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时,他会半夜从梦中惊醒,警察就站在他面前,把手铐套上他冰凉的双手。这双手已经被套过好几回了。他憎恨父母,憎恨“文革”,憎恨一切人,包括他流浪过的每一座城市。他曾经发誓,要给已经7岁的儿子一个延续自己父母事业的环境和条件,培养他读大学,继续他爷爷奶奶的事业,至少也做一个大学讲师。但这一切似乎也会落空。这种落空的恐怖常常会成为他铤而走险的原因和动力。他的血管里流着东北人的野性和粗犷,那种一不做二不休的坚决和粗豪。他在睡不着的时候,常常会臆想着父母亲曾经的生活,他们怎样双双从东 北农村到北京去上大学,又留校在大学里教书,最终被下放到海南岛去,然后双双自杀在一个偏远的乡村。父母的日子像一个谜,像天堂里的图画,对于只读过乡村高中的许楠生来说,这是全然陌生的。对父母的全部联想,就是那个牛皮箱,箱里有几件衣服、眼镜、日记本和一些零星的东西。几张旧照片但已模糊不清。
二十三
许楠生自认不是一个地道的农民,他马马虎虎地种过几年地,收成也不好,在乡下属于那种混混日子的农民。可是,中国农民最不幸最贫困的命运,却一样也不少地包裹着他。他曾经对人说过自己的父母是大学教师,结果是招来更鄙夷的奚落,没有人会相信他,同时更轻视他,这就是江湖的常识。他终于明白,在一个物欲与角力的社会里,人们只信奉眼前的强者,以智慧和财富来争雄天下。这种无形中的争雄无处不在,哪怕是在一个小小的民工群体中。他从此不再去粉饰自己的身世,他坚决地忘却自己父母的一切。这样,即使是明火执仗地去抢去偷,去做伤天害理的黄牛党,他也没什么所谓了。所幸的是,即便是已经手铐铐上了双手,他也还没有正式进过班房,只有一次,在看守所里呆了两天,被作为盲流,被遣送回东北。3天之后,他又出现在广州三元里的租屋里。
他决心做一个坏人,起码不是一个道德意义上的好人。他对父母的所有思念就是仇恨,这种仇恨的发泄,就是把自己往坏里整,做成一个地道的江湖意义上的坏人。
但是,麦地的话,却使他不能忘却,他已经努力忘却了许多东西。麦地很同情他的遭遇,那天他对许楠生说:“也许找回父母的遗稿,说不定能改变你的生活,你想过没有?”
他确实没有想过,他完全不懂文化方面的规则。祖父母也是从未出过门的老实农民。他自成年之后也从未接触过外面的文化人。他哪里会知道一本书,对一个人命运的作用与价值啊?
麦地觉得许楠生本来不笨,只是文化水平太低而已,许多事情一经说破,就能明白。他干脆简明扼要地开启他:“你总会知道这样的话,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吧!”
“那当然,学而优则仕,是不是?”许楠生自然不会连这些都不懂,只是从未去想过这些事和自己会有什么关系。
麦地觉得许楠生的资源太大了。自然这个资源还是一个未知数。他只是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从北京的大学出来的人,写的书不会没有什么价值。许楠生作为子女不应掉以轻心,哪怕是为亡父母保存一份纪念,也是值得去努力的。
当许楠生知道最终的一切可以归结到钱,同时可以改变自己命运的时候,他的心确实动了。而这一切也许自己无法消受,但是对7岁的儿子呢?他忽然就有了一种做一个负责任的父亲的使命和豪气。
此后,将近一年里,许楠生几乎一改种种恶习,不嫖不赌,拼命地攒钱,回家,然后去海南岛。父母的最后线索在海南岛。那个地方不难找,父母的日记里记载得清清楚楚。只是不知道那一家现在还有什么人……
许楠生在出租屋门槛上坐了许久。他不想去火车站了。他想直接去正中大学拜访刘兴桐。他曾经给刘兴桐家打过电话,自报家门说明来意,刘兴桐很冷淡,只是说有空再联系他,就撂下电话。事后,许楠生心想,我又没给他留下联系办法,他怎么联系我呢?
腰间的呼机响了,许楠生一看号码,是鬼马李。这家伙早已到火车站。想想,还是再去做一单吧!做完洗手不干。
刘兴桐并没有把那个自称许达生儿子打来的电话当回事。他不想和许家后人有任何联系,离得越远越好。有一点他不太明白,许家为什么时至今日突然找上门来?他很想知道究竟,这其中有什么玄机?30年了,许家后人是何方神圣,为何而来?他有些后悔当时太草率, 没有细问对方的联系电话,现在想探个究竟都无处可寻。
他忽然想起那句中国古语: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其实也不必多虑,一个问安或攀亲的电话不足为奇,再说,刘家对许达生夫妇是情至义尽的。他记得许家夫妇自杀之后,几乎所有后事连同每年清明扫墓都是自己家里操办张罗的。也算对得起死者了。
许家来人固不可怕,可怕的是《中国近代文学史稿》的原稿,在几次搬家之后不见了。这20年间,他从助教、副教授、教授到校长,房子越住越大,搬了好几次家,每次搬家都是李可凡操持。这么多年,他几乎把原稿忘了。几年前忽然想起,再也找不到了。原稿失踪得有些蹊跷,也合于情理。为此,他曾与李可凡吵过无数次架。他怀疑李可凡私藏了手稿,但他不敢明说,他怕激怒了李可凡。
他的怀疑不无道理。他很清楚。他和李可凡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裂缝的呢?几年前的一个深夜,他们刚刚睡下,忽然电话响了,他懒得接。李可凡连喂了几声,对方就是不吭声。本来也没什么事。
过了一会儿,书房里的另一个电话响了。刘兴桐正要起身去接,李可凡却说:“这么晚了,谁这么急来电话?我去接吧!”她进了书房,对方又是不吭声。她也不出声,双方僵持了10几分钟,李可凡终于无力地放下电话,她心中非常明白。这时,她听刘兴桐的手机响了。刚才是她把刘兴桐的手机关上充电的。她从书房门往客厅看,刘兴桐的手机还在充电器上静静躺着。那么,刘兴桐还有一个手机,一个隐瞒着不让她知道的手机。她颓然地坐下,她不想走进卧室。她听见刘兴桐压低声音说话的嗡嗡声,她没兴趣去知道什么。过了好久,他听见刘兴桐叫她的声音。
她走出来,她无言地躺下,把背脊向着刘兴桐。刘兴桐也不解释,就这样,她睁着眼直到天明。
第二天,李可凡没有起来做早餐。
刘兴桐也不计较,他收拾好上班的东西,走到门口又折回来,他走到卧室门口,对还在床上的李可凡低沉但是严肃地说:“你藏起了我的手稿。”
“是你的手稿吗?”李可凡倏地坐起来,同样低沉但更其严肃平静地说,睁着一双哭过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他。并不正面回答他。
二十四
“什么意思?”刘兴桐有些心虚,但依然强悍。
“你自己知道!”李可凡并不示弱。女人的最后一道堤坝让昨夜的神秘电话给彻底冲垮了。她现在无须顾虑什么、保护什么了。人的变化往往只在那极为微妙的瞬间。
“我劝你别太过分。”刘兴桐声音有些发颤。他想不到这个柔弱的、百依百顺的女人,会变得如此冷峭,如此坚决。
“我一点儿都不过分,过分的是你。”李可凡异常冷静。她面前这个男人变得极为猥琐,这种感觉不是今天才有,只是她不断告诫自己不应该有这种想法,这种想法太危险。
“不就是一个电话吗?”刘兴桐想调转话题,他实在不想再谈手稿的事,那毕竟是一件难以启齿和面对的事情。
“请不要跟我谈电话的事,那是你自己的问题,与我无关。”李可凡不依不饶。她昨夜想通了,她决意不再敷衍下去。
“那,你自己想好了,有什么决定告诉我。”刘兴桐知道昨夜的电话只是一个导火索而已,他们夫妻之间的裂痕早已存在,只是各自都不说破而已。李可凡是个很能忍受和把自己掩藏起来的女人。她轻易不会去撕裂什么,包括感情。
绵绵秋雨里有一种粘稠的浪漫气息。山鸣谷应似是一首曾经很流行的《在雨中》。人们现在已经很少听到这首歌了。那种互为钟情,纯粹得透明的古典情怀,似乎只能诞生于劫后离乱的小巷人生。大都市不再相信类似从沙面的小桥河涌边走出的款款深情,那种天长地久绵延一生的心灵诉说和无尽的期待。爱情的纸船不会再有清澈的流水将它漂起,人心变得浊重,像广州上空灰蒙蒙的天空一样。
最近这段日子,李可凡在外国语学院听课,授课老师是一位从英国来的教授,讲莎士比亚的悲剧。她本来已经十分消沉的心情,让莎士比亚的悲剧情节浸润得无比伤感。每天上午听讲,下午没课,中午她便从学院围墙背后径直上白云山。
林中空地的合唱,天天回荡着一种逝去岁月的激情。原来是每周4天,现在是天天合唱,只要有三五人在一起,便总有人会挺身而出充当指挥。不一会儿,合唱队伍便如滚雪球般变得声势浩大。所有来这里参加合唱的人,都被某种东西吸引,这种吸引不是来自白云珠水,不是来自某一个偶像,而是来自于自己心灵的呼唤,是自己让自己消逝的岁月所吸引,是自己的呼吸把自己引领到白云山的林中空地。所以,从日出到日落,合唱的歌声,像一轴永远翻不完的长卷,一本了无尽头的书,铺展在林中空地的每一个角落。
李可凡庆幸自己终于寻找到这样的天堂,一定有一个天使引领。她好像回到少女时代,被初恋陶醉,这初恋就是唱歌。
其实她并不唱歌,她只是寻找一个远远的角落,能够很真切地感受气氛的地方坐下。她颔首托腮在那儿坐着,常常是一直坐到夕阳西沉,曲尽人散。
唱歌的人群中,有一个拉小提琴的,他几乎天天来。有时早些,有时迟些,但一定来,风雨无阻。
这个人大约30岁左右,脸色苍白,似乎得过什么病,不太健康的样子。他头发很长,拉琴的时候,总有一绺头发掉下来,挂在前额上,以至于他常常要在静音的时候,甩一甩头发,那个姿势美极了。他总是默默地来,默默地拉琴,从不与人交流。他似乎什么曲子都会拉,指挥掀开歌页,他会很专注地一瞥,马上拉起一个前奏。他拉琴的时候,常常闭合眼睛,只有在拉过门时,全场静寂,他才会睁开眼睛,看一眼合唱的人群,那眼神是柔和的,像羊的眼,有一种忧郁在荡漾。
合唱没有终止的时候,唱歌的队伍川流不息,唱累的人出列喝水歇息,马上会有人把空位补上。指挥的也是这样,总有人在那儿等着替补。以前是清唱,自从来了这位拉小提琴的,伴奏便是他的专职。大家已经习惯了上午清唱,下午等着拉琴的人到来。他总是在午后到达,喜欢唱伴奏的,就等下午上山来唱歌。
李可凡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她一边听大家合唱,眼睛却从未离开拉琴的人。她已经很熟悉他拉琴的各种姿势。她从他身体的起伏升沉中,慢慢地读懂了歌曲的乐理。她甚至随着他的姿势打着节拍在心里哼歌,慢慢地便唱出声来,心情也就舒畅了许多。
唱歌的人来来去去,拉琴的却永远只是他一个人。他仿佛是一架不知疲倦的机器,在那里无声地转动。夕阳西沉之际,林中空地只有他一人仍在拉琴。可是,李可凡似乎已经听不到琴声,只见一个身材颀长的剪影,在光斑闪烁的红叶之间浮动。那人也似乎早已不在人间,而是漂浮在云端里,渐离人们的气息而去。她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她嗅到了青草与树叶的气味,那气味把她带回少女时代。那是在故乡的山林。父亲带着她,从城里去老家。她第一次走进山林。山林里就是这种气味,青草和树叶的腥气,正是这种腥气使她萌动了一种欲望:她想拥抱什么,不,是渴望被拥抱。那种诱人的腥气似乎是来自人的灵魂,又透过那青草和树叶散发出来。她伏在父亲的背上,她强烈呼吸着太阳晒在父亲头发上所产生的那种男性的气味,男性头发和阳光交合而成的气味。这种气味就是青草和树叶的气味。在她认识刘兴桐之前,她认识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男友,那人是个作家,在20世纪80年代初的离婚大潮中,他离婚了。那时她还是大学三年级的外语系学生,而他已经是一个很著名的小说作家了。她如痴如醉地追求他,而他却异常冷静。他们相处了三年。有一天,他告诉她:“我离婚了,但我永远不会再结婚,能够接受这一点的人,才能和我在一起。”说完,他没等她表态,他就忙说再见。那一年她21岁,他差不多40岁了。这个年龄的男人,尤其是男作家,是最危险也最诱惑的。和这位作家在一起时,她时刻地感受着青草和树叶的腥气,那种来自阳光和荒野丛林的气味。后来和刘兴桐结婚,她暂时忘记了对这种气味的寻找。当她再度记起时,她发觉刘兴桐不是具有这种阳光气味的人。她曾经像小狗一样嗅遍他全身,他的衣服,他睡过、摸过的床铺和物件。她发疯似地到处嗅着。没有,一丝也没有,没有阳光,没有青草和树叶。她把刘兴桐的衣物扔到草地上,挂在树林里,曝晒在阳光下。她贪婪地嗅它们,还是没有。她终于压抑不住,很突兀地问刘兴桐:“你身上没有阳光和青草树叶的气味?”那年,她还不到30岁。
二十五
刘兴桐被问得莫名其妙,他以为她在讲笑话,学幽默,并不在意。她说完却怔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种奇怪的感觉与想法一旦根植于心,任是怎样用力也无法将它拔掉。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溜走了。但阳光青草树叶的气味,由现实变成为理想时,她的苦日子也就降临了。这是李可凡自己制造的切肤之痛。以刘兴桐的话说,学英国文学的人都像莎士比亚那样神经兮兮,而莎士比亚充其量只是一个生活极不检点的脏乎乎的英国病人而已。
“你懂什么?”当李可凡开始用这样的语言,坚决地回击刘兴桐这个炙手可热的近代文学史研究专家时,他们结婚还不到7年,但7年之痒却已悄然到来。
40岁的李可凡娇小但是显得老气横秋。她是那种样子有点病态但很优雅的知识女性,素面朝天衣装淡雅,几乎不戴任何饰物。提包也很老旧,由黄牛皮做成,有补丁的样子。够大,够装上几本大16开本的英语书籍,沉甸甸地挂在身上。这种挂包似乎是城里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的流行,可现在已经21世纪了。
此刻,她忽然嗅到阳光青草树叶混合的气味。这种气味来自哪里,她下意识地四处张望,周围倒是有茂密的青草和丛林。但秋雨淅淅,没有阳光,也没有任何气味,只能是来自内心的幻觉。
沉睡多年的欲望和感觉突然像野马似的奔腾出谷。她有些惬意,也有些惶惑。不存在的东西你是不必去寻找的,要来的东西你不去寻找它,它也会自然而然不期而至,就像那梅雨天气,如这淅淅秋雨。
李可凡沉浸在自己的梦幻世界里,这个世界久违多年,而且尘封得灰暗阴晦。
当夕阳把它最美丽的瞬间无私地抛掷给白云山时,林中空地便迎来一天中最灿烂也最伤感的一刻。人们已经陆陆续续离去,林中空地走尽了最后一个歌者。夕阳突然就逃遁消淡得无影无踪。已经没有人唱歌了,而那拉琴的人琴声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