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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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耳-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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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无辜地问周西西:“怎么了?”

几个男生越过了周西西,上去一把扯过锦明。勾肩搭背地站在一起。

“喂,小女生,你的表白很精彩哦!”

噼里啪啦的掌声。

口哨声。

嘲笑声。

电车刺耳的笛声。

眼泪掉下来,砸在地上的破碎声。

周西西在自己面前掉下了第一滴眼泪。

锦明突然有点难受。

那些强行被封闭的记忆瞬间崩溃。

那些试图被遗忘的光阴像是一把把剑戟愤怒着插进锦明的身体。

横七竖八。悲惨壮烈。

这些曾经你经历过的,是不可以被轻易抹去的。

即使伤口已经愈合,但疼痛会时常提醒你,你的过去,是如何卑贱地走来。

勾起锦明回忆的,或许仅仅是那样一个动作:一个小孩,垂着头,大风揉乱了她的头发,在城市的头顶,口琴声幽幽飞扬。

白色的鸽子从身边飞过。

你停下来,冲着站在对面的小女孩说,哥的口琴吹得好听吗。

于是她就破涕而笑了。

'四'

记忆里,那是南方的城。

空气中永远浮动着厚重的水汽。像是使劲一拧,就可以拧出水来一样的。锦明不大喜欢南方的潮湿糜烂。可是有一些事是没法选择的。好比你的出生,你出生的家庭。如果真的有一个机会去选择的话,恐怕锦明宁肯没有来这世上一遭。

“锦明,帮妈妈照看一下妹妹。”妈妈忙着煮饭,拉开了嗓子喊锦明。

“哦——”是声音低低的回应。

记忆中和母亲的对话往往都是这样的,永远不会触及彼此的内心。锦明走过去,一把抱起妹妹,从裤兜里掏出口琴吹给她听。

“哥哥吹得好听不?”

“好听。”小女孩满脸的幸福,“哥哥,我也要学!”

“乖,等哥攒够了钱就买一支口琴教你好不好?”

——妈妈很年轻,下嫁给锦明的爸爸那一年也只有二十二岁而已。而锦明的父亲的年纪却早已过了不惑。至于他们到底是怎么走到一起的,锦明一点也不想提及——要不是外公家一贫如洗,要不是那时锦明的父亲刚刚中年丧妻又腰缠万贯,估计这一桩婚事是怎么也不可能成就的。所以说这里面……它没有爱情。

孩子是爱情的结晶。

可这话放在锦明的身上就不对。

锦明是第一胎,生他的时候,妈妈大流血,差一点把命搭在手术台上。所以,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妈妈就冷淡待锦明,说他是扫帚星,差点掠去了她的命。这么说的时候,年幼的锦明就眨着他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非常无辜地看向别处。他不敢看妈妈的脸。那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吧。

晚自己五年出生的妹妹锦卓非常漂亮、乖巧。也得母亲的喜欢。到锦卓出生时,父亲做生意不仅赔了买卖差点还被关进监狱,算是倾家荡产的才守得住了安全。饶是这样,也常有上门逼债的,把一家人闹得鸡犬不宁。

就是那一年,锦卓来到了这个嘈杂的世上。

母亲疼爱锦卓,锦明一点也不妒忌。

甚至心甘情愿,甚至愿母亲对她更好一点。

他常常觉得锦卓其实比自己还要有一万个理由不来这个世上。即便是母亲待她甚过自己好。和锦明比起来,锦卓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天起,这个家唯一的财富也被人洗劫一空了,除了金钱,他们再拿不出什么东西给锦卓了。

而锦明虽然没有爱,可是,在他先来的五年里,这个家庭所能提供的最极限的奢侈、荣华,他都一一享用了。从高到低的落差,像是天和地一样辽远又能怎么样,看到锦卓喝一袋奶粉都要父亲出去蹬一天的三轮车时,他就不那么绝望了。

自己是比锦卓幸福的人。

有一些裂缝的出现。

没有人有力气或者有热情去弥补它。

这个家庭没有任何一个人乐意。除了年幼无知的锦卓之外,每个人都心怀怨气。正是人生登顶的父亲一不小心从高高在上的山峰上跌落下来,摔得鼻青脸肿面目全非,看待世事以及人生都怀有一种粗暴的态度。会常常无端地殴打母亲。而正因为着无端而来的殴打,年轻美貌的母亲更是对这原本就不满意的婚事持有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潦草态度。锦明呢,看起来是个小孩子而已,却已经满怀心事,常常崩溃在父母的吵架甚至绝望地想他们怎么不就立刻死掉了呢。

学校里,锦明是属于那种兔子一样安静又敏感的学生——他的所有潜质像是被埋没在海水里的冰山,尚未显形。

——成绩处于中游。说不上好也讲不到坏,倒是人长得白白净净的,惹得几个老师的欢喜,会常常在课堂上叫他站起来回答问题。可是他生性胆小避世,像是刺猬一样怕和陌生人接触,而稍微嗅到危险就立刻封闭自己,别人很难进入他的内心世界,何况是为一道社会规则所隔绝着的师生关系。一些老师也常常觉得锦明这个孩子实在是无趣,最后渐渐放弃了他,把目光转向他处。而锦明呢,就这么安静地,近乎没人注意地成长着。一直到有一天……

正是南方的梅雨时节。

那一天,父亲在朋友家喝醉了酒。先是母亲劝酒,叫父亲少喝一点早点回家,父亲脸上就有一点挂不住——也是生活不如意吧,抄起板凳来劈头盖脸地冲母亲头上砸去。可他年纪毕竟大了,砸了几下,一探腰的空隙里,叫母亲躲让了过去,而他的那一计重重的袭击不偏不倚地砸中了主人家十五岁的男孩。鲜血沿着额头刷拉刷拉就流了下来。所谓的主人,不过是原来父亲提拔起来的手下,比他小上那么几岁而已。可今非昔比了,情势急转直下,父亲的酒当时也就醒了大半,探手过去拉那孩子的手,孩子狠狠一甩,让父亲尴尬地落了空。朋友勃然大怒,将父亲扫地出门,而那一晚饭桌上尚未张口提出的请求就这样溺死腹中。

从朋友家里出来时,天正下着雨。

哗哗哗哗

嘈杂。单调。

像是这个世界再不会有任何变化了。

眼神沿着哪一方向望去,看见的都是这个世界走不通的角落。

锦明跟在父亲身后。

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雨水里。鞋带散了开来,却不敢弯身去系起来。雨水斜斜地从天上落下来,额头上、手腕上……浑身一片冰冷。晃啊晃啊晃啊……那个身影,像是一座崩塌的山,在锦明的眼前一点一点分崩离析。

而母亲早已先于自己和父亲夺门而逃。

是一条逼仄而狭长的小巷。抬头所能看见的天空,也仅仅是被城市的高楼所切割后的不规则的天空,更何况从天上掉下来的无穷无尽的蒙蒙细雨呢。

这城,多像是一座岛。

一座漂浮在茫茫海洋中的岛。

夜晚到来,城市就以一种无声的姿态陷入了海洋深处。每一个人都变成了一条无声的鱼。没有任何言语。只有空洞的声音。一路上,父亲不停地咒骂那些陷害了他的人,一路上指天骂地。像是全世界他是最倒霉的那个人。

也许真是这样,他是全世界最倒霉的那个人。

那个晚上,母亲没有回家来。

独自在家的锦卓哭了整整一个晚上。像是一个小玩具娃娃一样,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动,她揪住锦明的衣角问妈妈哪去了妈妈哪去了。

锦明把锦卓抱到自己的床上,搂着她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晚。

晨光微露。

天色一点一点转白。街道上开始有人说话的声音,比起白天来声音更是清净通透。雨水敲打地面的声音成为这个世界的背景。贯穿了整个黑夜的持续不断的噩梦使得锦明浑身冒汗。他盯着牙齿打着冷战咯咯作响的锦卓,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赤着脚下床,把窗户拉开,然后,锦明看到了母亲,还有……

还有一个男生。

或者是男人?

即使是匆匆的一瞥,也确定那是一个仅仅有二十岁左右的男人。即使是下巴上,还干净得像是一块不毛之地。他们一起出现的画面对锦明来说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他穿着那件蓝色背心,雨水被风吹进屋子落在他赤裸着的小臂上,一片冰凉。惊恐在他的脸上被不断地放大。而楼下那一对男女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母亲小鸟依人一般靠着男人的肩,一步一步走过来。在楼下的门口,两个人匆匆说了几句话后,男人撑着伞转身离开。

整个过程都是无声的。

看不出所谓的真相或者究竟。

锦明折身回来。

他先是给锦卓拉了拉被子。

手放在她的额头上,一片滚烫。

所以在见到母亲的第一眼顺嘴说出的那句话也许只是无心而非有意。门在没有被敲响的时候就已被打开。母亲,这个年轻的女人脸庞上露出微微的惊讶,甚至警惕得想转身下楼。而当门被缓缓拉开,锦明的脸露出来,她方才安心了。

“妈,我爸他还在睡着呢。”

“他好吗。”

“……”

“锦卓呢,我想看看她。”

“她好像发烧了!”

母亲脱下外套,匆匆奔进卧室去看锦卓——或许正是因为锦卓的发烧才多挽留了母亲几日吧。

看着母亲的背影。美丽的倩影。那一刻,锦明多年来对母亲的怨,一点一点被冲淡了。像是这个季节的雨水,将街道上一切污鄙的脏东西冲刷得一干二净。而那些刻在记忆里的怨艾真的就可以被一个略显伤感的背影所刷新吗。

'五'

川夏在厕所门口堵截到锦明的时候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川夏都是要作为小男孩的尺度来衡量的。他的明亮清澈的眼睛,线条圆润尚且保留着儿童时期特征的面庞叫人顿生怜爱之情。唯一使人觉得有些不相称的就是他的身高,早在初三开学的体检时就被评为全班级增高幅度的冠军了——尽管他不是全班最高的那一位。从一米六二一下蹿到一米七三。这真让那些上个期末还拍打着川夏的额头一口一个弟弟叫个不停的女生们瞠目结舌。她们现在即使踮起脚来做这件事也显得要费力一些,更何况,这个动作在当下看来早已超越单纯的范畴而义无反顾地冲着暧昧的方向发展。虽然每个女生都蠢蠢欲动,但还没有谁胆子大到可以身先士卒。

川夏是所有女生们的宝贝。(文-人-书-屋-W-R-S-H-U)

他长不大。

所以他不会交女朋友。

所以他永远是女生们甚至是一些恐龙们希望的所在。

所以她们竭尽全力地宠爱他、呵护他,极力地绽放着各自的母性情怀。可是又没有谁敢越雷池一步——实在是抱有这种想法的女生多到像是天上的星星一样数不过来,要是谁敢先跑去勾引了川夏,她一定会死得很惨。

即使是这样,也有最让女生们嫉妒的人,是一个男生,叫锦明的男生。

如果把川夏比喻做一头生龙活虎的梅花鹿,那么女生们则愿意把锦明叫做不动声色的雪豹。他像冰一样寒冷并且坚硬。越是让女生们捉摸不透越是具有迷人的魅力。如果说在学校里,能跟川夏可以媲美的男生,那就只有锦明了。而他却偏偏不容任何人靠近。沉默、坚定、永远看不出他脸上是什么情绪的表情,也永远不要指望他说出多余的话,当然就不要提女生们所希望他说出喜欢谁这样的八卦了。

而他的眼底,却常常郁结着一片清澈的氤氲。

可是这样的两个人,却偏偏走到了一起。

川夏和锦明。

是一个致命而完美的组合。

额头上缠着绷带的川夏很开心地笑起来。

“锦明哥……”

锦明抬起头,看过去

川夏一身的热气腾腾,汗水从脸颊处涔涔淌下。像是遭遇了天大的喜悦,眉飞入鬓,嘴角上扬,如同一个俊美的小王子。

迟疑的口气:“哦……你……有事吗。”

“哦,那个……”小男孩的眼睛闪闪有光,“那个……对了,锦明哥,你说……中国旧民主主义革命的失败的原因和意义是什么呢?”

如果说锦明是本来绷紧的一张弓,现在却因为这句话,抓住这张弓的手松开了。整张弓因为力的突然消失而裂口收缩、震动。锦明忍不住地扬起手去揉搓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来请教问题的川夏。然后嘴角也微微翘起。

“你小子跟我装是不是?”

“真的,据传说,你一向压题目压得很准确的。”

“传说?”看着川夏还是一本正经的样子,锦明折身走回洗手间,而川夏也跟了过去,同时还不忘大呼小叫着:“喂,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喂,你不刚刚上过厕所吗?难道你对厕所情有独钟……难道……”话还没有说完,川夏就立刻为自己的弱智而感到悲哀了,锦明在水龙头下掬了一捧水,回身就扬了川夏一脸。

嗷的一声怪叫。

走廊另一侧的教室跟着发出爆炸一样的笑声。

锦明和川夏大眼瞪小眼:“坏了,老师肯定会出来收拾我们的……”

愁眉苦脸的川夏嘟囔着嘴说:“怎么办?”

“是男教师还是女教师?”

“女的。”

“赶紧藏到厕所里去!”

两个无所事事地蹲在厕所里,隔着一面墙说着话。

“我以为你不会再理我了呢。”

“……”

“喂,你怎么不说话?”

“川夏,我爸爸那天……他喝醉了酒,我想,他,他也不是故意要那样的……”

“……”

“川夏……川夏……你在听吗。”

“锦明哥……我告诉你一件事啊。”

“什么事你神秘兮兮的?”

“算了,我还是不说了!”

“靠,你说话怎么像便秘似的,快给我把话说完!”命令式的语气。

“锦明哥,你说得可真恶心,难道你真的有厕所情结?”微微顿了一下,连同语气都转为少有的凝重,甚至在某一瞬让锦明有了一种错觉,这个在一壁之隔与自己说话的人,并非那个眼神炯炯的小男孩川夏,而是一个了不起的侦探家。他所说的,正是锦明所迷惑的。“锦明哥,我说错了,你可别怪我——那个,我看见你妈妈和一个男的在一起……抱着,还……还亲嘴……”

想必是下面的话川夏也羞于说出口,声音越来越小,细得像蚊子一样。

而与此形成强烈对比的,则是一声地雷爆炸似的震耳欲聋。

“好小子,还亲嘴……快点给我滚出来!”女人的声音,“你们俩逃课,扰乱课堂秩序,还躲藏在厕所里交流黄色小说,是不是不想读书了?我给你们一分钟时间,再不出来我就冲进去啦!”

并排靠着教导处的墙壁站着。

黑着脸的教导处老师手握着教鞭耀武扬威地训斥着。

“太不像话了,你们俩这种好学生怎么会犯这种错误,要是传出去是不是要被人家笑掉大牙?是不是?”

锦明抬起头说:“要不要把我们隔离开各自写检讨,并叙述事情经过?”

“你?”把教鞭往地上一摔,“去把你们的家长请来——”

'六'

锦明是请不来自己的家长了。

母亲是在那一天走的,确切地说,是私奔。和锦明所不熟悉的一个男人私奔。其实本该有所警觉,可锦明一直回避着现实——如今恐惧真的成为现实,锦明的心反而垂下来,沉到水底。

譬如说,那天看见一个男人为她撑伞。

譬如说,川夏告诉他母亲和别的男人搂搂抱抱。

再譬如说,今天是锦卓的生日。本来父亲说好简单做几个菜就好。可是没想到母亲早早地就起来。近乎铺张浪费地做了满满一大桌子饭菜。大约是凌晨四点的时候,房间里就有了母亲起床的响动。一袭白衣,衣角轻盈如同白鸟。锦明能感受到某种气息的逼近。

额头上有温暖的气息靠近,锦明闭着眼等待,终于是一只手落下来,摩挲着锦明的脸庞。微微睁开了双眼……

“妈,你怎么起这么早?”

“嘘——”女人把食指竖起在唇边,示意锦明不要吵醒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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