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学时代,他是《潮流》的主编。同学刘兴桐居然在《社会科学》、《学术月刊》、《文学遗产》,以及《中国文学》这在当时中国大陆四大顶级的学术刊物上发表近代文学研究论文。这些论文写得大气严谨、学理贯通中西,读起来回肠荡气,真正是大家之作。他惊叹佩服。在《潮流》上用了十几个页码的版面,又是介绍刘兴桐的文章观点,又是刘兴桐的专访,又是同行专家对刘兴桐的评价。这些文章大多是中文系的同学采写、由他组织策划的。他约见刘兴桐几次都未能如愿,皆因为刘兴桐是中文系学生会主席,事务颇多,好几次都失之交臂。
杜林有时间坐下来细细阅读刘兴桐文章时,他实在想象不出刘兴桐的学问功底从何而来。那些有着深厚古典文学熏陶的文字,鞭辟入理的剖析、对鸦片战争之后文学的时间追寻,实在不是一个没有经过长期的书斋生活和严格的文学考验的人所能轻易达到的,但是,刘兴桐达到了。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这个百废待兴的激情年代里,没有人去更多地注意这种非常内在、非常个人的学理成因,人们更注意现实效果和社会影响。那时,也不是一个质疑的年代,人们没有闲情去质疑一个事实,去质疑某篇文章的生成。
杜林曾和同学讨论过,他实在无法把眼睛底下的这些美文,和刘兴桐这个个体的人重叠在一起。比他年轻得多的同学,想也不想便怀疑他是不是妒嫉了。他们这些上过山下过乡的大龄同学,总给人一种太狡猾的印象。他很想和刘兴桐切磋切磋,但刘兴桐永远不给他机会。他们不可能成为朋友。
杜林不是一个追根寻底的人。如果换了别一个人,也许会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结论。
杜林自从调到写作教研室,后来又进了现当代文学室,他便彻底地与刘兴桐疏远了。尤其是刘兴桐在不到5年的时间里,飞黄腾达,学术与事业日新月异,一步登天。杜林便自认平庸,躲进小楼,暂时忘却学生时代的疑问。学问是假不来的。
刘兴桐的一切是否真实,时间会做出公正的评判,恐怕自己当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杜林在强大现实之前,自认灵魂屑小。他再不与任何人谈起刘兴桐。
倒是刘兴桐常常在各种场合问起杜林。杜林的怪异和我行我素,刘兴桐自然不表示欣赏,他只是点到即止,以表明自己的立场态度。在不是实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刘兴桐是绝对避免与杜林发生冲突的,相反,他力图处处给人以他对杜林是非常敬重,而且注意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的印象。
在某次党委会上,最后议题是推荐学报副主编的人选,原学报副主编本月底便到退休年龄,正在等待新任主编交接班。大家谈了几个人选,刘兴桐都不表态,有好几位党委委员提议杜林先生。刘兴桐当即举双手赞成。他的积极态度令副校长丁新仪诧异,以往凡是涉及杜林的晋职或评优秀等问题,刘兴桐总是态度暧昧,把皮球踢到别人脚下,然后不了了之,即使上了终审名单,最后也无形消失。杜林从不计较这些东西,也无人追究。刘兴桐今天对杜林态度怎么如此鲜明?丁新仪觉得这里一定有阴谋,这不是刘兴桐的本意,他不会让杜林当主编,他在玩猫捉老鼠的把戏。刘兴桐是党委书记和校长身兼两职,他的态度是最为重要的。丁新仪暂时捉摸不出刘兴桐的真意,那就将计就计吧。他顺着杆子爬,看看刘兴桐出什么招,他的真实意图是什么。
李可凡有好几天没来白云山了。自从那天在天河与高塬分手之后,她对白云山林中空地便有一种疑惧。她想着那里,可又不想去。她必须想清楚。没有想清楚之前,她是不敢贸然踏出下一步的,尽管她并不知道下一步究竟意味着什么。也许一切并没有那么严重,只不过是一时冲动,逢场作戏而已。在广州城里,有个一夜情酒吧,光顾的都是些高级白领,也都是些独身主义者。为了解决生理需要和填充暂时的情感空白,男男女女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跳跳舞。不互通姓名,也不用知道对方的背景,不涉及金钱和感情,双方相悦心怡,便 找个地方,过上一夜,或者完事后马上分手。这些事,还是比李可凡小10岁的西班牙语讲师苏叶告诉她的,她去了好几回。
三十二
自己如果年轻10岁,如果没有和刘兴桐结婚,是不是也会和苏叶一样,毫无忌讳的谈性,去找一夜情呢?也许会吧!一切都变化得太快了。
她能够感受到高塬的意思和心情,但她不相信这些。对于这些年轻人来说,也就是玩玩而已,她不想把自己无端地掉进这泥垢里去,把自己的生活搞得更加乱七八糟。可是,那琴那人那山色,又似乎与心中所想的那一些,与苏叶描述的一夜情无关。那是什么呢?她否认不了已经发生的一切,她也不想去否认它,甚至觉到一点温暖,这温暖不是因为高塬太热烈,而是自己心中的寒气太重,只要有一点点的阳光,就会使心中布满暖意。
他们都忘记了互通电话号码,邂逅得有些偶然,分手也走得匆忙。高塬是来不及问,李可凡是有意不告诉他。她还不想有更多的麻烦缠身。
她心想,高塬这几天不知道还在不在那里拉琴,没有见到她,他心中不知会有什么想法?她不由自主地老是往这方面去想,老有一种跃跃欲试的欲望。她知道自己若被点燃,燃烧起来可能就是铺天盖地的。那种不可收拾的境况,是自己不愿意也不敢面对的。自己做不成一个很闯的女人。
但她还是想去白云山,还是想去林中空地那儿享受孤独。在广州城实在找不出比这更好的去处了,难怪有那么多人愿意到那儿去唱歌。
一个星期后,李可凡在外语学院听完课之后,就急急地上了白云山。如果碰到高塬,她想请他去吃饭,或到亭子里喝咖啡。半山的咖啡亭有很不错的现磨咖啡,越南咖啡有法国风味,那种名叫罗伯氏特的咖啡喝起来很温和,不是特别浓郁的那种,她不喜欢过于强烈,过于浓厚的东西。
林中空地已有很多人在唱歌。李可凡自从到白云山来,记忆中就老是雨天,很少有风和日丽或艳阳高照的时候。夏天的林中空地不知怎样,反正李可凡是饱览了秋天白云山的雨景,不过,这种天气和李可凡的心情倒是十分合适。淅淅的秋雨就好像淋在心尖上,她似乎听到雨滴滴落在心尖上的“嘀嗒”声,那样真切那样敏感,这是从未有过的。在和刘兴桐谈恋爱时,她还没有留意这一些。那时,她从与同居作家离分的痛苦中还没有缓过来,就碰到刘兴桐的狂轰滥炸,如日中天的刘兴桐几乎不容她做任何防御,就势如破竹地把她给俘虏了。待她明白过来时,她已经意识到她从一只豺那儿直接落入一只狼的怀抱,连一点过渡都没有。她甚至连刘兴桐究竟有没有对她说:“我爱你!”或“愿意嫁给我吗?”都毫无记忆。听凭情感的结果,就是她从此失去了自我。当她非常清楚自己已经成为一个叫刘兴桐的人的妻子时,她同时就意识到自己并不爱这个男人,糟糕的是,在意识到这一点时,女儿已经在肚子里蠕动了,而且处于堕胎将很危险的时候。那时,对生活充满阳光想象的李可凡始知什么叫命运,知道了什么叫女人的别无选择和死路一条。而居然过了这么多年之后,才很偶然地知道林中空地这个地方,有这么多人在这儿唱歌,唱一些老歌。而这些人已经在这儿唱了好多年,快乐了好多年。如果在结婚之前,她到这儿来,这儿的一切定然会改变她。她一定不会和刘兴桐,也许不会和任何男人结婚。
你一旦接受了林中空地,你一定就会抗拒某一种现实。你定然会把自己的命运引领到另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在哪里,去那里干什么,则又是另一回事。
李可凡突然有融进人群唱歌的想法,她勇敢地走向前。在前台边沿的一条石凳有一个空位,一根树枝飞凌这个位置上空,妨碍了打伞,所以那儿便空着。李可凡收起雨伞,站了上去。这时,她的视野完全罩住了最中心的区域。今天的指挥是一个面有菜色的中年女人,像 是一个女工,也像是一个居委会干部,憔悴但是还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端庄的痕迹,可能是兵团时代的连队文艺宣传队队员。
她指挥得很地道,也很投入。刚刚唱完《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了毛主席》。她翻过了歌纸,这一首是《北京有个天安门》。李可凡记得这首歌是用扬琴伴奏的,很清亮很有节奏感。如果用小提琴来伴奏,会更好听。
高塬没有来。也许在路上,这时刚刚过了中午,高塬通常都是在这个时候抵达就位的。她本想装作无意地问问旁边一个唱歌的老人,但大家唱得都很投入,目不斜视。她插不上嘴。
三十三
《关系》第8章
找到刘兴桐·你要发达了·校长当主编·出水才看两腿泥·针插不进,水泼不入·饶有兴味的话剧·忘却就是希望·难道你不陶醉吗·中世纪的女奴·冬宫终于解放了
网上有一些和刘兴桐同名同姓的人。麦地很容易就找到了他要找的刘兴桐,顿时出现了许多信息。原来刘兴桐不单在学术界,在政界都十分显赫。他任几个全国性的学会的副会长、秘书长,省里多个学会和人民团体的主要领导。还是省政协委员,某个工作委员会的副主 任。真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现正处于事业的巅峰;年富力强,极有继续升迁的可能。在著作一栏,在出版《中国近代文学史稿》之前,发表过许多有关近代文学史的研究文章,之后也发表不少单篇文章,但大多是一些宏观性的发言之类的东西,再没有什么新的突破。他早在20世纪80年代已奠定了学术地位。目前在近代文学史领域里,他也还算是前沿人物。
网上有许多对刘兴桐学术思想的评价,但资料大多来自于那本《中国近代文学史稿》,评价普遍颇高,几乎没有什么微词,可见,这部著作是十分严谨的。这样一个学者真是无懈可击。如果依照许楠生对他父亲许达生的描述,这个刘兴桐一点儿都不比许达生逊色。许达生写成书稿时,如果以自杀的年龄为限的话,则是36岁,而刘兴桐在大学三年级就已经开始发表有关的学术论文,那年他才31岁。麦地不敢相信自己心中的推论,那是不可能的事,人不会有如此的巧合机缘。
他不想对许楠生和盘托出,他想好好收集刘兴桐的资料以后,再和许楠生谈论。他记得,他曾买过刘兴桐的《中国近代文学史稿》。他翻遍了书架,没有找到这本书。这本书是1985年出版的,麦地记得很清楚,当时他正在读大学二年级,古典文学史的老师,也要求他们要将现代文学上至近代文学,贯通起来学习。所以很多同学都买了这本书。
在麦地看来,书名相同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何况是文学史著作,要找到许达生的手稿,或者可以证明的有关资料。否则,随便怀疑一个学者,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在许楠生看来,刘兴桐确实出版了一本和父亲遗著相同的书,这本身值得怀疑。麦地也认可了许楠生这种想法。
鬼马李很聪明,虽然许楠生并没有很详细明白地告诉他事情的来由,但他已听出了其中的奥妙。他便十分兴奋,“许楠生你要发达了!”他为这位穷极潦倒但还算仗义的患难朋友高兴。“我跟你找刘兴桐去,管他当什么大官!”
“别胡扯!”许楠生经麦地老师一说,才知本来以为简单的事其实十分复杂。你一个打工仔,斗得过刘兴桐吗!30年了,陈年旧账,人家还受不受理?打官司还要一大笔钱,他心中无底。
麦老师答应帮忙帮到底:“我在正中大学还有一些熟人,是中文系老师,我去跟他们咨询咨询。你们也不要到处乱说,影响不好。”说着,便邀请他俩去吃饭。
麦老师很念旧也很豪爽,他30多岁了也不结婚,有一个同居女友,他所说的熟人里,包括他的女友,在正中大学中文系读硕士研究生。平时他一个人,都是到处对付着吃饭。“我请你们到河边去吃田基美食吧!”
其实,丁新仪也觉得应该启用杜林。启用杜林,对谁都没有威胁。这是一个用人的基本原则,在投出一票时,这种考虑通常都是放在首位的。杜林的学问是公认的,在校外也非常有影响,他的社会活动和文学活动常常见诸报端,倒是在本校反而默默无闻,许多人都不知道杜林是正中大学的副教授。他在校内校外都是非常低调的,但文章却很张狂。他的同学刘兴桐早在15年前就已经是教授了,杜林是7年前才上的副教授。按部就班评正教授至今上不了,都折腾五六年了。杜林已正式宣布,此生再不参评。这人太迂。却正中刘兴桐下怀。丁新仪装作很虔诚地望着刘兴桐,心中却翻江倒海,他倒不是为杜林想,他是无法看透刘兴桐的真正用心。既然如此,你有关门计,我有跳墙法。既然你赞成杜林,那我就多说杜林的好话,看你还有什么招,他知道刘兴桐和杜林有门户之见,基本上老死不相往来,刘兴桐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对杜林的赞许。
“我非常赞成刘校长的意见。”丁新仪话音未落,刘兴桐便插话道:“是同志们的举荐,我非常支持同志们的意见,学报主编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岗位。”说着,他对丁新仪挥了挥手,让他继续说。
“是,是同志们的意见。但刘校长非常有眼力,眼光独到。杜林先生是一位在校外非常有影响的学者,我们学校反而对他重视不够,这也反映了我们对一个同志评价的片面性。当 然,他衣着古怪,也不是什么资产阶级的奇装异服吧,他说是五四青年,但我看这没有什么关系,这是他的自由吧!是非主流的问题吧!我很赞成启用杜林先生,党委要鲜明地表达对有学问有才能的同志的诚意。只是杜林先生愿意不愿承担,这还是个问题。”
中文系主任冯文炳抢着说:“只要党委信任他,他个人没有不愿意的道理,杜林先生还是很愿意做事的,只是过去一段时间,有些同志对他有一些别的看法,对他的评价很不公正。有什么问题,我可以做他的工作。”在说这话时,他本来看着刘兴桐的眼光,转向别处,“但是有一点,如果是副主编,可能他难以接受。”冯文炳好不容易才把这个意思说出来。因为刘兴桐始终兼着学报主编,从副校长时一直兼到现在。他的话是有所指的。别的院校早就革除了这种校长当主编的惯例。
三十四
刘兴桐有些挂不住,他连忙解释道:“我早就建议不兼任这个主编职务,但是,一直没有物色到合适人选,杜林先生有这个意思,党委的同志们再研究一下,从多方面考虑,对这样的老同志若能一步到位,又能很好坚决贯彻党委对学报的领导意图,那当然好。”他的话里有一些对冯文炳的批评意味,冯文炳并没有去细心领会,反而从相反方而去理解,以为刘兴桐赞同自己的主张。
丁新仪有意要将刘兴桐的军,他也觉得刘兴桐什么都要占,什么都不放手,便故意说得轻松:“学报主编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职务吧!我看杜林先生有这个意思,也是为了能够更好的发挥工作主动性,也符合机构改革的发展大势,也是一个思路嘛。同时也为刘校长分担辛劳,刘校长是双肩挑,又有领导重任,又要搞学术研究,还兼着学报主编,太辛苦了,光一期社会科学稿子的终审要花去多少时间,还有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