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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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 第14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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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惠卿漫步在青石铺就的小路上,“你可知河北诸将之中,对先帝最忠心的就是刘绍能。”

    “为何?”

    “他是蕃人。”

    “是。”吕温卿点头,这当然不是秘密,“保安军,横山蕃。”

    “刘绍能世代居于横山之中,其父怀忠亦闻名西鄙。元昊叛时,曾以王爵诱之。怀忠斩使毁书,之后殁于王事。尽管如此,刘绍能依然免不了为人猜忌。”

    “免不了的。”吕温卿点头道。同样的情况,发生过太多次。多少部族在宋夏两边来回反复,任何一个蕃官,在宋人眼中,首先是叛逆的预备军,然后才是可能中的友军。

    吕惠卿走上小桥,凭栏而望,“而且西贼惯会用间,他这个蕃官没少受罪,数次面临牢狱之灾,还是先帝说了一句公道话,‘绍能战功最多,忠勇第一,此必夏人畏忌,为间害之计耳’。因为这句话,刘绍能对先帝忠心耿耿,几次上阵都不顾生死。”

    “是这样啊……”吕温卿多多少少明白了一点吕惠卿的想法。

    “如今愚兄厚遇此人,也是希望他能够感念这点恩德,有所回报。”

    施恩望报,自不是什么美德,何论是以阵上拼命作为回报?吴起给士兵吸疮中脓水,让那士兵的母亲痛哭流涕;吕惠卿送人送上那么远,私心也是昭彰可见。

    “士为知己者死。现如今,哪个士人能做到?”吕惠卿自嘲的笑了一下,王安石于他有知遇之恩,但他也不会为了王安石,而去赌上自己的未来,过去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倒是蕃人朴实,懂得知恩图报,在这一点上,刘绍能比一干‘正人君子’可要强得多了。”

    “只是……”吕温卿道,“只是刘舜卿在雄州啊!”

    “刘舜卿离得远了点。河东之将,再是有名,也管不到西军头上。同时三千兵马的正将,刘绍能没必要听他的话。”

第12章 锋芒早现意已彰(15)() 
【第二更】

    现任雄州知州刘舜卿,是河东功勋卓著的名将。地位、声望皆非普通将领可比。

    如果当初他没有被调离代州,辽军不可能偷袭雁门得手,更不可能拿下代州,然后一路打到太原府。而刘舜卿曾为韩冈旧属,亦曾得韩冈举荐,如今他受命镇守雄州,刘绍能想做什么,都会被他给盯着。

    幸好有一件事,大宋对军中的祖制是大小相制,刘绍能若只听吕惠卿的话,不理睬刘舜卿,刘舜卿也拿他没办法。只能设法寻其错处,然后上表弹劾。

    相应的,如果刘舜卿不想理会吕惠卿,吕惠卿也不可能直接将他给撤职查办。同样是只能设法寻其错处,然后上表弹劾。

    不过以吕惠卿的地位,他说出来的话份量自是要比刘舜卿重得多,而他在御史台和河北诸监司中的影响力,也不是刘舜卿能比。若真有必要,请走刘舜卿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吕温卿紧皱着眉,欲言又止。

    吕惠卿的想法,他这个做弟弟多多少少能够体会一二。

    可刘舜卿能在雄州这个大镇出任知州,背后未必没有韩冈为其张目。当年韩冈第一次为河东帅臣,时任代州知州的刘舜卿便因为亲附韩冈,在战后立刻被调离,间接导致了前年辽军得以入寇河东。现如今刘舜卿镇守在比代州更为紧要的位置上,未尝不是韩冈给他的补偿。

    “放心。”吕惠卿笑道,“刘舜卿也只是一个人。”

    雄州只是河北千里国境的其中一个州而已,最多因为是高阳关路第一道防线,而地位更高一点。可雄州向东还有沧州,向西更是有真定府、定州、保州等军州。河北四路,除去大名府路外,位于缘边区域的可是有高阳关、真定府、定州三路。

    知定州的是蔡延庆,定州路的路治所在。这是绝对不可能听他吕惠卿指使的主,以他的资历、地位和性格,也不可能听任何人使唤。不过功名之心,人皆有之。看着当年在堂上连座位都没有的后生小辈身后都能张起清凉伞,而自己一事无成,吕惠卿相信,蔡延庆不会没有想法。

    “那南面呢?”吕温卿用着更低的声音问道,“那个灌园子……”

    “不必担心。”

    吕惠卿的语气很平淡,听起来不是很在意韩冈的样子。

    韩冈在河北路上的声望,不会比他在陕西、河东差到哪里。但他在河北禁军中的影响力,完全没有他在西军和河东军中要高。而韩冈的表兄李信,因为那一次北进的惨败,在河北禁军军中的声望也跌倒了谷底。

    尽管如此,吕惠卿也不会自大的认为在河北军中,能够跟韩冈直接比拼影响力。韩冈的影响力再低,也是相对于他本人在陕西、河东的水平,其他人如何能比得上?

    军中医疗制度的确立,种痘法的推行,以及累累军功和一桩桩发明,让韩冈在军中的声望无人能及。其他文官要恩威并施才能控制的军队,他出来亮个相就足够了。

    可县官不如现管,韩冈远在东京,而吕惠卿他现在就在这里。

    作为安抚使,吕惠卿手上的军权其实极其有限。想要调动任何一部禁军,都要经过朝廷的同意。即便是调动数百厢军修补大名府河防,事后也必须要向朝廷报备。

    所谓安抚,只是安靖地方而已,又非宣布威灵的宣抚使,连经略的名衔都给去掉了,单纯的安抚使,根本没有对外作战的权力。

    可是如若敌国侵犯疆界,攻击边寨,指挥守军进行反击,朝廷绝不可能对此进行责难。

    刘绍能身在雄州,直面辽境,帐下数千兵马的驻地控扼要冲,一旦边地有警,立刻就能出兵。那时候,朝廷想不打都不成了。

    吕温卿却不能不担心,吕惠卿仅仅一句话,如何能让他安心,“但介甫平章如今也压不倒韩冈,太后总是偏帮着他。”

    韩冈的资望,在朝野中自无法跟王安石相比,但说起对太后的影响力,王安石就要瞠乎其后。至于其他人,那就差得更远了。

    “那是在边境无警的情况下,万一边境有警,他若还想要点颜面,就不可能再反对出兵。”

    “啊……说得也是。”吕温卿被说服了。

    不是因为吕惠卿的言辞,而是看到兄长的表情,让他相信吕惠卿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耶律乙辛篡位,辽国人心必乱。若大宋坐视不理,数年间,他就能坐稳皇位。如果官军北进讨逆,原本只能隐忍的辽国忠臣,就有了举义的机会。机会不是等来的,是打出来的。”吕惠卿沿着池塘边的小路慢慢走着,边走边说,“如今士林清议,民间议论,皆曰可战。国中兵精粮足,也非旧日可比。不趁辽国人心混乱时进攻,更待何时?”

    “的确如兄长所说,外面连卖云吞的小贩,都说要趁着辽国内乱去打上一场了。要是必须得出兵,谅那灌园子也只能附议,不至于像文相公当年一般,连脸皮都能不要。”吕温卿又笑着低声说,“听说他当年被介甫平章硬是派去在横山,明说不要任何功劳,可他还是尽心尽力。像他这般重名,想必不会故意再从中阻挠兵械粮秣的转运。”

    吕惠卿轻轻摇头,向前走去,他可不会相信韩冈的品性。

    韩冈当年在横山尽心尽力,是因为他有恃无恐。有韩绛那样的主帅,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打个平手,占下一小片地来,十万兵马劳而无功。看透了这一点,韩冈又有什么不敢用心做的?放到现在,韩冈如何会给自己这个机会?

    王安石是平章军国重事,而韩冈只是一个参知政事。两者之间的差距,绝不仅仅在地位上。这一点,在战争期间,会分外明显的表现出来。

    探手拂过池畔的枯枝,吕惠卿道:“河北动刀兵,漕司最为重要,李公择精擅会计之术,可惜不能助我。”

    吕温卿明白吕惠卿的心意:“兄长放心,本地的粮秣供给,小弟会尽心尽力。”

    “那就好。”吕惠卿了解自己兄弟的才干,也相信他能够做到这一点。

    河北路转运判官,已经有足够高的资格去为三军的粮秣操心,也能够适时的派出转运使的干扰。

    河北转运使路曾为一路,后分为东西二路,仁宗时再次并为一路,熙宁六年又分为东西两路,等到前岁宋辽百万大军战于河北、河东时,为了方便河北路军略,河北东路、河北西路再一次合并,战后也没有再变动过。

    河北帅司、漕司居于一城,自然多有龃龉。吕惠卿与李常从变法开始,就没合得来过。如今坐在一座城中任职,李常还有监察大名府治政的权力,两边当然

    李常在第一次廷推时,是韩冈的支持者,之后便被任命为河北转运使。这一年来,也在河北站稳了脚跟,要不是自己设法将兄弟调往漕司任职,许多盘算,现在都没机会去施行。

    吕惠卿在池畔的凉亭中坐定下来,远远跟在后面的仆役,纷纷上来,摆好暖炉、香炉,架好防风的帐子,摆上各色果品、糕点和热饮子,又摆好了酒水和温酒的器具,做好这一切,又全都退了下去,留下一个可以让吕氏兄弟继续座谈的空间。

    吕温卿亲自给兄长温酒,吕惠卿则按着不知配合什么曲调的拍子,轻轻拍着自己的腿。状似悠闲,一无所虑。

    吕惠卿并不担心韩冈会一直压在自己头上,尤其是韩冈在皇权之争中卷得太过深入之后。

    向太后能信任王安石,能信任韩冈,能信任韩绛、张璪,能信任章惇、苏颂,但太后绝不会信任当时并不在文德殿上的他吕惠卿。

    吕惠卿知道这是自己如今最大的缺憾之处。可相对而言,对皇权的牵涉没那么深,也就少了许多挂碍,真到了难以预测的日后,这就是好处。

    而如今只要韩冈还幻想着一石二鸟,一边做他的宗师,维持着好名声,一边还要在朝堂上压倒新党,那么就注定他难以成事。

    纵使是天子都做不得快意事,必须得学会放弃。仁宗皇帝连宠爱的嫔妃都保不住,何况臣子?

    能舍故能得,韩冈过去做得很好,为了推广气学,连高官厚禄和累累功绩都能舍弃,可如今却不见当年让先帝与宰辅都哑口无言的灵气了。

    看到现在的韩冈,吕惠卿也只能说如今的他是在太贪心了,过去的成功冲昏了韩冈的头脑,思虑太幼稚,想得也太简单。

    温酒壶中的酒渐渐热了,酒香四溢,吕温卿为吕惠卿和自家满上酒,端起酒盏,他说道:“小弟在这里先预祝兄长能够旗开得胜,收复燕云。”

    “燕云。”吕惠卿端起了酒杯,头也摇了起来,“倒是可以去想想。”

    他冲呆愣的吕温卿笑了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愚兄的打算,一开始就不是燕云。”

第12章 锋芒早现意已彰(16)() 
元佑元年腊月廿九,耶律乙辛登上禅让台的消息终于传到了京城。

    耶律乙辛的篡逆,大宋朝臣们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当真被确认,还是有几分难以置信。

    五代之后的大宋,能亲眼看到一个谋朝篡位的逆臣,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于此同时,辽国的新年号也一并传到了宋人的耳中。

    “天统。”章惇咂着嘴,“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好大的口气。”

    曾孝宽笑道:“其实北虏大多不读书,起个正统为号更能让人明白。”

    “正统……”章惇笑了起来,“耶律乙辛当真这么不要脸,还真的不好对付了。子容兄?”

    “啊,说得是。”苏颂很是勉强的附和了一下。

    苏颂心情显得更加沉重一点。

    如今大宋朝野为攻辽还是不攻辽各执一端,争执不下,其肇因便是耶律乙辛篡位一事。之前,尚无确切消息,双方的争执一直拖了下来,可到了今日,已经到了不能不决断的时候了。

    现在还只是孤证,再过两日,从不同渠道得到证实,如何对待耶律乙辛的辽国便再无拖延的余地。

    开战,到底能不能打赢辽人,谁都没有把握,除了吕惠卿在外叫嚣之外,知兵的宰辅,都在担心粮草资源的问题。而支持开战的王安石,话里话外,也是寄希望于通过战争来引发辽国内乱,而后趁机胜之。

    要说不开战,士林清议、民间舆论皆曰可战,几位宰辅如何压得住悠悠众口?即便不理会,可吕惠卿的独断独行,如何制止?多少战事,都是先从边境开始,最典型的就是交趾之战。至少大宋这边两任邕州知州先行整军备战,是确凿无疑的。

    从宰相的角度,当然不希望在军国重事上被臣僚所挟持,但是要想变动吕惠卿这一宰辅级重臣的职位,就必须要有太后的许可。

    之前向太后并没有对此做出决定。曾经通过对入寇辽人的反击,确立了自己在朝堂中的地位,向太后有很强的开战倾向。

    韩冈尽管反对,却也没有主动去发挥他对太后的影响力,这让吕惠卿等支持开战的朝臣,得以安坐朝堂内外,继续鼓吹战争。

    话说回来,王安石当朝元老,声望无人能比,吕惠卿在朝中也是根基深厚,整个新党在他们身后,急切之间,即便是先帝在位,想把此等重臣给打压下去,也没那么容易。

    天下万民,如今都视此时为攻辽良机。而韩冈逆民心而动,名声不免受损。

    对那些愚民来说,韩冈依然需要顶礼膜拜的药王弟子,但在士林中,那些儒生又会如何想韩冈?他们可不是愚民,考中进士就能当成文曲星了,在士大夫眼中,韩冈在学术上,可算得上是自创一派的宗师,可绝不是什么神仙人物,没必要敬畏如神。

    一旦韩冈的名声被破坏了,气学的地位不问可知。

    ‘玉昆啊玉昆。’苏颂心中念叨着,‘现在不是写书的时候吧。’

    ……………………

    转脸就要是新年了,两府之一的枢密院要处理的事务比平日多了几倍。日常能聊天的时间也没有多少,何况枢密院中的几位枢密的交情,也没好到可以没事就聊天。

    耶律乙辛正式登基的消息,虽然让决定开战与否成了近在眼前的急务,但毕竟还没到眼前。

    聊了两句,几位枢密使就各自回去处理公事,曾孝宽进厅前,往苏颂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一位枢密院中年岁最长的老臣,正皱着眉头,显得极为忧心。

    而另一侧的章惇,却神色恬淡,完全没有困扰的样子。

    章惇的反应,印证了曾孝宽一直以来的猜测,暗暗地点了点头。

    ……………………

    章惇平平静静的走回自己的公厅,即便耶律乙辛已经做了皇帝,现在也还不是作出决定的时候。

    这段时间以来,章惇对北上攻辽的态度始终暧昧难明,尽管他也反对出兵,可说道具体怎么应对战事时,章惇却退到了后面。万一事情有变,肯定会改弦更张。名垂青史的机会,没有哪位儒臣能够不动心。

    当朝廷决定伐辽,到底谁为主帅?

    韩冈对于不出兵的坚持,等于是退出了帅位的争夺。少了一个呼声最高的竞争者,其他人的机会立刻就大了许多。

    平灭辽国的主帅,吕惠卿想做,章惇当也想做。

    但这个主帅之位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坐上去的,章惇和吕惠卿,谁能让北地军民心服口服?他们可比不上韩冈,亮亮名号就能让军中健儿奋勇争先,也比不上韩冈,一句话可让地方豪强都俯首帖耳,更比不上韩冈,将旗号一张,就可让北虏、西贼都望而生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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