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楠生心想,即便我拿得出5万元收手费,也未必能轻易收手。上了贼船,就由不得自己了。老枪早把许楠生看透,她量他不敢。5万元只是说说而已,便不再理会他,悠然地喝她的功夫茶,说完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管和别人说话,和汕头人说汕头话,和海陆丰人说海陆丰话,和潮州人说潮州话,和揭阳人说揭阳话。那些话都属潮汕话,可又千差万别,口音文野不同,话意各有千秋。看老枪的架势,许楠生感叹港台电视剧里的黑帮,比起眼下老枪的潮州帮,逊色海了。
许楠生一急,顿时只觉得喉咙发痒,鼻涕如清水般流了出来。他知道毒瘾又犯,本来已经戒住了,这些天为老枪送货,老枪给他的几盒烟里,全是海洛因,他明白但经不住诱惑。此刻他浑身骨头如蚂蚁在爬、在咬。堂堂一条东北汉子!他先是蹲下,然后跪下,鼻涕口水流了一地。老枪便冷冷地抛下一句话:“衰仔!”潮汕马仔便丢给他一盒万宝路。
许楠生抖抖索索地扒开烟盒,掏出一支烟,潮汕马仔为他点上火。此刻,他知道此生不陪老枪上断头台都难了。
老枪用潮汕鸟语对马仔说了什么。马仔便对许楠生甩了一个眼色。许楠生会意,俩人便相跟着出门。夜色中的环市路充满着无穷的诱惑,吸过海洛因的许楠生又是一条生机勃发的东北汉子。既然不得不把命系在裤腰带上,人生也就简单了。他忽然有了豪情,非得要请潮汕马仔喝酒,然后上发廊洗头,洗去晦气。潮汕马仔说无须破费,老板交代了,想干什么都行,有他看数。这非常投合东北人的脾性。他们便像患难兄弟似的,勾肩搭背,豪气十足的上了中国城。潮汕马仔又电召来几位兄弟,有东莞的,也有潮汕人。其中有两个还是公安局的,喝得有些高了。许楠生悄悄地问潮汕马仔:“老枪有先生吗?”
“没有,但夜夜有,要不,怎么叫老枪呢?”潮汕马仔满脸通红,酒气很大。他忽然觉得说漏了嘴,便对许楠生说:“蒲母仔,别乱说啊!”他用手作枪状,在许楠生腰间顶了一下。
喝足了酒,潮汕马仔便到二楼夜总会凡尔赛宫去定了两个包厢。许楠生也不多问,他知道老枪肯定还有客人要安排。他对夜总会没有什么兴趣,到发廊去更实际一些,便说要先走。潮汕马仔便对他说:“大佬,有几位处长要来呢!都是地头上的强人,不认识一下?”潮汕马仔这一说,倒把许楠生吓住了,他不想结识这些人,也没什么话说,自己不过一个马仔。他只想把父亲的遗稿的事整明白,回东北老家去。他不想在广州过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说不定哪天就脑袋掉地了。
潮汕马仔很仗义,说:“既然这样,留一个包厢给你,你有什么朋友尽管叫来,你们自己乐,完了我来埋单。”
许楠生没有什么朋友,鬼马李和老四川消受不起这种地方。他忽然想起麦地,他为手稿的事不知有什么进展?何不做个顺水人情?便对潮汕马仔说:“那我就不客气了,顺便谢谢老枪。”潮汕马仔便去别的包厢招呼客人。许楠生马上用手机打麦地的电话。麦地正好在广州,许楠生一定要他到凡尔赛宫来,他非常豪气的做了一回老板:“你有什么朋友,尽管请来!”他在电话里气宇轩昂地摆了一回阔。
刘兴桐的学问杜林太熟悉了。他几乎研读了刘兴桐发表过的所有文章,他早就看出刘兴桐有名堂。他的所有文章都溢不出他的那本《中国近代文学史稿》,包括文字。严格说,若离开这本书,他便一片空白。他几乎从没在这本书以外的任何领域,发表过任何见解。刘兴桐也偶尔写过一些文章,但文字风格和功力与《中国近代文学史稿》大相径庭。很少有人会去留意这种差别。作为刘兴桐的同学与多年的同事,他非常清楚个中玄妙。只是他没有说话的机会与权力。
区惠琴等着杜林表态,她当时很偶然的发现,把她吓了一跳。她在心里藏了许多天,终于还是决定到杜林老师这里来请教。这对她的打击太大了。她读过刘兴桐的《中国近代文学史稿》,那里面的文字与叙述令她着迷,那是一种充满着生命热情的叙述。刘兴桐因此成为她的学术偶像。她多次跟杜林说到这一点,可每次她都觉得杜林有些迴避,有些不以为然,她一直以为杜林是文人相轻。她曾经想,明年刘兴桐招博士生,她一定去考刘兴桐的博士生。
区惠琴见杜林没什么大反应,她原本以为自己发现一个天大的秘密,这秘密会使杜林大吃一惊,岂知杜林却很轻描淡写地说:“这两篇文章你都读过啦?有什么见解?”
“我当然是读过。老师的意思?”区惠琴不明白杜林为什么装疯卖傻。
“肯定是抄袭,难道不是吗?难道达文与刘兴桐可能是同一个人吗?”区惠琴急得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那,谁抄袭谁呢?”
杜林在区惠琴眼中,似乎变成另一个人,这不是平日令人尊敬的导师吧?怎么一接触具体的现实问题,那位一向仗义执言,特立独行的狂桀之士便也变得狡黠诡异起来。谁抄袭谁,这还是个问题吗?难道1962年之前的刘兴桐会有文章让一位叫达文的人抄袭么?区惠琴感觉杜林在玩什么把戏。
“那你打算怎么办?”杜林不慌不忙。他把手伸向啤酒罐,正想拿起来喝,又马上把手缩了回去。
区惠琴见状,忙轻声地说:“杜老师,没关系的,我陪你喝。有酒吗?”
“有有有,当然有,一起喝吧!”说着,一听罐装啤酒变戏法似的已到了区惠琴面前,杜林还帮她把封盖撕了。
四十
他们碰了一下杯,杜林一饮而尽。区惠琴抿了一口。
“不,啤酒是灌的,不是喝,越大口越能品出滋味来,白酒才是抿的,红酒呢……”杜林一喝起酒就来劲。
区惠琴便对杜林说:“杜老师,你应该有个家,有个师母来管管你,侍候你,你看。”区惠琴的目光扫视着屋子里的一切,凌乱而且肮脏。区惠琴是那种结过婚的大龄研究生,所以她很能体贴导师的处境,说话也就随便一些。
杜林苦笑,笑得很苦涩。谁都会这么说,他自己也这样认为的。可是,没有理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子就这样悄悄地溜走了。
“言归正传吧,你打算怎样?”杜林正言正色地问区惠琴。
区惠琴不假思索地说:“曝光呗,揭发呗!还达文先生一个公道呗。”
“很好,后生可畏,正气凛然,不愧是杜林的学生。但是,怎么曝光?怎么揭发?怎么还人以公道?你想过没有?”
“我还没有想好,但我想这不是问题吧。杜老师,难道还需要什么准备吗?铁证如山!都在这儿。白纸黑字,还能抵赖么?”区惠琴确实正义凛然,初生牛犊不怕虎。
杜林依然慢条斯理。他又深深地灌了一口啤酒。血涌上他的双颊,本来苍白失血胡子拉碴的脸开始红润起来。
“我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有过这种怀疑,不是有意找茬,是蛛丝马迹自己找上门来。我很欣赏刘兴桐的文章,那是炉火纯青的学养方能成就的。英雄莫问出处,只要能写出好文章就是英雄。那时我和你一样年轻,没凭没据但凭感觉,自然也不全无根据,但毕竟感觉想象 多于实据。就那么一点隔阂,20年间同学同系同事,却像乌眼鸡似的。不是他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我容不了人,容不了人有错,就这样耿耿着。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朋,就是这个缘故。”杜林停顿一下,又喝了一大口酒,酒没了,区惠琴连忙又给他撕开一罐。地上已扔了七八个啤酒罐。区惠琴见杜林面色苍老,像在讲一个遥远的别人的故事。
“如果我早些和他推心置腹地谈谈,也许他还来得及去做一些弥补的事,现在大家都老了,老婆孩子狗,该有的都有了。你刚才说我应该有个家,有个师母,这很对。我也曾想过,可这是缘分,也是命运,一切都是前定。本不该和你说这些,但既然说开了,也就说说无妨。我当知青时,你还刚刚出世,所以有些事你不懂,无法体验。我给你们讲新时期文学,为什么要让你们看《站台》,贾樟柯作品,目的就在这里,了解体察一个时代的变化。唉?说远了。”
杜林又喝酒,他有些伤感,他有好久没有向谁倾诉了。他从没有倾诉的对象。这个区惠琴,虽说是自己的研究生,却也是一个成年女性,所以他才并无忌讳地与她谈论。他想她应该能够理解。
“你以为刘兴桐这20年间,活得怎样?很风光是吗?我想他活得比任何人都苦,最终还连带害了夫人孩子,这些都是后话了。也许他不会这么想,但事情就是这样,由不得他想的。李可凡是我的同乡,也是我同学的妹妹,唉,说起来复杂了。我并不是一个正气凛然的人,更非一个五四知识分子。”说到这里,杜林笑了起来。
区惠琴却反而笑不出来。她虽然才30岁,从学校到学校,对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读了研究生,杜林要求他们从近代文学一直读到新世纪,作家作品汗牛充栋,特别是晚清的那些小说诗词,光一本《清闺秀艺文录》五卷她就读了半年的时间。她是做“女性写作”课题研究的,杜林要求她从《清闺秀艺文录》读起,清300年间光女作家就3300人,不能不读,苦读之后,果然视野大开。她对杜林的感慨也就颇能理解。杜林的一席话,把她刚才的一腔热血浇得冰凉。
她心情很矛盾。她能理解老师的苦衷,她也没错看老师的品行。但是,她还是不能彻底明白,像杜林这样以特立独行自诩,而且事实上也我行我素,远离现实功利,甘于清贫平淡的人物,居然一事当前,依然顾虑重重。和生活里那些谨小慎微的小人物其实并无两样。她有些失望。连旧时代的知识分子那点正气都没有!也许写出来的人生与正在做着的人生,其实就完全是两回事。
也许老师是对的,他想得很周全。
她打算周末回东莞,与麦地好好谈谈,也许他能有一个万全之计。麦地在电话里说他已有一些线索。
区惠琴起身告辞。她看着桌面上的两本杂志,杜林会意,他说:“这两本杂志先放在我这里吧,找个时间我们再谈谈。是不是对我很失望?”区惠琴只是笑笑说:“哪敢呀!你是导师嘛!说什么都是对的。”
“你真的这样认为,那不是一个好学生。”
“不是好学生也是你的学生。”
区惠琴说着告辞。
李可凡突然想逃离。她渴望在这儿和这个叫Mark的电影人坐下去,永远地坐下去,什么也不要发生,可她同时又想立刻逃跑,她觉得这样下去会疯掉的。
她不是一个风情万种水性杨花的女人,但是,她无法保证自己再坐下去,会守得住自己。她从来都是十分自信的。但是今夜在这个年龄与自己相当,或许大一些,或许小一些,酷极了,也斯文极了,绅士极了,同时也可能富有极了,有才华极了的男人面前,她实在无法保证自己。她从来就没有想放荡一回的想法,可是,此刻她极想又极怕当真走出这一步。该死的作家,该死的刘兴桐,该死的高塬,连同面前这个深沉的神色苍凉同时优雅的男人。Mark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李可凡,他在细细地阅读面前这个女人。他在这个叫风雅颂的地方喜欢过好几个女孩,不,应该是女人吧!她们各有各的精彩,但还从未和她们中的任何人上过床。今夜这个叫李可凡的女人,那慌张的少不经事的眼神和素面朝天的明亮,的确令他眼前一亮。到了这种年纪依然冰雪透明的女人确实少见。他便有一种强烈的侵犯她的欲望。这种欲望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原因,他甚至不知这个女人是干什么的,住在哪里,有什么背景。但是,他喜欢明亮纯美,这就够了,哪怕她有艾滋病。
疯狂的Mark,上帝在黑暗的秋天的夜空哭泣,哭泣人世间的男人女人们,无法解救的最终是情感的疯狂。
Mark只是默默地举杯,非常主动地和李可凡碰杯,一饮而尽。而李可凡始终不敢看他,只是偶尔用眼睛的余光瞄瞄他那红色的血一般的酒液。
男女之间的沉默会使双方的情感积聚为一种爆发。他们就正处于这种危险之中。
苏叶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她身后跟着一个穿着白衬衣,打着红色领带的男人,那男人看样子也就只有25岁。像个大学生,但很干练的那种。苏叶对着李可凡耳语:“我不管你了!我先走,别客气,把他收拾了。拜拜!”说着,她轻吻了李可凡的面颊,和那男人走了。
四十一
李可凡果断地站起来,对自己也对Mark说:“对不起,我也走了!”说着,拿起挂在椅背上的风衣。
Mark也站起来:“再坐一会儿,然后我送你回去!要不,我们找个地方,再聊聊?”
李可凡犹豫地站着,她拿不准究竟是走呢,还是留?Mark看出了她的犹豫,便说,“到我那儿去吧!”他又打了个响指;“埋单!”
她坐上了他的车,一辆丰田佳美24。
“送我到天河!”她很坚决。
Mark很失望。但他不说什么,只是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想起来的时候,想看独立电影的时候,想一起喝姿华士12的时候,请电话给我,OK!”
她没有接,他把名片放在她手心里。
Mark调转车头,向天河方向开,他再没有说什么。但车开得很慢,很慢。
“你是一个很纯美的女孩!”
“40岁的妇人!”
“依然是纯美的女孩!”
“骗人!”
“骗人的不是我。”
沉默。
“我们都在互相欺骗。”李可凡打破沉默。
“不,不是,只是在骗自己。”Mark说。他目光直视,那目光里有一种李可凡很熟悉的忧郁,高塬也有。她忽然想起高塬。
“我们认识还不到几个小时!”李可凡终于说出了。
“与时间长短无关。”
“你是不是每天都到这种地方来。”泡妞的话到了口边,李可凡出于礼貌咽回去了。
“可以这样说。”
“这是你的生活方式?”
“不,偶尔。”
“什么是经常?”
“经常是成年累月在外面,在野地里拍电影。”
“很会引诱女孩儿?”
“你这样看?”
“是!”
“你正在被引诱?”
“我不是女孩儿!”
Mark笑了,他笑得很含蓄。
丰田佳美上了中山大道,从体育东拐到黄埔大道,又从车陂回到石牌,拐往天河北路,又回到环市路。
“怎么这样走?”李可凡冷冷地问。她认为Mark别有用心。
“你说去天河,你并没说天河那里,你也没说停车,我是司机,只好不断地开着,只要不离开天河。”
“你很聪明!”
“也许吧!”
“我已结婚了,还有一个女儿!”李可凡说。
“我也是,还有一个儿子!”
“那为什么还这样?”
“问你自己!”
李可凡无话可说。
“你打算怎么样?”李可凡终于忍不住。
“随你,一切听你的!”
“这么乖?”
“恰恰相反,出于对你的尊重。”
李可凡在心里叫苦,碰到一个冷静的炽热的锲而不舍的杀手了,你无路可逃。
“好吧,那送我到天河,然后各自回家。”
“天河哪里?”
“就天河城吧!”
“你住天河城?”
“不,我打的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