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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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 第13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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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语气冷且硬:“玉昆,待会儿我有话问你。”

    这叫什么兴师问罪?

    韩冈暗叹,也该有这一出。

第一章 一年穷处已残冬(中)() 
上个月的表现实在不怎么样,对不起各位朋友。新的一月,新的一卷,打算努力一点了。下面还有两章,可以明天早上看。顺便求一下本月的保底月票。

    约定了见面的时间,章惇便先走一步。王厚向韩冈告罪了一声,改送章惇出去。韩冈则径直入内探视王安石。

    书房内有着浓重的药味,王安石正皱着眉头的喝着黑乎乎的药汤。

    今天的王安石虽说已经能够起身见客,但从气色上看,与前两天没有什么改变,脸上的皱纹也似乎比往日更深刻了几分。

    不过看见韩冈,他却露出了许久未见的轻松笑意:“玉昆,坐。”

    韩冈行了礼,依言落座,“岳父今天感觉如何?还有像昨天那般气闷了?”

    王安石呵呵笑着,捶了捶膝盖,“年岁大了,哪里没有毛病?不过是胸口憋闷了点,你们就是爱瞎担心。”

    “这件事,小婿还是听御医的。该吃药得吃药,该扎针得扎针。岳父你说了不算。”

    王安石摇头叹了口气,“玉昆你啊,还真是”不过说了半句,却又莫名的跳开了话题,转问道:“外面的雪停了没有?”

    “刚刚停。”透过格栅细密的玻璃窗,韩冈看了眼外面灰色的天空,“可能是今年最后一场雪了。下一场雪,可能就是元佑元年了。”

    王安石又叹了一口气,“想不到这么快就到元佑元年了,感觉才定的年号。”他看看韩冈,自嘲的笑道,“年纪大了,叹气的时候就多了。”

    “是岳父为了国事思虑太多了,心里放不下。”

    “是放不下。”王安石哼了一声:“有玉昆你一份功劳。”

    王安石这话里话外显得积怨不浅,韩冈苦笑起来:“岳父说的小婿可万万当不起。”

    “你还当不起?”王安石摇摇头,不禁又叹,“谁能全然看得开,放得下?真要有人能做到,那可要成圣成佛了。”

    王安石叹气时疲态毕露。惨淡的日光透窗照进来,映在蜡黄的脸上,老人斑也越发的明显。看得出来,王安石的身体状况正日渐恶化,现在就算让他回任平章、宰相,恐怕也没那个能力了。

    自从王雱去世之后,韩冈就感觉他老得特别快。加上赵顼、赵煦两父子接连出了意外,这对将毕生功业的未来寄托在赵煦身上的王安石来说,打击之大可想而知。

    真要论年纪,才六十出头的王安石,远比不上韩冈当初出任京西时在洛阳见过的几位元老。富弼、文彦博都是年逾古稀而精力不衰,王安石可是差得远了。

    韩冈也明白他的情况。之前卸去了平章之位,心中还有一个念想,一心想要教出一个明君来。可课程才开始,‘明君’的未来就不复存在了。灰心丧意之下,这一回退下来后,可能不会再复出了。

    韩冈不是王安石,从来没有想过要‘致君尧舜上’。他会去做太子师和帝师,也只是想借资善堂和经筵这两个平台,来增加气学的知名度,对教出一个明君可没有什么想法。甚至可以说,越是明君越是麻烦。

    发源自西方的科学,由于教权和王权经常性的对立,敌人主要是禁锢人心的宗教,许多时候还能受到世俗政权的保护。但韩冈现在推广气学,探究自然的行为,最大的敌人则是将皇权建立在绝地天通上的天子。祭天祀地,册封天下神明,言行举止能影响灾害,这种给自己套上无数神秘光环的统治者,就是自然科学的死敌。

    只不过他的想法,可不是能说出来宽慰人的。

    “圣人要能放得下,何须奔走列国,立道统于世?佛祖也不用传教授徒了。谁都有放不下的事。太上忘情,谁是太上?”

    王安石盯着韩冈看了一阵:“玉昆,你是斗嘴成了习惯?”

    韩冈猛然醒悟,现在可不是在跟王安石辩经,不由得苦笑起来:“好像真是习惯了。”

    韩冈认得干脆,王安石都不知该说什么。他有时会想,自家是不是没积德,招个女婿都不省心。

    沉默了一阵,又喝了口热茶,王安石提起章惇:“方才章子厚带着大赦诏来。”

    韩冈还没有看到赦诏,不过诏书的内容基本上都是大同小异,但有件事是他要关心的:“赦诏上怎么说?‘常赦所不原者,一并放罪赦免’?那流配者怎么处置?”

    “流配者还是就地安置。”

    “那就好。”韩冈放心下来。

    帝位更替,正常都要颁布赦诏。当天子或是太后、太皇太后重病——有事也会为了生病的皇子——为了祈福,也同样会颁布赦诏。不过赦诏也分等级,有的赦流刑以下罪,有的则是将十恶之外的死罪全都给赦免了。前一次大赦才过去几个月,这一回又是个大赦诏。三番两次的折腾,监狱里面还不知有没有人了。

    之前熙宗内禅,赵煦即位,大赦天下的诏书中,在韩冈力争之下,有关重罪流配的犯人都是就地安置。这两年,长距离流配的罪犯,目的地只有一个——西北。纵然是广州那边一个三千里流配的犯人,三千里一走都到了中原繁华之地,但实际上的落脚点照样是西北的熙河、甘凉以及宁夏三路。西北蕃人多而汉人少,即便是罪犯,也没什么好讲究了。也不怕他们闹,反正朝廷在当地屯有重兵,又是天下有数的重法地,再不老实,刀子、棒子都是有的。

    “不过时间划在腊月初一之前。想必玉昆你是明白的。”

    “当然。”韩冈自然明白,“若是什么罪过都能赦除,朝廷纲纪可不就是笑话了?”

    普及天下罪人、犯官的大赦诏中都会订一个时间点,某年某月某日之前,犯下的罪行可以一并赦除,如果犯人没有归案,只要在时限内过来自首,也便不会追究。这个时间点,一般都是赦诏的颁行日期。

    只是现如今,熙宗皇帝崩于炭毒一案,除了赵煦之外,还有许多人都要受到处置。就比如韩冈和王安石,正因为没有将赵煦教育好,让他犯下如此大过,故而引罪请辞。还有福宁宫中的内侍、宫女,他们同样要论罪。

    只是事故而已,纵被牵连,也并非十恶不赦的重罪,全都在赦免的范围内。现在若是一道赦诏下来,什么罪过都免了,难道赵顼就这么平白死了?连个负责的都没有,那皇帝还有什么威严可言?

    章惇今天过来,多半是受了太后的私下委托,前来向王安石进行解释,韩冈这边,虽然还没有收到消息,多半也会派人来解释一番。

    与韩冈提起大赦的时候,王安石一直在仔细观察着他的反应,现在终于是确定了大半,韩冈应该是真心打算辞官,没有任何勉强。

    这不一定是好事。高官显爵说丢就丢,可见心神都在学问上,还是要跟新学为难。

    “除了大赦诏,还有一个是熙宗皇帝山陵的事。”

    “熙宗皇帝”这个词念起来,就是韩冈自己也觉得别扭,“的山陵,这是子华相公该去操心的事,墓址之前也已经定下来了,材料也都备好了。不要操心什么事情了吧?”

    赵顼重病一年多,早已经点了所谓吉穴,选好了墓址,就等着赵顼的梓宫移去下葬,哪里还有什么事情要来问王安石。就是韩绛,他真正要头疼的,还是这一回上皇驾崩,是不是还要犒赏百官、三军,以及能拿出多少来犒赏。

    “权同管勾司天监周琮上表,说之前选定的墓穴不吉。”

    “之前的墓穴是判监事的丁洵选定的吧?”韩冈问。

    有关天文、历法,以及卜问吉凶,都是司天监的工作范围,选择墓穴也同样如此。

    “不是他还有谁?”

    两边相持不下,影响到了赵顼的身后事,故而来向王安石通报。纵然他引罪辞官,但地位还摆在那里,切切实实的国之元老,鼎鼐重臣。

    韩冈微微皱起眉头:“两人斗了二十多年了,还在斗?”

    司天监中的天文官,属于伎术官范畴,不入文武两班序列,很多职位都是父子相承,而一个官员能在同一个位置上坐上几十年。权判监事的丁洵统管司天监三十一年,周琮做权同管勾也快三十年了,两人一主一副是从仁宗皇帝的时候一直在司天监做到了现在。韩冈记得前两年,两人因为近三十年不领磨勘,不得晋升,故而特赐恩其子孙,允许两人各荫补一子孙入学。只是两位老同事的关系据说是恶劣得很。从这两人搭档的时间上来看,倒也不难理解。

    他随之又冷笑起来:“这两位是想做邢中和吧?”

    邢中和是真宗时候的判司天监,当年真宗驾崩,他跑去对修治山陵的雷允恭说之前选定的墓穴差了一点,要移动百步才是最佳的吉穴。雷允恭信了他,征得了刘太后的同意。可邢中和指点的新位置开挖时却冒出了泉眼,喷水不止,他最后是用脑袋抵了罪过。雷允恭这位有拥立之功的大貂珰,也同时丢了性命。

    韩冈一向觉得所谓点吉穴,发后人的说法是无稽之谈。墓穴只要不透水,不生蚁虫,不易为人盗掘就行了,哪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而且他对司天监的不满一直都有。

    “不管周琮是不是找理由,也不管到最后谁做了邢中和,事关大行皇帝,岂是小事?容不得有半点意外。”

    “自是当然。”

    韩冈的态度还是瞒不过王安石,气学讲究实证,自然对这些神鬼之事嗤之以鼻。

    王安石其实也没什么兴趣,要不是事关赵顼身后事,他根本都不会在意,丢掉了那个无趣的话题,他问韩冈:“已经好几天了,外面是怎么说的?”

第一章 一年穷处已残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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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安石问得突兀,又有些不清不楚,但他想问的什么,韩冈又哪里会不知道?

    “却是不清楚。”韩冈摇头,“小婿这几日待罪于家中,又不出门,哪里能听到些什么。家里的人出去听到什么消息,也不会一五一十的说出来。如果外面传说一切都是小婿的过错,岳父你说,谁敢告诉小婿?”

    “怎么会传玉昆你有干系?没人会这么想的!”

    王安石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女婿的好名声。放在任何时候,都不会被百姓认为他会做出谋害天子的举动,就是现在韩冈确实犯了罪,拿出真凭实据来,都会被认为是陷害。

    只有朝廷上的一干大臣,与韩冈日日相见,才会明白他不是药王弟子,不是药师王菩萨的门徒,也不是什么转世投胎,而是心思缜密、对万事观察入微的学者,性格刚毅、善于筹划的大臣。除了出众的才能之外,也照样会做错事。两府之内,没人会将他当做神佛来拜。就像只有真正接近天子的大臣,才知道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凡人。接近了,也就了解底细了。

    但是朝臣中哪个没长脑袋?想想就知道这件事的发生根本与韩冈无关。能从这件事中得到好处的人一个都没有。韩冈作为师长,学生犯下了大错,他难道能脱身?纵是构陷,韩冈也能轻易自辩。

    “架不住有人这么想。也会有人设法让人这么想。迟早的事。”

    “玉昆!”

    王安石脸色沉下来了,韩冈这是故意将话题引偏。

    “好吧。”

    韩冈无可奈何。王安石对赵煦实在关心的太过了。只看王安石的态度,就知道他终究还是放不开。正常臣子别看表面上忠心耿耿,可到了现在的局面,绝不会一条道走到黑。

    若说忠心,王安石能把其他宰辅都比得不能见人。尤其王安石与赵顼之间的关系,可以说是君臣相得的一段佳话。毕生抱负也是依靠赵顼才得以实现。赵顼发病,将儿子托付于他,现如今天意弄人,无法再去实现赵顼的嘱咐,但对于现如今赵煦在天下士民中的名声,他还是切切在心。

    可是韩冈不一样啊,忠于职守这一条上是没话说,但对皇帝的忠心那是半点也没有。保住赵煦是形式使然,可不代表他不清楚这样做的后果。

    “官家才六岁,没人能说他什么,最多说一句夙世冤孽。岳父你还是担心一下新法。王襄敏是腹生疽痈而死,外面就传他是在河湟造了太多杀孽的报应。这一回,不知会有多少人说是熙宗皇帝推行新法的报应?”

    因果报应此事深入人心。也经常在政治上为人利用,用来攻击政敌。如果哪天韩冈被外放或是贬官,他是凉水都不敢喝,尽量的保养身体,免得生病了被人说是报应,又或者被说成是怨望于心注1。

    王安石心情更恶劣了几分,这是他难以容忍的。但韩冈说得又偏偏合理的紧。洛阳的那些老朋友,还有他们的子弟,明面上会为熙宗皇帝哭几声,暗地里还不知怎么欢呼鼓舞。

    “玉昆,想喝点什么汤?!”

    王安石心情大坏,直接下了逐客令。

    韩冈拿这个倔脾气的老头子没奈何,起身告辞,“过两日小婿再来探视岳父。”

    “算了,玉昆你每次来,老夫的心情就坏一次。还是多隔几天再来吧。”

    韩冈的脚步差点绊了一下,“岳父说笑了。”

    “不是说笑,玉昆你哪次来让人心里痛快的?还是让钟哥、钲哥他们多来几趟好了,老夫心情还能好一点。他们年纪也不小了,可以自己出门了。”

    “只要岳父少给他们糖吃,弄坏了牙齿,小婿这就让钟哥、钲哥登门聆听岳父教诲,住上十天半个月也行。”

    “那就这么说定了。”说到外孙,王安石脸上终于又笑容了,“也到了学诗赋的年纪了。放在玉昆你手里,都给耽误了。”

    韩冈咳了一声,欠身一礼,然后掉头离开。

    都说骂人不揭短,可看这王安石这短揭的,一点面子都不留。

    虽然王安石是说笑,也是有几分真心在。

    韩冈不想跟王安石的关系弄到这般田地,只是他心里面,隐隐的总将王安石当成对手。想必王安石也是一样。

    虽云是翁婿,但韩冈对王安石的感觉却是尊敬而难以亲近。几年来翁婿内斗,多少人在看笑话。到了如今的地步,说不清是谁对谁错。王安石几次三番的压制气学,韩冈也没少给王安石找麻烦。要不是看在王旖的份上,加上都是公心,政治立场相似,说不定早就割席绝交了。

    也幸好王安石还是疼外孙,家里的孩子不论是不是王旖亲生,看到了就高兴得很,这才没生分了。

    只是离开王安石的府上,返身回家,回忆起王安石的话,心中却踯躅起来。

    ‘应该是说笑吧。’韩冈回想着,却是没那么大的把握。

    过了年,就是初春。

    一年将尽,按历法算,已经是残冬了。不过也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

    骑在马背上,寒风迎面而来,手套,护膝,斗篷等一应俱全,但凡迎风的部位,皆刻意加了防护,可一路迎风,韩冈照样是手脚冻得跟冰块似的。

    都说骑马是运动,尽管这话没错,但该冷还是冷,从王安石府到家中的几里路,身上并不见暖,反而冻得更厉害了。

    到了家里,韩冈也没立刻进屋,用力的跺着脚,用力的搓着手,手脚恢复了,又搓了搓鼻子和耳朵,等血脉通畅,这才进了屋去。

    书房中,融融暖意,仿佛春日。顿时让韩冈感觉好了许多。稍稍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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