈不让你走了!
  江拥军进门来,看着印小青的泪眼问,怎么啦?这么费劲,出租车等着呢!
  不送走了!江拥军我决定不送他走了!你说行吗?可能没有人会比我们对他好的……印小青哽咽起来,清清的鼻涕在她的鼻孔里虫子一样探着头。
  江拥军眯眼研究着印小青的表情和话语。两秒钟后,他否定了印小青耍计谋的嫌疑。他惊讶地张了张嘴,想问她为什么来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却发觉自己的眼泪早已无声无息地到了唇边。他抽了面巾纸递给印小青,又抽了两张按在自己的脸上。江拥军擦干净泪说,你不害怕养孩子了?你都累倒过一次了。
  印小青说,那不是被有有累倒的,是被我自己累倒的。
  江拥军说,真是累人,或许咱们真吃不消的,你原来说的不是没有道理的。
  印小青说,实在不行就请个保姆。
  江拥军笑了,他抱过有有说,嗨,告诉我你怎么让她改变主意的?
  印小青说,他叫我妈妈,江拥军,你不知道他叫我妈妈时我心里面那种疼痛,我怎么能把叫我妈妈的孩子送走啊?如果人家对他不好怎么办?如果他因为没有得到父母的爱而精神不健康怎么办?我就想啊,豁出去了!
  江拥军惊讶而遗憾地说,是吗?我带了他这么多天他还没叫过我呢!印小青笑起来,说,有有,快叫爸爸,叫爸爸,江拥军吃醋了! ’
  卜卜卜卜卜卜……有有叫起来。
  江拥军泪眼朦胧。
  周末的早晨。印小青睁开眼看了看酣睡的江拥军,又转身看看睡在童车里的有有。江拥军睁开眼说,星期六,多睡会儿吧。印小青说,习惯了,你今天醒这么早?还以为你睡着呢。江拥军说,我也习惯了。说完意识到漏嘴了,赶紧抿住嘴唇。印小青说,傻样!敢做还不敢当呀?两个人一起悄声笑起来。有下楼的脚步声,剧烈而混浊的咳嗽声……印小青的肩膀和眉头一起耸起来。等待着最令她担心的声音。
  嗬……呸!一口由气管和鼻腔分泌物组合成的痰落地了。
  印小青叹口气说,这人哪最缺的就是社会公德!
  江拥军说,我一会儿出去买个婴儿床,这小车很快就睡不下了。你再躺一会儿,睡不着就养养神,大夫不是说让你静养吗?印小青说,好吧,今天应该是个晴天,按理说应该带有有出去晒晒太阳,可到处是痰,看见就反胃。
  江拥军起床后,悄悄掩了卧室门,拿了尺子,踮了脚尖,量了镜框的尺寸,又摘了镜框拿到阳台上把上面大小不一剑形的碎玻璃渣取下来,用干布仔细擦拭着十五年前的笑容。
  中午,江拥军带着玻璃和他制作的小海报回家了。印小青说,这是什么?你不是去买童床了吗?江拥军把小海报展开说,童床明天买也不晚,你是专家,你看看有啥不对的吗?我和我们科小张从网上搜的,忙活了一上午,我还许诺请人家撮一顿呢。印小青笑着说,行,两顿也行。她俯身看去,海报的开端是一个显微镜,镜头指着一行美术体的红色字和大大的问号:你知道吗?下面是关于痰的组成,痰的危害。最后一句话是:像结核、“非典”等病只要一个细菌进入人体,我们的家人尤其是孩子就有可能生病!印小青抬头想表扬江拥军,眼前却没人。转脸发现江拥军在阳台上闷着头鼓捣什么。她走过去说,很不错,还有点才分呢!江拥军说,看看孩子去,别过来。印小青说,鼓捣啥,还怕人?江拥军笑笑说,你这个人就这点不好,啥都要究根究底的。印小青已看见江拥军手里的镜框,她哧哧乐着说,好了吗?挂吧?我帮你瞅着点。江拥军嘿嘿笑着说,行。
  左边,再高一点点。
  高厉害了,再往下落一点点。
  印小青指挥着。江拥军踮着脚尖举着镜框。
  两个人都想起了十六年以前的景象,相视无无语而笑。
  挂好镜框,印小青看看外面的太阳说,等天黑了,我就贴去。
  江拥军说,干吗等天黑呀?又不是丢人的事,白天看得清楚,我这就贴去,贴完了,一块洗手。
  真这样?楼道里有人说话。打算给有有喂奶的印小青把奶瓶放下,侧耳听着楼道的动静。真这样!江拥军说。哦,那是挺吓人的,以后还真得注意点,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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