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无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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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无爱-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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膛,悲怆呼喊:“上苍啊!看看我的心吧!它的血已经流干了,熬尽了,你还要继
续煎熬它吗?”
    《给舅舅的信》摘录之廿六我看见那部捣米机好长时间了。在最初,我以为这
是一种错觉,稍有转念,它自会消失。时间久了,我不觉产生出疑惑:它是真实的
么?它是不真实的么?说它不真实,它反反复复在我眼前出现,分明是一个机械运
动的实物;说它真实,我又指不出它究竟摆放在哪里,也许在空间,也许在我衣兜
内,也许在我视线所及的任何地方……。反正,它以它本来的样子固执存在着,渐
渐使我感到一种慢性折磨般的压迫。
    岁月是什么?对这个问题的思考,我已无法像从前那样将其稀释开来,如千百
粒豆子滚落在地,表现出千百种不同的思维形态。岁月之所以无情,恐怕还不止于
催人衰老,悄悄地、一步步地剥夺掉人的青春的资本。更为可怕的是,这种剥夺是
在不动声色中进行,是在无变化中进行。你很清楚,从你来到这世界的第一天起,
所体验的东西跟最后一天没有两样,可是假如把三十年前的你和今天的你拿在一起
比较一下,你会万分惊愕地发现,现在的你跟过去的你是多么不同,完全成了两个
互不相识的陌生人。在这三十年里,你感受到了什么?没有,其实你什么也没感受
到。三十年前,你睁大天真的眼睛欣赏这个世界呈现的色彩,以生来固有的生活规
律设计着自己小小的生活:想吃点什么,想喝点什么,梦想着得到一个什么样的布
娃娃。三十年后,你仍然按照不曾改变过的规律安排着自己的生活,对吃点什么不
再感到兴趣,对喝点什么也极不在乎,连梦想得到什么的欲望也消失了(因为你明
白永远得不到它)。而这个世界色彩依旧。
    可以说,你活了三十年或四十年,跟活了一天没什么两样。可事实却是,现在
的你跟过去的你确确实实判若两人,完全成了互不相识的两个陌生人。
    那末,究竟是谁把时间中的变化内容偷走了呢?你明明一步也没迈动,却发现
自己早已移过了好多个路口。你明明不曾做过一个剧烈动作,却发现自己早已疲惫
不堪,心灵中蒙上了一层黯淡的灰尘。每当你从睡梦中惊醒,误以为自己在做一种
力的推举,正把一种浓浓的、血一样鲜红残酷的颜料尽力朝墙壁上涂刷时,你方意
识到,你又一次受到了某个魔术师的捉弄。你刚刚体验到的激烈呼喊和愤怒反抗的
扩张状态,不过是由压在胸口的一只手而引起的。
    你做了一次恶梦。
    这梦或许根本不存在。
    但这梦却实实在在压压着你,使你喘不过气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生活并无太大的变化。在好长一段时间里,我几乎没什么念
头,只是全神贯注想着那部并不存在的捣米机。不知为什么,我十分希望看到它突
然损坏停下来,哪怕只停歇一分钟,也能给人心理上带来一种打破均衡的异样之感。
另一方面,我又害怕它停下来,担心时间的小河从此不再流淌,古老的叶轮将永久
搁浅在干涸的河道里。
    后来,那捣米机的石田里不知怎么出现了一条小鱼,翻来覆去被粗糙的木夯捶
砸,老也砸不烂,老在跳上跳下挣扎。我心理上忍受的折磨也就倍感加重,隐隐存
在着某种焦虑。
    有时我想:是不是我的精神也有些错乱,开始以变态的眼光看待周围的一切了
呢?但我很清醒地否定了这一点。我相信自己对生活的承受能力极强,在心理状态
上也比一般人稳定。即使有一天全世界的人都发了疯,最后剩下的唯一清醒的那个
人,必定是我。我对这点从不怀疑。
    我目前遇到的最大麻烦,只是无力排除幻觉中的一部捣米机里了。
    当然,还有那条在石田里挣上挣下,长久折磨着我的小鱼。
    现在,还是让我把自己当成一条线索来展开,看看周围的环境究竟是怎么一回
事吧。这线索无非是连着两个端点的一道直线,一头系着工作单位,另一头系着我
的家。
    而我自己,就是在这直线上来来回回移动的那个小点。当你什么也不去想时,
你以为自己的生活很丰富,每天都能见到大量的人流,车辆,和各种凡琐小事。当
你认认真真把自己铺展开,寻找你每日留下的踪迹时,你发现自己的活动范围竟是
如此限制,如此狭小。在全国地图上,这座城市不过是一个红点外面加了两个黑圈。
在这红点黑目里,你只不过是一个细菌,多的是疲于奔命,少的是沾沾自喜。用高
倍显微镜将你的动作轨迹显示出来,连个“口”形都不是,连个“△”形都不是,
仅仅是反复重合的“-”字。在万事万物的结构中,“一”字形的存在方式恐怕是
最简单,最枯燥,最可怜的一种独立形式了。它根本谈不上逻辑性的循环周转,它
的逻辑就是无休止的来回重合。这种重合你又根本打不破。因为它就是我本身的生
活,难道我能打破自己吗?
    在我们办公室里,老刘整日坐在桌子跟前,或喃喃自语,或吃吃窃笑,无人不
为她的前景担忧。白红春呢,好像患了严重的恐吓症,畏畏怯怯守在自己的角落里,
已经被人淡忘。古丽萍依然沉着地一天天打扮着自己,有事无事去经理办公室转一
转,露个脸儿,似乎想要达到最终的什么目的。陆小勇虽然摆脱了白红春的支使限
制,名正言顺负责全科的工作了,他还是低三下四维持着同每一下属的关系。不敢
批评任何人。一个小小科室的工作,使他操劳得十分憔悴。
    而且,古丽萍那次同陆小勇吵架,无意中说了一句话后,陆小勇对我的态度也
发生了明显变化:谨慎,戒备,暗暗流露出一种恐惧的成分,仿佛随时准备承受不
幸的降临,一旦被人揭开帐子,必定赤裸着身子战栗不止。我说不清楚,所有这些
现象是不是由于生活的无聊和过于琐细而造成,以致于每个人都失去了真实的本我,
被一层假面纱遮挡了起来。包围着我的这一部分环境,很难使人感到愉悦,更多的
却是沉闷。
    回到家里,我的感觉同样如此。对我丈夫越来越古怪的行为,我已经无从解释,
也不想去深究了。 他仍然很忙碌, 一有时间就钻进密室里,废寝忘食地进行他的
“研究”工作。他装进蒸馏瓶里的玩艺儿已不再是植物或各种垃圾,而是随手捉到
的螫足小虫。他在密室里紧张活动,从书架夹缝里寻找蟑螂,沿着墙壁追踪逃遁的
蜈蚣,或在潮湿地面的角落处搜寻湿婆虫。他把捉到的这些虫类活活填塞进蒸馏瓶
的长颈内,拿根细棍儿捅进瓶肚子里,细心地瞧着它们在沸腾的溶液中挣扎死去,
脸上的肌肉便不停抽搐,流露出满足的笑意。
    有时,他从密室里突然爬出来,两膝交替移动,急急扑捉一只朝前蹦跳的蟋蟀。
或钻到床底去,或将脸盆架叮咣碰翻,全然不在乎我流露出的惊愕表情。倘若他成
功地逮住了蟋蟀,往往会像孩子似的嚷叫:“逮住了,逮住了!这下看你往哪儿跑?
你这可恶的东西!”
    我很不以为然,由不得想朝地下愤愤地吐口唾沫。我把视线斜投过去,鄙夷地
说:“你这人是怎么回事,怎么好好儿要朝地下爬呢?”他抬起头,先翻翻眼窝,
即而媚谄地笑,然后阴沉下脸,一副受到污辱的懊恼样。“你这是在挖苦我,是不
是?你已经对我失望了,看不惯了,是不是?”
    我把目光移向窗外,不屑于理睬他。外面的天空灰蒙蒙,对面那些低矮的房屋
更显破旧。窗户底下的煤池用半头砖垒起来,上面又盖了些破油毡,看上去很是稀
奇古怪。在这些破油毡片上面,我看见了什么?难道不是那部原始古老的捣米机,
正缓慢地昂起木质头颅,沉重地落进石臼里吗?生活是多么琐碎无聊啊!有时候,
它确确实实能将人窒息得透不过气,进而发狂变疯的。我怔怔地想。
    他见我不理睬他,发出一声冷笑,一声不吭地回到密室里。
    这一次,他钻进密室再不见出来。不吃饭,不喝水,也不去上班。过了一天,
我悄悄撩开幕布朝里窥视,只见他掘地道般到处折腾,正在挖地下的蚯蚓。密室的
地面很潮,有些角落湿滴滴,甚至长出了青草。他一块块揭开铺在地面的砖,四处
乱掘一气,然后把砖马马虎虎垫上去。
    他干得十分起劲卖力。他未来回回移动工作台和每一只大书柜时,就好像一只
小蚂蚁费力地搬动一块面包屑。他的劳动成果也颇为丰硕:工作台面上,一大堆褐
色或黑红色的蚯蚓纠缠在一起,蛔虫似的似扭结着,朝不同方向伸出无数条触手,
看上去令人感到晕眩恶心。
    那两天,浓烈腥恶的气味从蒸馏瓶颈口一股股吐出来,充斥了整个密室,又不
断渗溢而出,在外间屋子里飘荡。人闻到这种气味,胃口翻搅,一个劲想呕吐。大
群苍蝇不知从哪里飞来,追逐着臭味在屋内扑天盖地盘旋。若是拉开灯,你会发现
屋梁上趴了厚厚一层苍蝇,黑压压,死沉沉,触目惊心。这些孽物是受到异味刺激
后提前滋生出来的,没过几天统统死掉,黑屎一粒粒粘在屋顶上。
    我实在无法忍受这种气味和这样的折腾了,便把门窗统统大开,把窗子摔得吓
然响,大声喊叫说:“中止这种百无聊赖的游戏吧!如果你不想让毒气污染全世界,
让每一个婴儿都变成怪胎的话,就把你的双手安安分分放进保
    险柜里吧!“我靠在窗台眼前,气喘咻咻,目光僵直,感到有种积压已久的委
屈梗在喉口,眼眶中不觉间涌起了差愤的泪水。我觉得,我的承受能力已经到了极
限,再朝前迈出一小步,定要发狂。把任何一个女人摆在我的位置上,都不会多忍
受一分钟。
    密室里的动静忽然停止。那种腥恶气体如同高山隔断的云层,不再向外扩散。
屋内一阵沉寂,静的使人感到畏惧,感到寒冷。它仿佛把燃烧的愤怒朝宇宙中心积
压,压进强烈而痛苦的沉默中,稍有触碰,即会爆发。又仿佛一个人将身体慢慢蟋
缩,绝望无声地化成一滩水,对自己的命运承认了失败,从此将深深地埋下头去。
    生命的内容与激动突然消失了……
    由生命内容引起的长久骚动也消失了……
    我靠着窗台,身体慢慢滑落下去,跌坐在椅子里。
    我就这样坐了许久,许久。
    我无法忘记我产生怀疑的一瞬间时刻。
    这是一个下午。屋脊背后的阳光由正中渐渐移向偏西,将低矮房屋的投影拉得
很长。屋内光线不知不觉昏暗起来。在一个角落里,那部捣米机又缓慢地昂起头颅,
沉重地落进石田里。
    我在靠窗的椅子上已经坐了好几个小时。懒洋洋展开一本书,放在膝头。虽说
已是春季,滋润的绿色悄悄复盖了北方的原野,但在人口密集的城市,在这块疮夷
般的区域里,丝毫感觉不到春意的来临,连一棵爆出嫩芽的小树也见不到。举目触
及的,惟有陈旧屋瓦和到处散落的煤粉屑。
    我的心情正如这黄中呈黑的颜色,疲倦,消沉,似乎还停留在呆漠的冬季。
    前几天发生了那场不愉快后,我丈夫对他所从事的“研究”工作冷淡了许多。
他曾经在极度绝望中冲进密室,将书架板倒,将许多小瓶砸烂。过了两天才重新整
理好。这样一来,他失去了唯一的精神依托,除过上班,回到家里无所事事,阴沉
而孤独,不知该做点什么。他胡子不刮,衣服不换,佝倭的身躯上顶着一颗朝前垂
缩的头,完全沦落成了一副潦倒不堪的小老头的模样。跟这样的人在一起长久生活,
谁的心情也难以舒展。
    此刻,我勉勉强强拿起书,想使自己读过去。过了一会儿,我的神思从书页上
飘走,字迹也在眼前密密麻麻连成了一片。近些日子,我常常这样,对任何书都读
不进去。习惯性地坐下来拿起一本书,也不过是对自己的一种欺骗。可是,除此之
外,我还能做些什么,或者说,还有什么能使我有兴趣去做呢?
    我叹了一口气,再次把书放在膝头上。目光怔怔地移向窗外,又怔怔地移回来。
我丈夫去上班了,屋里少了一个人的呼吸,好像少了另一半看不见的东西,显得很
寂寞。我因为身体不舒服,请了一天假呆在家里。这一天的大部分时光都消磨在了
椅子上。我想,如果我的心情很烦乱,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我找不出确切的
根据来解释自己日益低落的情绪,我只是隐约感到,将有什么异样的事情要发生。
而且,我总觉得,这件将要发生的事情决不会推迟到下一天,也不会延迟一个小时,
它只能在下一分钟内出现。许多个一分钟过去了,它还没有出现。这种焦虑不安无
疑加重了我的思想负担,使我陷入一种奇怪的自我困扰之中。我恍惚看到,在沉寂
的白雪皑皑的群山间,有一块平坦的空地。空地中心摆放着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
那部原始古老的捣米机,一次次昂起头颅又砸下去,做着永恒的无休止的重复动作。
    原因也许正在这里……,我想。我的身体动了一下,重新把目光投向窗外。尽
管我明白,我把目光投向窗外一千次,隔着那扇模糊不清的玻璃窗也看不到什么,
世界依然如旧,不会有一点新鲜东西出现。但我还是这样做了。
    就在我做着这个缓慢动作的同时,我觉得我脑海中曾闪过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
此念头在一两秒钟内本来已经滑了过去,不知怎么又溜回来,占据住我内心的一个
角落,停下了。这好像是我看过的某篇小说中讲述的一个故事。它说的是一个酷爱
艺术的老画师,一生都在创作一幅其实并不存在的画。直到他老死,人们揭开他的
画布时,才发现画布上什么也没有,只有半只未曾画出的脚……。由此我忽然想到,
我丈夫是不是跟那篇小说中的主人公一样呢?
    他在他的内心深处构思出一幅尽善尽美的图景,然后就把全部精力和狂热之情
倾注进去,终生不懈地追求它,表达它,力求将它完美无仅地托举出来,端在世界
面前。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所构想的那个世界根本不存在,只不过是理想
中的一个虚幻的影子。他一次次扑向它,恰恰等于扑向幻觉。幻觉是永远抓不住的,
他的一生都在不自觉地欺骗着自己。
    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屏息敛气思考着这个问题,沿着一条弯曲小路,渐渐接近了怀疑的中心。在
我面前,在一道神秘的山谷里,一座小木屋的轮廓渐渐清晰,我一步步走近它,便
听到了脚下枯枝折断的细微声响和自己的心跳声。我承认,我内心中所产生的怀疑,
跟许多人对待许多事时的态度不一样,并不是由于某一细节或具体的言行引出疑惑,
进而才导致出对整体事物的相反看法或推论,我的怀疑显然有准备,是经过长期潜
伏后于丛林中慢慢站立起来的一个人形。这正如同一粒种子投进土壤里,或迟或早
总要生出幼芽,破土而出。尽管如此,当幼芽顶破土层的那一瞬间,我还是感到了
惊骇与震动。莫非,在那神秘山谷的小木屋里,根本不曾有活生命存在过,只有一
具早已僵硬的死尸摆在地中央吗?
    短暂的几秒钟内,我呆呆坐着,忽然觉得屋内这样阴森恐怖,有谁把最后的一
点活气息吸走,仅把墓道中的阴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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