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白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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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白盐-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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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等提前返回西峰,照料那里的一应事务。
  马正天和泡泡在这里度过了情趣盎然的初春季节。在这段日子里,马正天整日沐浴在青山绿水和清风明月中,想起风尘半生,惟一令他死心踏地的竟是他得到了泡泡。事业正处在巅峰,人生正逢好事连连时,心头挥之不去的,竟是离群索居,退隐林下。在近一个月的日子里,不太顺心的是,六两整天呕吐不止,叫来乡村郎中诊视,说是有喜了。马正天怕泡泡面子上难堪,泡泡却喜笑颜开,说夫君双喜临门,既娶新人,又添家口,可喜可贺。她每天都要亲自下厨,为六两熬小米粥喝,六两一腔感动,马正天感动之余,心里却多少有些难为情。
  清明节那天,马正天率领泡泡、六两和看护祠堂的七户长工,挨个儿给祠堂列祖列宗的画像掸去灰尘,焚香设祭,场面庄严隆重,泡泡以马家媳妇的身份给祖先行了大礼。看见几十座祖先的坟头挨个儿排在山坡上,马莲河从面前流过,想起二十年前,他为了躲避战乱,将祖先骨什迁至这里,死去的先人和活着的后人一夕数惊,终于熬过了那些个慌乱的岁月。如今,活人重返西峰,死人只好永远死在这儿了。人的一生究竟胡为乎来哉,胡为乎去也,他不禁悲从心来,湮没已久的黄庭坚的《清明》诗,又浮出脑海来,他眼望高天,双手抚膺,吟道:
  佳节清明桃李笑,
  野田荒冢只生愁。
  雷惊天地龙蛇蜇,
  雨足郊原草木柔。
  人乞祭余骄妾妇,
  士甘焚死不公侯。
  贤愚千载知谁是,
  满眼蓬蒿共一丘。
  泡泡瞥眼看去,马正天一脸悲伤,她也听得悲伤,如日中天的马正天到底怎么了,哦,对了,高处不胜寒,人在高处,放眼茫茫,独学无友,独行无侣,铁徒手所患正是这种病。她忽然憬悟,她所遭遇的两个男人都是当世顶尖人物,皎皎者易污,侥侥者易折,对男人来说,脆弱与强大从来都是同义词。一个女人,一个寄身奴婢伙中的下人,一生有此一桩奇遇,已属奢侈了,而她却连遇两奇,真个是天地造化了。她得尊重造化,感恩造化,对于那个男人,她已尽到一个女人的心意了,眼前的这个男人却是她生生死死的伴侣,营养他,呵护他,是自己的责任,也是自己的利益所在。但其个性倔强,又不可庭争面折,只可循循善诱。一念拿定,她回头朝马正天粲然一笑说:夫君内外兼修,格调高迈,古人说,哲夫成城,哲妇倾城,小女子自非哲妇,自然也无胆略倾城,一心信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圣训,幸而记得几句古人诗词,瞧夫君雅兴,放胆吟哦出来,聊博一笑,如何?不等马正天回话,她便将双手拢于身后,如浪漫士子一般,眼望高天,朗朗吟出一首高翥的《清明》来:马正天听了,呆了一呆,随即明白了泡泡的用意,以一个粲笑,把自己刚才的失态遮盖过去了。
  事毕,再没有理由留在祠堂地了,马正天问泡泡想什么时候回西峰,泡泡说,从今往后,夫君就是我的家,一切跟着夫君脚步走。有了这句话,马正天越没有返回西峰的动力了。六两的身子已稳定下来,棉袄脱了,肚皮有些凸现,虽不明显,细瞧,还是能瞧出端倪来的。那一个午后,马正天和泡泡正躺在宽大绵软的胡床上晒太阳。在山村初春的午后,悠闲自在地晒太阳,实在是人生一大享受,西北风让北面的黄土山梁挡死了,阳光打在干燥的黄土崖壁上,再反射于人身,那个暖乎劲儿,直接可以渗入人的心坎去。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小话儿,脸上暖阳离离,全身所有的地方都被晒软了。六两近前来,忽然跪倒在两人面前,泡泡翻身滚下胡床,慌忙要扶她起来,六两不愿起来,泡泡回身以眼神询问马正天该怎么办。马正天平静地说:
  “你坐这儿吧,不用劝她了。”泡泡一步一回头,返身在胡床上坐定后,马正天对六两说:“这里没有外人,有话你就说吧。”
  六两说:
  “奴婢感念老爷救命之恩,只想以一生作为报答。无奈,出身贫贱,不通文墨倒也罢了,做事也欠缺章法,多蒙老爷担待,从未受到责罚。近来,又承蒙二太太不弃,不惜自降身价,多方照顾,大恩大德,六两铭心不忘。今日斗胆打扰老爷二太太清修,六两不揣浅陋,觉得有一事需要禀明,还请老爷二太太勿嫌絮烦。”
  马正天见六两面色凝重,知道这丫头在治家理财方面颇有见解,便坐直身子说:
  “起来说吧,都是自家人,何必拘礼。”
  六两并没有起身,她从容说:
  “谢过老爷。六两虽是粗使丫头,家务大事本不该插嘴的。可是,六两以为,知恩不报,良心不安,知祸不言,必遭天谴。离开西峰前,六两已感觉大祸将至,屡次提醒老爷,老爷事烦,不及决断。而今,离开西峰已经一月,家里音耗皆无,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愿老天保佑。六两斗胆请老爷二太太速回。当此危难之机,祠堂地对咱家尤为要紧,六两愿守在这里,用心经营管护,青黄不接时,还可作为全家暂时的落脚地。万请老爷二太太首肯。”
  马正天吃惊不小,既而内心恼怒万分,念她身子不便,又念她因为泡泡的横刀杀出,心中毕竟不快,当着泡泡的面,他不想再做申斥,只是冷言道:
  “是不是危言耸听了?我马正天半生光明,慷慨一方,能有什么大祸?你看重祠堂地,倒是独具慧眼,你要是乐意,我给你留几个下人,祠堂地今后就交由你管了。”
  六两起身,又跪下去盈盈一拜,垂泪道:
  “谢老爷信任。不过,六两所言祸端将至,并非空穴来风,老爷可以不信,但至少应遣人回去看看,如果一切平安,也就放心了。”
  看见马正天脸色越发难看,泡泡忙说:
  “六两姐姐所说,虽非亲见,倒也不可忽视,老爷如果不愿即刻赶回西峰,派人骑快马去看看,倒是必要的。我在过门前那几天,看见知府衙门经常人来人往,个个鬼鬼祟祟,咱家又处在风口浪尖,凡事小心些,也是应当的。”
  “那好吧。”泡泡答应了,马正天虽极不情愿,却也不便同时驳两人的面子。六两又是一拜,说:
  “谢过老爷,谢过二太太。”
  正在这时,龚七跑来报告,说是邱十八邱爷来了。马正天从来都是机敏过人的人,当下一切都明白了,他经历过无数危机,此时还是禁不住心中一颤,他望了六两一眼,六两读出了其中的深情款款,不觉眼眶湿了。泡泡和六两急忙要去屋里回避,马正天说,邱爷不是外人,一起听听也是好的。
  邱十八没来过祠堂地,他是根据大致方位,一路摸索来的。因为是连夜赶路,无法向人打听,走了不少冤枉路,一百多里路程,他走了至少二百里了。不愧是脚户出身,一夜零半天,走了这么长的山路,看上去倒不怎么疲惫,只是渴坏了,一连喝了五碗热茶,说起话来,嗓子好像才利落了。饭已经安排人去做了,邱十八从褡裢中摸出还剩小半块寸厚的烙盔,张口咬出一个大豁子,笑说:饿不着咱家的。马正天连忙阻止道:兄弟,快再别吃干烙盔了,你再耐一小会儿,说话饭就来了,兄弟一路这么辛苦,让我这做大哥的,心里十分过意不去。邱十八连夜冒险赶来,一定是有要事的,可他居然不着急说,一连瞥了几眼泡泡和六两。虽然一瞥而过,瞥的很隐蔽,很不经意,还是没有逃过马正天的眼睛。他笑道:
  “邱兄不辞千辛万苦,一定是有要事吧?你二嫂和六两是我专门留在这儿的,遭遇大事,让妇人吹吹枕头风儿,也许脑子还会清醒点儿。”
  “哈呀,我的大掌柜,你知道出了大事,还在这儿三丈高两丈低地闲话?让兄弟说你是大将风度好呢,还是说你麻木糊涂好呢。”
  “死猪不怕开水烫,这样说最好。什么大事呀,六两丫头倒是预感到了,却不知详情。”
  邱十八突然脸色通红,嘴唇乱颤,他说:
  “牛不从那狗日的,掌柜的哪一点对不起他了,竟然伙同别人,挖了马家的墙角。还有那个海树理,更不是东西,把掌柜的全部来往账簿、营销网络,交给了那个人面兽心的狗。。。。。。狗官!”
  马正天着实吃惊不小。这时,厨房前来请示邱爷到哪用饭。邱十八烦躁地挥挥手说,火都烧到屁股门子上了,还穷讲究个什么,就在这儿边吃边说吧。马正天依然不动声色说,邱兄不用心急上火,天塌了,咱就说没天的话,茶消停喝,饭消停吃,话消停说,事消停做,有咱弟兄在。
  邱十八不到一袋烟工夫,连下三大老碗臊子面,又灌下一大老碗热面汤,吃得满头大汗,眼见得精神头足了。原来,马正天离开西峰不久,第一趟盐就运回来了,二百担盐照常交给年家,五百担盐却交给了牛不从,马家只收了一百担。往常,马家都是要收五百担以上的。马家盐店伙计慌忙向海树理汇报,他却阴阳怪气说,买卖自由吗,人家想交给谁,咱管得着吗。掌柜的不在,账房又是这种态度,伙计见势不妙,趁夜去找邱十八。邱十八毫不知情,连夜去问他手下的弟兄,结果大出他的意料,有七成弟兄都把盐交给牛不从了。他们支吾说,牛爷说了,马家很快要被官府满门抄斩了,与马家有关的人都要被杀头的。邱十八跳脚大骂他们没良心,说马爷为了穷弟兄,到手的银子不要,反而为了大家冒险,你们却这样忍心出卖他。挨骂的人要不低头不语,要不强辩说,谁不怕杀头呀,朝廷大军一到,马家人有钱,或者远走天涯,或者买通官府,我们只好伸长脖子挨刀了。邱十八问哪来的朝廷大军,他们一个个说的有鼻子有眼,消息的来源却都是牛不从。邱十八是个没耐心的人,只有跳脚大骂一顿了事,他去找牛不从,几次都吃了闭门羹。他手下只剩一百名弟兄表示,生生死死要与马爷邱爷绑在一起。后来,他从乏驴那儿得知,铁徒手早给马正天设好了圈套,下嫁心爱的丫头,便是最厉害的一招。马正天果然中了美人计,不但放松了警惕,还离开了老窝,铁徒手趁机策反海树理,拉拢牛不从,迫使年家保持中立,许诺从牛不从店里划去一部分业务,马家被掐头断尾斩腰掏心,眼见得要垮了。
  邱十八在说这些话时,几次提到铁徒手,几次瞥泡泡,脏话浑话快要脱口而出了,却一一硬生生地夹住,把脸都憋青了。泡泡看在眼里,等邱十八换气时,赧颜一笑说:
  “邱爷要说什么话,尽管说,不妨事的。知府大人虽是我从前主子,又有恩于我,可我现在是马家人,所谓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对于女人,婆家才是永远的家。”在场的人都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而且,说的字正腔圆,情真意切,一听都是心里话。马正天一边听邱十八说话,一边捎眼瞥泡泡,怕她脸上不好看,听了这话,心底波澜涌上脸来,红彤彤与春阳相映生辉。六两心里是嫉恨泡泡的,当然首先是她的横刀夺爱,以目下情形看,泡泡的专宠已然成为大趋势,有这个坚硬的芥蒂存于心中,她便一个心眼认定,泡泡参与了铁徒手的阴谋,她是铁徒手放出来的一条美女蛇,把马正天咬死,把马家搞垮,她的使命才算完成。没想到,她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凭女人天生的灵敏感觉,泡泡并非虚言。对她来说,马正天永远第一,只要泡泡能真心待主,她对她的仇怨也退居次要了。而这又带动了她心中的伤感。也就是说,如果马家不能够逃脱此劫,那么,谁的后果都是不堪设想的,如果马家侥幸脱了此难,那么,泡泡在危难面前的忠诚与坚守,反而会与马正天成为患难之交。此前,马正天因色而动,此后,又有友谊成分的加入,别的女人再想在马正天那里占得一席之地,恐怕难了。想到这层,六两顿感心灰意冷,刚才说要留在祠堂地,多少有些赌气的意思,现在,再看眼前山水环绕,想起到西峰后,将日夜旁观他人缠绵,自己独守空房的凄楚,更坚定了留下来的决心。对邱十八来说,如果不发生铁徒手整治马家这件事,马正天与哪个女人相好,与哪个女人婚媾,完全是个人的事,作为朋友只有祝愿他花好月圆了,可是,当听到泡泡竟是铁徒手套在马正天脖子上的一道绳索后,他对这个女人的厌恶和仇恨达到了极点,只是碍于马正天的情面,暂时隐忍不发。他听泡泡这样一说,厌恶和仇恨当下减轻了,但,在这个特殊时刻,想凭一句话让他相信一个人,那是完全没有可能的。马正天安慰邱十八说:
  “邱兄,古人说,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你我兄弟一场,在这紧要时刻,我看见了你的心。不过,也没什么要紧,天要亡我,人力何为,天不亡我,其奈我何!我相信,咱们兄弟齐心携手,没有闯不过去的难关。”
  大家决定,今晚安排妥帖祠堂地的一应事务,明天一大早,一同赶往西峰应付局面。邱十八心急,鼓动马正天连夜出发,马正天笑说,黄瓜菜已经凉了,就凉吃吧。当夜,他把七家供奉祠堂的佃户招齐,声明原来的地租不变,但,今后六两就是他们的主子,要一切听命于她。七家户主听说原定的地租不变,都很高兴,表示掌柜的不在,女掌柜就是他们的掌柜的。这些人也不知道六两究竟与掌柜的是何关系,当然不敢直呼其名,就按乡村习惯,称她为女掌柜的。其实,在马家,除了对马王氏可以这样称呼外,对别的任何一个女人都是不适合的。只是在非正式场合,也不必较真,马正天没做纠正,六两更不会主动纠正,她心里倒有一种甜丝丝的感觉。马正天一行,一路不敢怠慢,天黑前,已赶回西峰了。一进城,马正天就嗅出了于他不利的气息。他令大家散开队伍,悄悄回家。龚七已先期快马赶回家里,马正天一到,主仆老少都齐聚厢房,屋里容纳不下,许多人站在外面。马正天与马王氏坐了主座,泡泡在马正天旁边伺候,邱十八坐在马正天一侧,各路主管分别通报了近况。情形比马正天想象得严重多了,尤其海树理带走了全部账簿和盐业经销网络图,整个业务陷于瘫痪,要想恢复,又漫无头绪,直接是老虎吃天无处下爪。大家正在抓耳挠腮想办法,龚七惊慌失措闯进门来,大叫道:
  “掌柜的,大事不好了,知府衙役前来拿人了!”
  “拿谁?”
  “拿。。。。。。。拿掌柜的。”
  马正天微微一笑,当即站起身,从容说:
  “大家不要惊慌,目下情况未明,我得去应官差。我不在的日子,一应事务统由二太太处分。二太太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当此危难时刻,我不想听见谁有抗命不遵的行为发生。”
  马正天的话让众人大吃一惊,个个面面相觑,喘不得气,做不得声,惟有泡泡款款起身,向大家盈盈一个万福,从容说:
  “谢过老爷信任。泡泡年幼无知,乍然身荷重任,诚惶诚恐。不过,既然受命于危难之时,再推来让去,便是天大的辜负了,还请诸位鼎力协助,共渡难关。”
  下面的呼应声寥落冷淡,马正天将手中抽得正旺的烟锅,梆梆几弹,凛然说:
  “大家还有什么不同意见,趁我在家,及早说出来。”
  “听从老爷吩咐。”马王氏冷不丁冒了这么一句,马府的几个少爷小姐纷纷应和。一应主管下人见状,忙随声附和。马正天看见发妻在关键时刻,深明大义,与自己夫唱妇随,心下喜不自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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