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手客套已毕,就送范东阳去房间洗漱。缪陆朱韩仍回大厅等候。又约二十多分钟,范东阳下楼来了。‘ 让你们久等了。’ 范东阳再次同大家握手。说让你们久等了,这就是上级在下级面前必尽的礼节了。有时上级本可不让下级久等的,比方刚才范东阳,明知大家在等他吃饭,洗脸却花了二十分钟。说不定他三分钟就洗漱完了,故意在里面磨时间也未可知。‘ 范部长晚上没安排吧?那就喝点白酒吧。’ 缪明说。
范东阳说:‘ 不喝吧,就吃饭。’ 陆天一说:‘ 喝点吧,意思意思也行。’范东阳点头说:‘ 好吧,就一杯。’ 真的举起杯子了,陆天一说:‘ 范部长,这第一杯,我看还是干了。’ 范东阳笑笑,说:‘ 好吧,就干这一杯。你们尽兴吧。 ’ 再斟上酒,范东阳就不再干了。缪明打头,依次敬酒,范东阳都只稍稍抿一小口。‘ 梅次各方面工作都不错,我看关键一条,就是各级都重视基层组织建设。 ’ 范东阳说。
缪明说:‘ 离不开市委组织部的具体指导。我们地委一直很重视基层组织建设,注意发现和培养典型,总结和推广经验。’ 陆天一说:‘ 我们不是空洞地喊加强组织建设,而是同经济工作密切结合。基层组织到底抓得怎样,关键看经济工作成果如何。’ ‘ 是啊,离开经济建设,空喊组织工作没有意义。这是新时期组织工作的新思路。你们喝酒吧。’ 范东阳说。
范东阳再怎么叫大家喝酒,可他在酒桌上一本正经谈工作,酒就喝得干巴巴的了。不过也无妨。酒桌上热闹,说明领导和同志们随便。酒桌上冷清,领导也好同志们也好,也不尴尬。他们正如斯大林所说,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什么场合都能自在。若是有心人,细细琢磨他们的谈话,也绝非味同嚼蜡。范东阳是不同下级开玩笑的,他不谈工作就没话可说。他能像拉家常一样,在酒桌上谈工作,也是个本事。缪明同范东阳有相似风格,两人可以互为唱和。陆天一强调组织工作同经济工作的关系,暗中针对着缪明所说的地委。按他理解,这里所说的地委就是缪明,而经济工作就是他陆天一。他俩的对话看似平淡,却暗藏机锋。朱怀镜明白缪陆二人的意思,就绝不掺言。反正组织工作是他分管的,功劳自有他的份儿。他若说话了,就等于自大,或是抢功,反而不好,可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
快散席了,缪明说:‘ 范处长,我们地委已经准备了材料,遵照您的意思,只下去看看,我没机会专门汇报了。明天由怀镜同志和永杰同志陪您,去马山县视察一下。梅次经验是从马山发源的。全面情况也就由怀镜同志沿途向你汇报了。
我和天一同志……’ 又没等缪明说完,范东阳就接过去了;‘ 你们忙吧。书记、专员是最忙的,我知道。’ 这又是官场客套了。通常只有市委书记以上的领导下来,地市一把手才全程陪同。就算是副市长下来,也得看他的实际份量,地市一把手多半只是陪他吃一两顿饭。何况范东阳这会儿毕竟还没当上常委。看来范东阳深谙其中奥妙,干脆不让你把话说透。心知肚明的事说透了反而不好。
吃完饭,缪陆朱韩一道送范东阳去房间。略作寒暄,都告辞而去。只有朱怀镜留下来坐坐。缪明说:‘ 怀镜,你正好住在这里,你就陪范部长扯扯吧。’ 他这么一说,怀镜一个人留下来似乎有了某种合法性,免得生出什么嫌疑。单独陪上级领导说话,多少会让同僚忌讳的。
‘ 范部长这次一路跑了好几个地市,够辛苦的啊。’ 朱怀镜说。
范东阳那张带括号的脸,看上去永远是微笑的。‘ 辛苦什么?你们才辛苦。
跑跑好,下面的工作经验都是活生生的,对我启发很大。如何发挥组织工作的优势,是我们时刻都要考虑的问题。’ 范东阳将一路见闻和感谢一一道来。朱怀镜不停的点头,不时评点几句。他的评点往往精当而巧妙,好像他也深受启发。
范东阳也许有演说癖,见朱怀镜听得津津有味,他更是滔滔不绝。眼看着他的演说就可以告一段落了,朱怀镜岔开话题,说:‘ 范部长又不打牌,不然叫几个同志陪你搓搓麻将。
范东阳摇头一叹,说:’ 我老婆也老是说我不会玩,是个苦命人。我平时就只是看看书,写写字,要么就画上几笔,没其他爱好。‘ 朱怀镜笑道:’ 范部长学养深厚,同志们都说您是学者型领导。我得向您学习啊,范部长。‘ ’ 哪里啊,‘ 范东阳谦虚一句,说,’ 怀镜,那你休息吧,也不早了。‘ 朱怀镜就起身说:’ 范部长您早点休息吧。‘ 领导干部多少会有些轶闻的。范东阳的读书,就很有意思。范东阳很喜欢读武侠小说,从金庸、古龙、梁羽生,到不入流的雪米莉,他都通读了。不过他的武侠小说阅读长期处于地下状态。身为领导干部,该天天抱着马列著作才是,热衷于读武侠小说就不象话了。直到有一天终于听到金学一说,他才慢慢公开自己的阅读兴趣。读武侠小说好像并不是俗不可耐了。可还得有个堂皇的理由,便说:’ 读武侠小说,是大脑体操。一天到晚工作紧张,读些打打杀杀的书,可以放松放松。‘ 朱怀镜回到房间,打了马山县委书记余明吾电话,落实汇报材料和视察现场的准备情况。听罢余明吾汇报,朱怀镜说:’ 辛苦你了,明吾同志。对了,忘了跟你说了,范部长的书法、绘画都很漂亮,你叫人准备些笔墨纸砚,凡是安排视察的地点都放些,说不定他有兴趣题词作画的。‘余明吾说马上叫人准备去。
朱怀镜刚准备去洗澡,电话铃响了,是刘浩,说想过来看看朱书记。他本有些累了,却不好回绝,就说:’ 你来吧,欢迎。‘ 过了几分钟,刘浩就敲门进来了。他一定早在宾馆的哪个角落候着了。见刘浩是一个人,朱怀镜就意识到了他的来意。刘芸按了门铃,进来替刘浩泡茶。只要望着刘芸,朱怀镜心里就熨贴。
真是怪,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同这小姑娘很亲,自家人一样。刘芸走了,刘浩说了几分钟的客气话,就掏出个信封,说是感谢朱书记的关心。
朱怀镜笑道:’ 小刘,我同意黑天鹅纳入重点保护范围,完全是从工作考虑。
起先没有想到你们,是我考虑欠周全。所以,你用不着感谢我。‘ 刘浩说:’ 朱书记你这么说,我就不好意思了。我是诚心诚意的,希望朱书记接受。‘ 朱怀镜仍是笑着,’ 小刘,我若板着脸孔,你肯定会说我假正经。我同意,有同意的理由。如果没有理由,你再怎么说,我也不会同意。你的心意我领了,钱是万万不能收的。退一步讲,如果你提着两条烟,两瓶酒,我收了也是人之常情。‘话说得入情入理,刘浩也不难堪,却仍想说服朱怀镜,’ 我也是看出你朱书记是位爽快的好领导,有心高攀,才冒着被你批评的风险来的。你看……‘ 朱怀镜笑道:’ 你说我爽快,我就爽快地把心里话说了。你先告诉我,里面是多少?‘ 刘浩红了脸,说:’ 不好意思,不多,就这个数。‘ 他说着便伸出两个指头。
朱怀镜点了点头,说:’ 两万,的确不多。可我的工资一年也就三万多。能不能这样?我也发现你这年轻人不错,直爽、厚道,也是个干事业的料子。你送我两万块钱,倒不如我俩做朋友。两万块钱,可抵不过一个朋友啊。‘ 刘浩受宠若惊,忙收起信封,说:’ 小刘我本来也是一番真心,没想到差点辱没了朱书记的清白。做朋友,我真的不敢高攀。今后朱书记有用得着我小刘的地方,尽管发话。‘ 朱怀镜朗声大笑,说:’ 没那么严重嘛!我也是凡人。当官一张纸,做人一辈子。再说了,领导干部同群众交朋友,错不到哪里去啊。我有心把你当朋友看,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诚心了。‘ 刘浩感激万分,说:’ 朱书记这么看重我小刘,我就像古书里常说的,愿为你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朱怀镜正经说:’ 不客气不客气。既然是朋友,我就没什么弯子绕,你也别说我打官腔。你今后只要一心一意把酒店经营好,为梅次树立一块宾馆行业的样板,也让外商感觉到我们地区投资环境不错,就是在我面前尽了朋友的本分。我这个朋友可是地委副书记,要让群众拥护才能把饭碗端稳啊。‘ 刘浩连连点头,’ 一定一定。‘ 朱怀镜接着说:’ 有什么困难,你尽管找我。你随时随地都可以找我,除非我陪着上级领导视察工作。只要能把生意做好,经营搞活一点,没关系的。你也知道,吸毒贩毒在梅次也已露头,宾馆容易成为藏污纳垢的场所,所以你要千万警惕。只要不同毒品有任何瓜葛,别的什么事都好说。要紧的是要管好下面的人,别出乱子。一条原则,你们自己惹的麻烦,我能帮就帮,不能帮的你不要怪我;要是别人找你们麻烦,我二话没说,负责到底。‘ 刘浩不停地点头,’ 小刘明白。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规矩的生意人,本分持家,和气生财。我爷爷每年都会回大陆一次,就是不放心我,怕我在这边不正经做生意。我这边的生意基本上也是按爷爷在台湾的模式管理的,还算可以。‘ 朱怀镜赞赏道:’ 这就好。大陆有大陆的特点,包括有时需要打点,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我保证一条,只要我在梅次任职一天,你就不要向任何人打点。办不通的事,你找我。我不相信这股歪风就真的刹不了!
有人说,花钱才能办事,都成国风了,这还了得?‘ 电话响了,是香妹。朱怀镜说:’ 等会儿我打给你好吗?有人在这里谈工作。‘ 刘浩见状,起身告辞,’ 朱书记,那我就不多打搅了。我一定按你的指示办。‘ 朱怀镜站起来同他握手,说:’ 别左一个指示,右一个指示。不是才说了做朋友吗?‘ 刘浩走了,朱怀镜犹豫半天,不敢挂家里电话。正迟疑着,电话响了,果然是香妹,’ 你很忙嘛!
‘ 朱怀镜胸口一下就被堵住了,说不出一句话。香妹说:’ 我们的事,你要早点想好,总这么拖着,对谁都不好。‘ 朱怀镜说:’ 香妹,我俩能不能先冷静一下?
每天都得过一次堂,真受不了。‘ 香妹说:’ 长痛不如短痛。‘ 朱怀镜说:’ 你为什么这么犟呢?为了孩子,我们也应和解啊!‘ 香妹说:’ 儿女自有儿女福,我操什么瞎心?也是你没有替孩子着想啊!‘ 说了几句,朱怀镜就不想多说了。
反正说来说去就是这些话,无非是互相折磨。直到香妹疲了下来,她才挂了电话。
听着嘟嘟的电话声,朱怀镜胸口突突地跳。脑子茫茫然,好一会儿才清醒,就像水罐里装了半罐沙子,晃荡了一下,一片浑浊,沙子半天才慢慢沉淀下来。
刘芸又进来了,收拾茶杯。朱怀镜马上换作一副笑脸,说:’ 小刘,你休息吧,这些明天收拾也不迟。真是太麻烦你了。‘ 刘芸望着他笑笑,说:’ 应该的,没关系。‘ 刘芸收拾完了就要走,朱怀镜让她坐坐。她便坐下了,憨憨地笑。真让她坐下来了,朱怀镜也没什么话说了。他问刘芸家里有些什么人,哪里上的学,喜欢看什么书,平日玩些什么。刘芸一一答了,话也不多。朱怀镜说话时,她会歪了头望着他,眼睛眨都不眨。朱怀镜都不好意思了,他却只是莞尔一笑。
第七章
韩永杰的奥迪轿车开路,范东阳的奔驰轿车居中,朱怀镜的皇冠轿车殿后。
紧跟后面的还有梅次电视台的新闻采访车。不到二十分钟,就逼近马山县境了。
朱怀镜打了余明吾手机,‘ 明吾你到了吗?我们就不下车了。见了我们的车,你就在前面走吧。’ 余明吾说:‘ 都准备了。我深更半夜叫县委办买的,送到村里去了。’ ‘好吧好吧。怎么还有辆警车?’ 朱怀镜问。
余明吾说:‘ 我想路上方便些,怕堵车。’ 朱怀镜说:‘ 明吾同志,这些细节问题,其实是大事,你得同我们说说。’ 余明吾有些为难了,说:‘ 对不起,朱书记,我事先没多想。那就让警车别走了?’ 朱怀镜说:‘ 别越弄越复杂了,就这样吧。’ 朱怀镜刚打完电话,手机又响了。
‘ 怀镜同志吗?’ 没想到是范东阳打来的,‘ 我们是去调查研究,怎么搞成鬼子进村的驾式?’ 朱怀镜忙说:‘ 我刚才已经批评过余明吾同志了。他说明了情况,最近这边好几处修路,很多车辆分流到这边来了,老是堵车,所以才安排警车开路的。下面同志都知道您范部长一贯主张轻车简从,今天情况特殊,请您原谅。’ 范东阳语气不温不火,份量却也不轻,说:‘ 怀镜同志,我们要时刻注意自己在群众心目中的形象啊。’ ‘ 是是。今天就请范部长原谅,情况特殊。
’ 朱怀镜说。
行车约一小时,到了一个叫杏林村的地方。地名并不符实,不见杏林,却是漫山漫野的枣树。村干部早迎候在村口了。范东阳下了车,先同村干部握手,再同余明吾和县长握手。县长姓尹,叫尹正东。朱怀镜同尹正东握手时,眼睛不由得一亮。说来奇怪,他同尹正东是初次见面,却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正是枣花季节,凉风吹过,清香扑鼻。枣林深处,农舍隐现,鸡鸣狗吠,声声入耳。范东阳兴致勃勃,双手叉腰,环顾四野,说:‘ 多好的田园风光啊!这让我想起了两句古诗: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怀镜,这是王维的诗吧,是不是?’ ‘ 范部长真是诗书满腹啊!’ 朱怀镜隐约记得这好像是孟浩然的诗,只好如此含糊了。
村干部带着领导同志走了一圈,然后到村委办公室坐下来。村支书是位精干的年轻人,汇报情况条理分明。范东阳听着很是满意,说:‘ 好啊,俗话说得好,村看村,户看户,群众看干部。村支书、村干部,代表党和政府形象啊。实践证明,你们加强基层组织建设,经验可行,效果很好。看着你们这成片成片的枣林,我对农村工作充满信心。这是一片希望的田野啊!我建议,梅次地委和马山县委要进一步总结这里的经验,一定要突出组织建设促进经济建设这个主题。’ 朱怀镜马上表态,说:‘ 我们一定组织专门班子,做深入细致的调查研究,把经验总结好。像杏林村这样的典型,马山县还有很多,这个村是比较突出的代表。’范东阳问:‘ 明吾同志,像杏林村这样的枣子村还有多少?’ 余明吾说:‘ 马山县总共三十五个乡,东边这九个乡,户户栽枣树,村村是枣林。’ ‘ 这九个乡,枣子已成了重要经济支柱。’ 尹正东补充道。
范东阳听罢,眼睛放光,抚掌道:‘ 好啊,好啊!我说呀,怀镜看你们同不同意我的观点,这个我说呀,马山经验,要突出枣子开发,这应该说是加强基层组织建设的成果嘛。我看思路越来越明朗了。怀镜同志,永杰同志,明吾同志,正东同志,你们要好好总结啊!’ 一行人走起来看似阵容随意,其实自有规矩。
范东阳的右手是朱怀镜,左手是韩永杰。余明吾和尹正东随后,也是一左一右。
尹正东也许性子太急,走着走着,就会走到前面去,凑在范东阳面前说几句。
他马上又会发现自己不对劲了,忙退了回来。可过不了多久,他忍不住又走到前面去了。
望着尹正东串前串后,朱怀镜总在回忆,不知在哪里见过他,或是他像某位熟人。范东阳突然萌发了新灵感,‘ 对了,我有个想法。典型越具体越好。我建议你们就抓住这个村,把它的经验总结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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