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中的谣言,不过是将受害人数扩大了十倍,而韩冈这边,却立刻将不知多少无头公案,全部栽到了这三千多丐贼的手中,尤其是那一百多个被勾决的名单上。心黑皮厚,让人望尘莫及。
一口气解决了那么多案子,开封府上下不仅仅可以轻松许多,而是上上下下都能授奖受赏。实在是可喜可贺。
而在无知的民众眼中,一千两百名法官去审一万八百件案子,平均每人才九件而已。
而且世人有几个会认真去分析数字的真伪?大多数人还是为下面案件的细节报道所吸引。
有个十岁出头的宗女上元节随家人出门去看灯,从此一去不归。现在查到她下落的时候,已经在城外的乱葬岗里了。
类似的事屡见不鲜,可登在报纸上,却足够耸人听闻,也更能引动人心。多少百姓家里的孩子遗失,普通人即是没有亲身体验,在他的附近,也肯定出现过。
历任开封知府都想要处置这些败坏京师治安的贼子,只是不能根除。
现在朝廷做了,百姓如何不拥护,韩冈的声望也顿时又涨了一截。
‘对丐贼所涉诸案,须从重,从快,不论牵连何人,一并查处到底,让京师百姓从此能得以安寝。’
太后如此批示,也让她的名望更加高涨。
几日后,赛马快报上又出现了一则后续报道,国子监学官龚某,以情害法,关说有司,收赃奸商因而得以逍遥法外,今有御史上表弹劾,龚某被拘入台狱。
‘没有收赃的奸商,就不会有窃盗。这话说的没错啊,那些贼人,要不是有人帮他们销赃,怎么可能去行劫盗之事。’
‘要说该死,奸商也算一份,那帮奸商说话的赃官,也一样要重重处置。’
已经结束了。
韩冈将报纸折好放下。
只看报道,韩冈就能想象得到,民间会对龚原是什么样的看法。
这一次的纷争,不是简单的朝廷对清议的斗争,更包含了舆论权归属的问题。
一个是自汉代以来,便掌控士林舆论的太学生团体,一个则是新兴的商业传媒集团。
双方对阵,究竟哪个能取得胜利,如果不是牵连到自己,韩冈倒是很乐意在旁边看好戏,顺便推波助澜。这样对开启民智好处更多。但现在的这个情况,他就算不愿意,也得掺合进来。
若是是几十年后,国子监生们多半能赢,毕竟办报的鱼龙混杂,与朝廷太贴近的话,也会启人疑窦,很容易丧失公信力。不过现在的报纸是新生事物,且两家快报都贴近民生,深得百姓喜爱,相对而言,国子监生们就太曲高和寡。
不过,决定胜负的还是舆论背后的那只黑手。权力在握,又怎么可能会输跟一群只有嘴皮子的书生?
一封弹章上抵御案,龚原随即铛锒入狱,拘入台狱中待勘。国子监的骚动,立刻烟消云散。
台谏本非一体,纵使龚原,或者说他背后的吕惠卿唆使了几个人,可无论是章惇,还是韩冈,夹带里还是有几个听话的御史。
龚原所做的事,在官场上太普遍了。但要因此去定他的罪,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就像写诗一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要有心去找,总能在诗里找到那么犯忌的词句。
所以才了赛马快报上的那一篇学官龚某以情害法,关说有司的报道。
很快,御史台又查明其煽惑学子的行迹,向太后因此大怒。煽动人心,这本就是朝廷最为忌讳的重罪。不过因为王安石为其举主,故而留了他一条性命,追夺出身以来文字,被送去了云南种地。
而收了龚原的信,徇私枉法的军巡院都巡检,则是因其在丐贼一案上颇有功勋,又是为龚原所蒙蔽,故而不加重惩,并准其将功赎过,最后只是罚铜了事。其中种种,明眼人自然看得清楚。
陛辞之后,吕和卿惶惶出了京师,他确认了章惇的倾向,也确认了韩冈的势力,现在他确认了一点,在天子亲政之前,眼下朝堂的局面,将无人能够动摇。
“就放他一马好了。”韩冈对章惇道,两人并肩走在皇城中,“跳梁小丑,不足挂齿,子厚兄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是吗?”
第27章 更化同风期全盛(上)()
最后一批南下云南的流人,已经坐上西行的列车。
三千人充实云南,仍在动荡中的新疆土,晃动的幅度也会小上一些了。
在韩冈看来,这一次的清洗京师的行动,是一个新时代的标志。
人力资源,在如今的社会认识中,已经变得极端的重要。为了充实新夺取的边疆,想方设法移民充实,成了社会主流的认识。物尽天择的理论,也渐渐深入人心。
故而以安养为名的法令,便在此时正式颁布于众,推行天下。
京师的乞丐被流放云南,以此为开端,天下各路,千百城镇的乞丐都将成为过街的老鼠,成为被捕捉的对象。云南,广南、西域,每一处需要移民的地方,都将是流放乞丐的场所。
同时安养法,也成了加大流刑施行范围的法律依据。
依照刑统,五刑之中,笞刑、杖刑、徒刑之后,方是流刑,只比死刑轻上一级,而韩冈所希望的,就是小偷小摸,只要被抓住,也要判一个流放,另一方面,则禁止笞、杖之类,会毁伤身体的肉刑。
在安养法出台之前,各地所判处的流刑,绝大多数没有依照刑统和编敇,故而名不正言不顺。而安养法施行之后,窃盗之贼被送去云南,便不再是流放,而是安养——朝廷怜其身无分文以赡自身,不得已而行窃盗之事,故此依照安养法所定,将其交付边疆,分配土地,让其复为良民。
就如数百年后,极西之地的岛国,将国中的罪犯大批送往海外领地,百年之后,岛国国势大衰,但岛国的苗裔却还是占据了更大的几片国土。韩冈想要达到的目标,正是如此。
“今年年内,至少能有两万人抵达云南、广西两路。”
韩冈与章惇对坐在家中,很有几分欣喜的向他说着。
“玉昆你就不怕他们作乱?”章惇问道。
“要是盐枭我还会担些心思,如今只是一群乞丐,就算给了他们弓刀,他们还能揭竿而起不成?”
军事训练丝毫也无,有声望的头领几乎都被杀了个干净,人心不齐,又身在险地,不依附官军生活,还能做什么?
“希望玉昆你能说中。”章惇想了一想,“军巡铺那边你打算怎么做?”
“开封城的军巡铺肯定要大改,但绝对不是撤除。”
光靠衙役、快手、弓手,根本不可能维护城中安全。调遣禁军维护城中治安,一开始是不得已的安排,到了如今,已经是必不可少。
但这么多年来,军巡体系已经越来越难以满足京城中治安的需要。
军巡铺的巡卒们,在满城搜捕乞丐的同时,闹出的那些烂事,让韩冈脸上毫无光彩。虽然用了更大的声音遮掩过去,也放弃了追究,但这不代表他韩冈不会事后弥补。
“是不是打算成立新衙门?”
“新衙门?”韩冈笑着摇头,他的确动过这样的想法,连名字都考虑过,市容管理或是城管?
若当真有这么一支队伍,的确很有趣。不过只是为了有趣,就在军巡系统之外,再增设个一个衙门,韩冈觉得暂时没有那个必要。且他正准备将军巡铺和潜火铺合并起来,交给合适的人去管理,又怎么会再多开一个衙门。
“这可是子厚兄你的差事,办新衙门也要子厚兄你来考虑。”韩冈直接推给了章惇。
章惇的脸上是自矜的笑容,“现在还不是。”
“就是日后有所变动,这些事也还是得着落在子厚兄你的头上。”
章惇在两府待了有十年了,不过只要朝廷的大局不变,就不会有大的变化。所谓的变动,就是从西走到东而已。
“尚无定论。”章惇还是摇头。
“算了,换个话题。”韩冈不逼着章惇了,“太皇太后的谥号也该定下了。”
章惇听了,就感觉头疼起来。
之前向太后曾经想过,不给太皇太后上谥号,甚至不让她与英宗合葬。
但苏颂领头,宰辅们一阵苦劝,才把太后劝住。
向太后虽然对她的姑姑衔之入骨,但也不得不承认臣子们说得有道理。这么几年都忍下来了,对太皇太后礼数就没怎么缺过,已经是最后一步了,难道要功亏一篑不成?
英宗皇帝只有一个皇后,先帝更是太皇太后肚子里出来的,怎么可能在礼数上欠缺太多?
所以依然是合葬,谥号也交给太常礼院来拟定。
真宗的刘皇后,谥号是章献明肃,仁宗的曹皇后,谥号是慈圣光献,现在的太皇太后的情况太特殊,谥号就不免让人费神了。
按照最低标准,只要在出殡前将谥号议定就够了。但实际上,太常礼院不可能将事情拖到那么后面,过去拟定谥号,甚至庙号,都是几天之内就交上来。太常礼院接到这份差事后,一直就没个回信。
“这件事,子厚兄你如何看?”
“在太后面前我已经说过了。臣子议天子谥,尚不为君父隐,桓、灵可证。太皇太后所作所为,人所共知。其传,秉笔直书,其谥,依实而论。”
“这样啊。”
“玉昆,这句话你问过几个人了。”
“除了子容相公和子厚兄你,其他人还没问过。。”
“要是问了,大概会跟国子监一样吧,两边打起来吧。”
韩冈摇头笑,其实没有章惇说得那么恐怖,国子监打起来次数并不多。
国子监中,有气学和新学两派,各执一端,每日相互攻讦不休。尽管讲师几乎都是新学成员,可气学如野草一般,在荒野之地茁壮成长。当然,论起势力高下,自是新学一派更占优势。但有苏、韩两宰相把持朝政,气学人数虽寡,却也没有哪个老师敢用手上的权力去打压他们。只是国子监是新学的自留地,所以最后科举,韩冈多也会设法多夺几个名额,
“国子监也不是没有人。”韩冈猝然问道,“子厚兄,你可知道秦少游?”
“秦少游?”章惇一时茫然,难道是名人?但他所认识的秦姓的名人中,没秦少游这个人。
“‘山抹微云’。”韩冈提示道。
章惇登时恍然:“‘岂在朝朝暮暮’的秦观?他不是字太虚吗?”
“听他说是前两年改的。”
“‘务外游不如务内观’?”
这是《列子·仲尼篇》中的一句,秦观的字与名正好都在其中。名字出自子部,章惇之博学,
韩冈摇头,“他自陈是欲学马少游,故而改太虚为少游。”
汉伏波将军马援的堂弟,劝告志向远大的马援时,曾留下一段名言,‘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乘下泽车,御款段马,为郡掾史,守坟墓,乡里称善人,斯可矣。致求盈馀,但自苦尔。’——士人一生,吃饱穿暖,有车有马,守乡为吏,造福乡里,便可算是圆满了,若是追究更多,只是自寻苦恼。
独善其身的想法,在自觉不遇的士人心目中,有着很强的共鸣。秦观屡考不中,又受连累而不得科举,年届四旬仍只能在国子监中游学,虽然说已经得到了韩冈的看重,可在少年即闻名乡里,长成之后更以文学知名的秦观而言,如今的境遇,岂能没有怀才不遇的无奈。
“太虚为天,以观天为名字,心不可谓不小,如今到底是知道自己是何人了。当初他投于子瞻门下,吾也曾与他见过几面,还得到他的几部兵书。”
“如何?”
韩冈问的时候,已经有了答案。
果不其然,章惇呵呵冷笑,“狗屁不通。”
看了几部兵书,就打算指点江山的士人太多太多,而能沉下心来做实事,十个里面也没一个。诸葛亮光会隆中对,能成为一代名相、陪祀武庙吗?章惇一直都不待见这种只有嘴皮子的文人,说话也刻薄得很。
“《孙武子》《战国策》害人不浅。”韩冈轻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所以如今不穷太虚,只愿为少游了。”
章惇没有半点同情:“装可怜吗?”
“他的两个弟弟,一字少仪,一字少章。”
章惇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少游二字,与其兄弟表字首字相同,而太虚就是完全不同的类型了。真要细推敲,说不定少游才是他被起名时就定下来的表字,而太虚则是他长大后自取,如今日渐日蹙,知道了何为现实,故而改回了长辈所赠表字。
秦观拿着旧表字在韩冈面前装可怜,没想到一下子就穿帮了。
章惇摇着头,为秦观的坏运气而乐不可支,“他大概不知道玉昆你一贯是求真求实的脾气。”
或许秦观只是真的心灰意冷才改了表字,而不是章惇和韩冈想的那种情况。但他和章惇这种人,凡事都会往坏处想,事也好,人也好,皆是如此。这是多年来不得不养成的习惯,也是实际的需要。
“左右我评价人,是看他做而不是听他说,也没什么影响。”韩冈没有对秦观表示太多的反感。
“怎么,入了玉昆你眼缘了?”
章惇起了好奇心,真要说起来,对文学之士不假辞色的毛病,固然有他自己自傲的一面,但更多的还是从韩冈那边染上的。
韩冈当年都不愿与苏轼结交,更视周邦彦、贺铸等才子如无物,现在怎么会对秦观另眼相看。
“秦观他作兵书,我不曾见识。诗词近年变了不少,很有几篇能流传千古,我于诗词之道也不甚了了,不敢妄作评价。”
章惇笑笑,不说话。不懂诗词还能说秦观的词流传千古。要是懂了又会是什么情况?
“只是秦观他也努力,前日将如何养蚕写了书。就叫《蚕书》。”
“写得如何?”这次轮到章惇相问。
“有心是好事,也是难得了。”
秦观能写下《蚕书》一篇,的确是很难得了【注1】。但如果以论文的要求而言,他写的未免空泛了一点,缺乏足够的细节来让人研究。所以秦观给《自然》投了三次稿,前两次都给否定了,第三次投稿,还是韩冈看在秦观本人的代表意义上,才放了行——不过还是先找人好好将论文改了一番,才发表出来。
“看来他还是去学柳三变卧花眠柳比较合适。论文需要的平实和缜密,不是写丁香笑吐娇无限的笔能写出来的。”
“日渐日新,得许人改正才是。或许三年之后,他就能让子厚兄你刮目相看。”
注1:真实的历史上,秦观也的确写过《蚕书》,是为如今研究古代养蚕业的第一手资料。
第27章 更化同风期全盛(中)()
“学士……学士,学士!”
一声比一声更大的叫声,把黄裳从睡梦中给叫醒。
黄裳睁开沉重的眼皮,随行的伴当就在面前,坐了起来,“到哪里了?”
“到京师了。”
“这么快?”黄裳头脑昏昏沉沉,只觉得还没有睡饱。
“学士,就要到酉时了。李学政都已经出了舱。”
“酉时。”黄裳皱着眉,起身来,身子还是觉得乏得很。
夏日的午后,又在地方狭窄的船上,饱餐之后,除了睡觉,也没别的事好做了。
在云南辛苦了一年,返回京师的路上,黄裳发现自己越来越懒散,除了看书练字之外,剩下的时间,真的就只剩睡觉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