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无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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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无爱-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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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总,她叫吴艳,在矿业公司技术科工作”。我丈夫殷勤地替我做了回答,
又转向我,不失时机地捧场说:“肖总可算得上是电影界的老资格了。从影三十多
年,在许多部有影响的故事片中担任过重要角色。不但国内家喻户晓,就是在世界
电影界里,也具有一定声望。……三十年前,我刚踏进电影制片厂的大门时,肖总
已经是名影星啦!那时肖总多年轻呐,回想起来叫人难忘!至现在也青春犹在,五
十多岁的人,看上去仅像四十刚出头!唉唉,时光如流水哪……”
    他又伤感,又赞叹,表情十分丰富复杂。那种过于媚酒的姿态,完全是堂。吉
河德式的自作多情,把风车当成了移情的物体,一厢情愿地怀念着旧时代的精神。
    这女人微微合一下曾经很美丽,现在却表皮垂松的眼睑,不紧不慢地问:“老
崔,你说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谈,是什么事情呀?”
    “嗳嗳,是这样,”我丈夫马上正襟危坐,“最近听说厂里又有几部新片子准
备投入拍摄,我想,是不是请厂领导再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在化妆方案上大胆改进
一下,采取一种全新的……”
    “哦,我清楚这事儿啦!”女厂长轻轻打断他,语气依旧不紧不慢。“你讲的
这个问题,不就是老早前提出的那个建议吗?这件事我跟其他几位厂长谈过,我也
一直在考虑它。”
    “这就是说,你这次准备同意上化妆新方案啦?”我丈夫激动地倾身向前。
    “话还不能这么说,”女厂长耐位性子,看了看手表,语气转向开导。“老崔,
你是制片厂的老人手了,对这里的情况也熟悉。这件事儿,也不是我们几个人说了
就算的,还需要听听同志们的意见和反映。如果每个演员对这种化妆新方法都乐于
接受,并不担心有什么损害之处的话,我们还是同意试一试的。要是大家都反对这
件事情,一厂里也不能强迫别人去做试验,拿数十张演员的面容去冒风险。我们这
些当领导的。也要为每位演员负责着想;这不是靠简单的行政命令就能做到的事。
这下你该明白了吧?”
    我丈夫委屈地叫起来:“那,我的这种化妆新方案要等到几时才能采用呢?现
在的问题是,一种科学创新的方法无法在实际中得到实施。下面的演员朝领导身上
推,上面的领导又朝演员身上推,这不是来回踢皮球,永远也解决不了问题嘛!”
    女厂长的脸色沉了沉,“口气也就不那么客气了。”老崔……,以个人利益服
从全局,这是我们对每一职工最起码的要求。你有什么问题想不通,可以对领导当
面提,不应当带有个人情绪,处处发牢骚嘛!你瞧,我跟你在这里已经谈了将近五
分钟,撇下别的同志们也不行,还有好多事情等着我去解决。这件事儿就这样,我
们以后再谈吧!
    要以大局为重,不能老闹个人情绪哟!“
    女厂长站起身,款款整理了一下肩上的黑披肩。我丈夫心里老大不痛快,脸上
却不能不挂出比哭丧还难看的笑容。“好……好吧,我现在没有其他请求,只想让
领导们尽快考虑这个方案,以求早日采纳。”女厂长朝我点点头,迈着雍容步态朝
摄影棚那里走去。我丈夫垂头丧气跟在她身后,仿佛是贵夫人身边一条不受喜爱的
狗。
    过了一刻钟,那几个人簇拥着女厂长离去了。我丈夫重新回到我跟前,耷拉着
头,怏怏地,再无一丁点趾高气扬的举止。我明白,他又一次失败了,而且败得很
惨,在我面前暴露出了每一个最微小的细节。我真心地为他感到难过。我发现,他
突然间显得苍老了许多,目光始终躲避着我,不好意思让我看到他的脸。
    我暗自叹口气,轻声说:“走吧!要是你需要请个假,就去对他们说一声好了。”
    他抬起头,目光茫然地扫视着拍摄大厅,低低咕噜一句:“走吧!还请什么假
呢?他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去吧!”
    他喝醉酒似的站起身,与我相互依靠着慢慢走出大厅,身后的那一小群人仍在
导演指挥下忙碌……
    我很后悔那次跟我丈夫去电影制片厂。他的目的没有达到,反而被我看透了他
的虚弱之处。回来后,他一直闷闷不乐,好多天对我不理不睬。我反而对他关心起
来。
    “喂,你怎么啦?好像跟谁赌气似的。”
    “啊……,我很好,没跟谁赌气。”
    “既然没赌气, 还是愉快些好, 心里不要老想那件事了。”我开玩笑地说。
“你能从植物中提炼衰老因素,同样也可以提炼促人年轻的物质,依我看,别再搞
电影化妆,干脆改行当美容师算了!哪怕当个美容个体户,独自开一间小门面,生
意也一定兴隆得多!”
    “什么?难道你想让我去弄钱,在铜臭中葬送掉一生追求的事业吗?”他怒冲
冲跳起来,尖声喊叫。“吴艳,真想不到你也这样庸俗,跟所有的女人一样目光短
浅!如果连你也不理解我,对我产生怀疑的话,这真让人感到失望!太失望了!”
    好多天来,他一直在等待机会,等着我讲一句错话,好借机发一顿脾气,挽回
他丢失的面子。此刻他终于寻到这个缝隙了,所以就拼命喊叫,拼命扩大裂隙,以
此发泄积压的怨忿。
    我漠然望着他说:“你的事业我其实并不太理解,也不明白你这样忙来忙去又
有什么意义!你自认为我很理解你,支持你,这实在是过奖,也是一种误会!”
    “真的吗?”这一次,他居然没跳,反而带点鄙夷地斜视着我,在冷淡中体现
着他的傲慢。“如果真是这样,你我之间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等我获得成功的那
天,你也就沾不上什么光。是你主动放弃这个权力的,到时候可别怪我。至于我自
己,当然要把一件事情做到底,谁也阻挡不住!”
    他把两只小拳头用力攥一下,转身钻进密室里,再不露面。我相信他对这点说
到做到,十几年的迷沉与狂热倾向性已经足以证明这一点。只要能把衰老更多地带
进这个世界里,他搭上一生的本钱也在所不惜。他把这当成了他毕生追求的事业,
这跟宗教信徒追求信仰,白昼追逐暗夜,饥渴追寻食物的道理一样。
    可是,其后的日子里,他从外面带回来的东西不再是植物,而是形色各异的东
西:一只烂鞋,几块旧资片,砂锅底,或是老年人用过的半条破腰带什么的。他在
密室里把这些东西绞碎或研成粉末,倒进蒸馏瓶里,加上水,以同样的方式进行蒸
馏,妄图提取出另外的衰老物质。结果他什么也没得到,只提炼出一些脏水。
    他不死心,又沿着深巷溜来溜去,或挖阴沟里年代久远的污泥,或藏在别人家
的屋檐后面,拿小刀抠陈年房梁的朽木屑,或扣翻脏水桶敲打里面的锈蚀块,鬼头
鬼脑检一块藏进袖筒里,若无其事带回家来。总之,但儿跟朽烂老旧沾点边儿的东
西他都不会放过,总要想方设法弄到手,变着法儿装进蒸馏瓶里鼓捣一番。他深信
这种最原始的方法是万能的,足以从中创造出一切。他仿佛得了脑炎或昏热病,每
出现一个奇怪念头,必定急急忙忙按照这个念头去做。有次不知从哪里弄到些硝化
甘油,竟跟煤油混合在一起,倒进蒸馏瓶里进行蒸馏。他以为,若是能从这种烈性
物质中提炼出些晶液的话,肯定能把某位演员的面部改变成一个空前未有的英雄,
从每一毛孔里渗透出租矿暴烈的奇神异采。结果,这种美妙设想没能实现,却酿成
一场事故,几乎断送了他的性命。
    那是一个阴雨天。蟑螂在锅碗上爬来爬去,预示着一种不祥。屋里挂着的帐子
也发霉变绿了。我坐在窗户前看书,猛然觉得座椅一跳,几乎带着我一同跌倒。那
是一声爆炸,“轰隆”一下子震得屋宇颤抖,数百块陈年旧瓦哗啦啦一阵掀动,好
似秋天的落叶从屋顶刮了过去。小杂院里的人耗子一样窜出来,在各个角落乱挤乱
控。我正惊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只见一股硝烟须开那道幕布从密室冲出来,如
同一辆卡车卷着滚滚尘埃撞破了墙壁。接着,我丈夫的影子在硝烟中出现了,张着
两臂,踉踉跄跄,几乎跌倒。那一霎间,我忽然奇妙地联想到了诺贝尔,想到了诺
贝尔从爆炸后的实验室里冲出来的情景。只不过,诺贝尔欣喜若狂地呼喊着:“我
成功了!我成功了!”我丈夫却悲惨地叫着:“我的眼睛瞎了!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满脸是血,身上的衣服也烧着了。
    我端起一盆洗脚木朝他没过去,他立刻死蛇一样瘫卧在地,呜呜地哭,发出母
鹿般凄凄切切的哀泣声。我把他扶起来时,看见窗户上紧贴着着十几张饼,是十几
张挤扁的人的面孔。我架着他出门去医院,小杂院里的人忽然一个也不见了,个个
如影散去,把一张张“饼”贴在各家窗户后,每张饼上嵌着两粒白花生糖。
    他的眼睛幸好没有瞎,医生用镊子从他脸上,手上,以及其它暴露部位错出三、
四十粒碎玻璃碴,尔后马马虎虎涂点紫药水,拿纱布把他的头脸裹起来,就打发他
回家了。他是一位极爱面子的人,那一个星期内完全躲在家里,不肯跨出门槛半步,
怕别人看见他的尊容。过了几天,他把头上的纱布一圈圈解下来,拿一面小圆镜子
左右照自己的脸。
    “吴艳,我变得很难看,很丑陋了吧?”他很担心地问……。
    “没什么,还跟从前一样。……脸上无非多些坑罢了。”我说。
    “你说是坑?”他不甘心地眨眨眼,又拿镜子来国照。“这跟人们说的麻子可
是两回事,对不对?”‘“是的。麻子小,坑略大些,这两个概念是一定要区别开
的。”我这样宽他的心。
    他疑疑惑惑又照了老半天镜子,终于放下,闷闷地不再吭气。打这以后,他不
再接触朽木头碎煤渣一类的死物质,对另外一些东西发生了兴趣。我深信,头一次
诱发了他的邪恶念头,使他踏上迷途之路的,无疑就是那条狗了。
    那是一条只狗,养在窄巷内的一家破门洞里。那个死去的老太婆便是从这门洞
里抬出去的。我最初见到那狗时,它还不算太老,常卧在门洞里打盹。听见人的脚
步声在巷子里响起它马上直起身,用直勾勾的目光盯人。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它显得很衰老了,老得目光昏验,披毛槛接,耳朵无力地耷拉在两边,看来连动一
动的气力也没有。不过,但凡巷子里有人走过,它还是要抬起头,用直勾勾的目光
盯人,那种僵直呆漠的神情,跟我见过的那个老太婆的神情一模一样。尽管这庞大
的城市一再整顿市容市貌,严厉禁止在市区内饲养家禽家畜,狗更是打击消灭的对
象,可这狗居然能侥幸留存下来,不能不称之为奇迹。我想,这大概应归功于它沉
黯不发声的手段。
    狗的天性就是吠叫,大多数狗这样去做了,因而都被人消灭了。只有这条狗克
制了自己的天性,它便在险恶的环境中保存了自己。
    有一天夜里,这拘一反常态地吠叫起来,而且吠得很凶,四邻八巷都能听见。
在静夜中,人坐在屋子里听着远远传来的狗吠声,身上便有种发冷的感觉,总疑心
什么地方正在发生某件神秘的事情。其后几天都是如此。那狗白天不吠,老在夜里
吠。而且总是在一个特定的时刻吠。而且一次比一次吠得凶,好像要把一生的沉默
统统吠出来似的。每逢那狗吠过之后,我丈夫必定从门外慌慌张张挤进来,三分鬼
祟,七分紧张,身上藏掖着什么东西,直奔过密室里鼓捣什么。我很怀疑,是不是
他每次惹得那狗吠叫,从狗身上揪下一撮毛或剜去了一块肉。因为,他是很乐意把
一切与“老”字有关的东西弄一点来,填进他的蒸馏瓶里煮一煮的。他的那只蒸馏
瓶上次炸碎之后,他不知从哪里又弄来一只,跟前只一模一样,除过巴斯德,你决
不可能再联想到其他什么。
    那狗连续叫了几夜,有天夜里忽然不叫了。这一来,反而使人对安安静静的夜
产生了同样的不安,同样觉得是一种不祥预兆。这天夜里,我丈夫在家里,并没有
找借口出去上厕所或有另外什么事。我轻轻合上书,有些心神不丁。
    “那条狗怎么不叫了呢?这几天夜里,它总是在这个时刻叫。现在怎么不叫了
呢?”我轻声说。
    他也反起耳朵听了听外面,附会着:“是啊,它怎么不叫了呢?也许它死了,
叫主人杀掉了!”
    我说:“我总担心,会不会出什么事儿?”
    “不会的,不会的,那条狗叫不叫,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他又拍胸脯又担
保,表情很是夸张虚假。于是,我更加深信不疑:肯定要出什么事了!
    果然,第二天早上我正洗脸刷牙,从窗户里看见外面有几个模样不正的人踅进
这小杂院,径直朝角落处走来。
    我听见一个声音说:“喂!你过来,跟你说句话!”那个“喂”字像是在吆唤
一头牲口,蛮横气十足,很有些轻侮狎亵的味儿。我丈夫站在门外,结结巴巴问:
“你、你们找我,有什、什么事儿呢?”
    那个声音说:“什么事儿也没有,无非想把你牵出去蹓一蹓,给哥几个开开心!
你们说是吧?”
    另外几个声音嘻嘻笑:“是!就是!”“快拿绳圈套他吧!”“动手呀,老大,
我们可有点不耐烦啦!”
    我丈夫朝后退一步,抗议似的嚷:。“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光天化日下,公然
闯进别人的院子里,干扰他人正常生活,这是侵犯人权的行为!”他的嗓子又亮又
高,显然想引起院邻们注意,站出来给他以声援保护。各家各户的门却紧闭着,没
有一个人走出来,家家窗户上紧贴着两三张挤扁的惊恐不安的脸。
    “‘侵犯人权?”那声音怪笑着,捏腔拿调说,“那你弄死了我家的狗,算不
算侵犯人权呢?有人看见你在夜里给我家的狗下毒药,你总赖不掉吧?”
    “对对!我们都看见了!看见好几次,下了好几次毒,依赖不掉!”另外几个
声音齐声说。
    “这是诬蔑!血口咬人!我是电影制片厂的一名正直的知识分子,为何要毒你
家的狗呢?……你,你们要干什么?”我丈夫慌慌张张退回门里面,可是有一只手
也跟着伸进来,一下子把他揪出去了。他便恐怖万分地喊:“救命啊!暴徒要行凶
啦!吴艳,快去派出所报案!”
    我急忙跨出门去,极力用平静的语气说:“这是怎么回事?有话可以慢慢说,
何必要动手呢?”那几个人松开手,对我的出现大概感到意外,一时面面相觑,互
相挤眉弄眼儿,都不说话了。我丈夫趁机整整衣领,躲在了我身后,这时,那个被
称做“老大” 的矮汉子朝前跨出小半步, 嘬一嘬牙花子,睁大一只疤拉眼儿说:
“你是他的什么人,要管这件事呢?”他的头很大,身子很细很小,底下没有腿,
或者说顶多有两根细骨头支撑着。其他几个人也都如此。
    我说:“我是他的妻子,当然要管这件事。你们说他毒死了你家的狗,手中有
凭证吗?”
    “凭证?”矮汉子翻翻疤拉眼,转身一指那几个人,“他们就是凭证!他们都
看见了!”那几个脑袋便挤在一起,齐声说:“对对对!我们都看见了!我们都是
凭证!”
    我说:“就算你们都是证人,那你的证据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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