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委员会的17位教授,包括时任副校长的刘兴桐,正襟危坐,把杜林围在中间。杜林慢条斯理,别人紧张是因为他的打扮与做派过于古怪,异端。虽然大家都知道这个杜林不是今天才如此怪异,但许多人还是初次见识,不免有些震颤。大家面面相觑,像面对一个民国初期的孔乙己。杜林自己本不紧张,可是教授们异样的目光却着实令他有点紧张起来,幸好只是瞬间的事。他无意间把视线投向白家胜教授。白教授一脸笑意,还向他致以微微的颔首,这令他很鼓舞。其实,现场的教授们除了刘兴桐和白家胜外,其他15位都是外系外行。杜林的些微紧张并非来自于述职本身。
杜林把两部出版了半年多的专著拿出来,放在桌面上。此刻他发现自己的书并没有出现在各位委员的文件袋中,每人的文件袋都是薄薄的,显示里面不可能有砖头般厚的书籍。他开始感觉到也许这只是一场过场戏而已,委员们也许并没有对他的职称评定有多大的决心。杜林是1989年评上的讲师,那也是勉勉强强通过,盖因为他没有在所谓“核心期刊”上发表两篇以上的论文,他太忽视这种要件了。当初,只要随便把两部专著中任何一部中的任何一个章节拿出去发表,都不至于让人轻看。现在申评副教授,差一天都属于破格。破格的程序可就烦琐了,要件也特别苛刻,任何一条欠缺都可以被作为反对理由。同样,任何一条欠缺也可以由更为形而上大而论之的说法被否决掉。全凭人事和感情投资了。杜林太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对此次申评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白家胜教授好为人梯,他反复鼓动杜林应该试一试,“破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刘兴桐当年不是也一路破格过来了么?”
杜林还是没有多大信心,他明知自己恃才傲物的秉性在职称评定上,只能坏事。可他又不愿意踏进委员们的门槛。
委员们等着杜林的发言。杜林环顾四周,似有话说,他忽然收起桌面上铺排开的两本专著,他原来想就着这两本书作一番述职讲演的。他慢慢的站了起来。他说出了一番很不合时宜同时又葬送自己前程的话,令在场的委员们大为惊愕也大为光火又不得不认真对待。
“对不起,先生们,”杜林有些气喘,“恕我直言,我的述职和学术见解只能在同行专家面前才会有听众和价值,我不认为在座的诸位,除了白家胜教授和刘兴桐教授还比较接近我的专业外,”他略顿了一下,并不去注意白、刘两位的反应,却再次强调:“我不认为在座的诸位能够听得懂我的学术陈述。让理工科的专家组成的学术委员会来最终评定一位教师的中文专业水平,我以为是可笑而且滑稽,同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所以,我决定退出这种闹剧。谢谢诸位,再见!”
他慢条斯理地收起桌面上的东西,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全场一片静默,委员们让突如其来的变故怔住了。
十七
刘兴桐轻轻敲了一下桌面,小声地说:“岂有此理!简直是捣乱。”
大家议论纷纷。“真是胆大妄为!”物理系的肖教授勃然大怒,他面对刘兴桐:“刘教授,此风不可长啊!太狂妄了。”他唾沫横飞,他刚当上教授不久,一副大权威的样子。
管理系的钱教授在那里喃喃自语:“像什么话,难怪一副怪里怪气的模样,中文系的政治思想工作做到哪去了?”
“应该终止他的职称评定资格。”
“这种人当了教授可不得了,能把谁放在眼里?真不可一世。”
“这是向学术委员会挑战啊!”
“他们中文系初评小组是怎么工作的?这种人都能过关!查查他的书是什么渠道出来的!”
人们义愤填膺,纷纷抨击。没有一个人对杜林提出的问题细加思考,他是否说得在理?
白家胜一直冷眼旁观。他刚才差点拍案叫绝,但碍于刘兴桐在座,他想听听刘兴桐的反响,看看他的态度。杜林不只一次在他面前谈论起这种学术委员会的弊端,他颇有同感。白家胜见刘兴桐没有正面疏导,看出他有意要让人们往杜林身上泼污水,借题发挥。他便亮开大嗓门:“诸位,诸位不必激动,平心而论,我以为杜林先生此言并非不妥,他倒是比我们这些委员们想得更实际更深远。这是个专业范畴问题,不是人格也不是道德更不是政治问题。该检讨的是我们现行的学术制度,而不是杜林先生。杜先生后生可畏,他有什么错?他只不过说出了皇帝的新衣而已。”他转而面对叫得最凶,上纲上线最狠的肖教授和钱教授:“难道我有资格去评说肖先生的物理学论文、钱先生的经济学论文的高下么?这是显而易见的。想必两位不会反对我的浅见吧!完了。”
肖、钱有些尴尬,一时找不出什么强有力的理由来反驳白家胜。白家胜是老前辈了,他们在他面前也不敢太过嚣张。肖教授便讷讷地说:“当然,这是当然。但是杜林也太张狂了吧!有意见可以慢慢提嘛。”
“他不就是慢慢提吗!”白家胜话中有话。
会场气氛松弛下来。人们的议论便有些转向。
“我看他这是与学术委员会为敌,这绝不是个人问题,我看这代表着一种倾向,和校党委作对!”刘兴桐的话令人费解,但意思是明确的,立场也是明白的。
“这种个人主义恶性膨胀的做法,每一个共产党员都应有鲜明的立场与态度。刚才有些同志的态度就很好,很鲜明,我想杜林的行为是在向我们敲响警钟……高级职称应该评给什么人,尤其是破格评聘,有些格是不可以让步的。同志们可就这个问题进行讨论。绝不能够让这种目无组织的人在正中大学得逞。”刘兴桐很少在公众场合以如此鲜明的态度表明自己的观点,也许他觉得杜林是自己的同学,他更要在这个问题上给人一种截然分明的态度,他认为杜林话中有话,其实是针对我刘兴桐的。都是同学,10年后拉开的距离是如此悬殊,他这是嫉妒。
刘兴桐有些自鸣得意,不过,杜林此举是他意料之外,他也想过,杜林不是一只好鸟。他本来是等着看好戏,准备好一些话题让杜林难堪的,想不到他竟会采取这种做法,公然与学术委员会叫板,真是一介草莽英雄。他在心里笑杜林迂腐,他也承认杜林说得不错,他对这种学术体制早就有异议。但是,这是制度,不是哪个人可以改得过来的。你一个小小的杜林,要和体制较劲,太不自量力了吧!其结果就是高级职称再拖上几年,或者这辈子干脆就别想。
刘兴桐一席话让白家胜感到震惊与意外。这些年,刘兴桐虽然旗开得胜,荣誉加身,但在白家胜眼里,他也还是懂得夹着尾巴做人的道理的,尤其是在自己母校任职,刘兴桐的乖巧是有目共睹的。如今他如此公开地把杜林的事上纲上线,一点儿善意都没有,直往死里踩,还谈到与校党委作对,这就更加离谱。他本想针锋相对发言,但想想还是让刘兴桐再表演一番,看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刚才群情鼎沸的情况已经冷却下来,白教授一番话让人冷静地把问题往体制上考虑,人们对杜林也就不那么气愤,刘兴桐一番话又点燃起大家的思绪,重新考虑。但说到与校党委作对,有些人便有些反感。此风不可长,这样下去,还有人敢说话么?英语系的区教授是个留英学者,他平心静气地说:“刘校长要大家展开讨论,我想这是好事。我想我们的学术体制确有些问题。虽然评职称首先是同行专家评议,但到了学校这一级,省里最高那一级,这两个最关键的关口,可不是由同行专家说了算,还是外行占绝大多数票数,我想这正是杜林先生的真意所在。说到严重嘛,他这种态度的确有点那个,这是在国内,国内国情特殊嘛,在英国,那就很正常。外行是绝对不可侵犯内行的。”他还想往下发挥。
十八
刘兴桐已听得不耐烦,自从当了常务副校长以后,他确实有些专横:“讨论时论题还是集中一点。尤其是中文系的同志,似应多关注教师的政治思想方面,要注意和党中央保持一致,安定团结,稳定是压倒一切的。”刘兴桐似乎想引导教授们作什么思考,他似乎非得把人们的注意力往杜林犯错误上去引导。
白家胜终于压抑不住,但他又不想在会上和刘兴桐顶牛。他对刘兴桐很失望,这刘兴桐分明在公报私仇,或叫做相煎太急。他不禁同情起杜林来,这位老兄是有些迂,迂得太不世故,一点儿也没有防备,这样下去很危险。刘兴桐出言不逊,用心深不可测。他站起来,抱拳作揖:“诸位,我先告辞,这种会我开不明白,知难而退吧!”说着,走人。
刘兴桐颇觉意外,白家胜这分明是在拆自己的台,他不便发作,只是笑笑对大家说:“白家胜教授就是这个脾气,他很快就会想通的。我们会私下再作交流。我对白先生太了解了,大好人一个。”他的话令人莫名其妙而又滴水不漏。大家也不便深究。
早晨8点,李可凡急于出门,到白云山去唱歌,可女儿非得要她一起去国际教育交流中心听留学讲座。她只好妥协,答应陪她去中心,取了资料就走。今晚大家回家商量留学的事。
李可凡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她想不出有什么事来消磨等女儿从房间走出来的这段时光。她自己用几分钟就把自己给打点好了,可是女儿每次出门,都得化妆修饰半天,这令李可凡很反感。李可凡只好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不停地看表,唱歌,本也没有什么时间限制和规定。只不过是一些没事可干的人,心里烦,一起亮亮嗓子,唱一些过去时代的老歌。就在想唱就唱,想走就走,可李可凡却很认真。她总是很准时地来去。
李可凡已经催过女儿几次了,可女儿就是出不了房间。催得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她只好很无奈地打开电视,又是杨钰莹的歌,甜得很虚伪。想着近日有许多关于这位歌星的种种说法,还有歌星本人关于“纯洁爱情”的自白。李可凡“啪”地关了电视。现在的女孩怎么都这样?她心里便平添了许多烦闷。她拿起一本画报。这是女儿昨天带回来的。都是些她不感兴趣的广告。她合上画报,闭目养神。她努力令自己平静,她知道自己很快就会发火,那不断增殖的烦闷烧成的大火,很快就会喷发。十年了,她日日夜夜都处在大火增殖,同时扑灭这大火的时刻。李可凡努力地告诫自己不要发火,深呼吸,再深呼吸,她深长地叹息,双眼有了清泪,她努力不让它滴落下来。
女儿终于出现在她面前。
青春逼人,焕然一新的女儿李凡已经习惯了母亲的种种神态,她并不很在乎母亲的这种状态。
李凡亭亭玉立地站在母亲面前,李可凡却全然不觉,她处在休眠状态,双目紧闭,眼中有泪,鼻翼不规则地翕动着。李凡想给母亲一个惊喜,她今天特意把自己打扮得很现代,所以,她耐心地等待着母亲睁眼,让她自己发现一个很现代而且很酷的女儿。女儿长大成人了,要漂洋过海去留学。自然要做好融入欧美自由世界的准备。她要在今天的讲座上大出风头,引起主讲人迈克先生的注意。
李可凡睁开了眼睛。她有些疲惫的略带眼袋的双目,并没有自然地落在女儿身上。而是穿越了女儿的身体,投向女儿房门大开的房间。房间里是一片狼藉。换下来的衣服散乱地扔在同样是十分散乱的睡床上。衣柜门大开,还在轻轻晃着的穿衣镜里照出房间隐秘的一角,粉红色的胸衣和黑色三角内裤,很不经意地挂在椅背上,梳妆台上琳琅满目,贴着各种商标的化妆用品,东倒西歪地堆积着……
李可凡收回目光,面对打扮精致而又野性的女儿,她冷冷地说:“裤子上钉那么多口袋干什么?”
女儿一楞,并不在意,她非常习惯母亲不讲道理的指责和老土的审美,她不想惹母亲生气,重要的是开心!开心比什么都好,何况自己还没有自立,每一分钱都还必须从母亲口袋里抠出来或挤出来,否则,只有去做鸡了。她不止一次地这样威胁李可凡。一种欲哭无泪的 感觉弥漫李可凡的心胸,唯有叹气。
女儿刚高中毕业,又一心要去留学。这也本是李可凡的愿望,可是近来她越发感到女儿正在远去,变得愈来愈陌生。在她看来,女儿在进入高三之后的每一天,都在急剧地变化,变化得惊心动魄。也不知她从哪儿弄来那么多令人不可思议又伤风败俗的东西,透明的胸衣吊带,十几元一百张的吸油纸,每天往脸上贴,不知要花多少钱?“洗把脸不就行了!”她有时会忍不住对女儿吼道。女儿却一脸无辜,天真无邪的惊愕令李可凡都自觉太过分。不就是几张吸油纸吗?“妈,你看去油效果多好!”女儿会又甜又嗔地在她身上蹭着,把那薄如蝉翼的吸油纸往她的脸上贴,在她的鼻头上吸出一纸的油腻,果然清爽了许多。她只好很无奈地苦笑,情不自禁地把女儿搂在怀里,眼中却闪出了泪花。
每当此刻,女儿会很体贴、很温存地把脸贴上她的脸颊,搂紧她的脖子,无言地拥着她,女儿温软火热的身体会把她从莫名其妙的伤感中唤回来,仿佛此刻她们母女互换了身份,自己倒成了一个年幼无知无助无靠的女儿,对母亲有着一份绵延的依赖。她会反而很依赖很凄然地依靠在女儿身上,脑子里一片空白,生怕失去什么似的,把女儿拥得紧紧的。是的,除了女儿,李可凡什么都没有。
十九
《关系》第4章
挑战学术委员会的杜林·中文系的两个另类·这是大学的初衷吗·另外的美丽·白云山歌会
会议继续开下去,另外安排了别的教师述职汇报。这是外语系的一位老先生,50多岁靠60岁了,还是个讲师,申报评职称六七年了,年年都上不去。他口语不错,授课也好,是印尼华侨,就是没有论著。他可怜巴巴,唯唯喏喏地在门外等候多时了。刚才杜林那一幕,把 他惊出一身冷汗,现在还哆哆嗦嗦,心有余悸。他在窗外目睹了大家对杜林的缺席审判,和他再熟悉不过的“文革”大批判不相上下。他本来就胆小,初次见识这种阵势,十几位权威教授,把自己半围在中间,先就一个下马威。他坐下,展开早已准备好的稿子,想一口气念完了事,他对今年的申报抱着最后希望,他的希望是请大家高抬贵手。总得有个副教授头衔再退休,否则也太没脸面回印尼见子女孙女们。
他先说了一段非常讨好评委的话,说得有些肉麻,有些文不对题,又是感恩于社会主义制度、又是感恩于学校党委各级领导,几乎是把每位领导的名字都拜到了一番。英语系的区教授直听得起鸡皮疙瘩,心想系主任怎么不把把关,让这位老先生当众出丑。他忍不住走到这位老先生身旁,对他耳语。老先生更加紧张,连连点头,却更加语无伦次。
刘兴桐听得很不耐烦,刚才让杜林一搅,心情就很烦,现在又来了个窝囊废,简直有辱斯文。他只好暂时闭起双眼,听凭老先生表演。过了好久,老先生终于讲完。刘兴桐也正好打了个盹,他很习惯于在开会时闭上眼睛,明明是在打盹,可手指却一直在轻轻地碰击桌面,给人以他只不过是闭目思考的假象,这种本领,是他十几岁时从一个下放干部那里学来的。那干部这方面的本领十分不得了。刘兴桐也学得出神入化。
报社记者不知从哪里得到杜林挑战学术委员会的消息,到学校来采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