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落燕园》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霞落燕园- 第10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起先以为是她的父亲,后来他过来搭话,才知是牧师。他说帮助排忧解难是牧师分内的事,问我是否需要帮助。后来在病房也来过几位牧师,都是全副披挂,身着黑衣,手持圣经,问要不要谈话。我以为和牧师谈话是危重病人的事,心里不大欢迎。也未见别的病友和他们谈话。 
  护士小姐总是受欢迎的。她们不只细心照料病人,还耐心解释病情。一位高个儿小姐说父亲缺钾,我听不懂,她特地送了一份剪报来,上面是关于钾的说明。主管医生请了医院外的心脑专家来会诊。管推车、称体重的特大胖子(这种胖子国内没有)动作灵活麻利,绝不要求家属助一臂之力。病人膳食也是柔软可口的。 
  安波依医院的普通的美国人用他们平凡的工作治好了父亲的病。父亲病势平稳后,哥哥因假满必须去上班。分别前他对我说:〃又剩你一个人了。〃我回到病室中,正遇见那已经出院的犹太人送来两个西红柿。小黑人的母亲说有一个什么会要来看望,问我们有什么困难。我估计那是个慈善组织。向她解释我们什么也不需要,我们有领事馆在纽约。电话里传来美国各地友人的问候,附近的认识的人(奇怪几乎走到哪儿都能找到认识的人)送来食品。父亲可以下床了,我扶他在走廊上踱步,一位住在五人一间病房里的工人笑道:〃开始他的马拉松!〃他的笑容使我想起〃文革〃中北京的一个医院不肯为父亲治病,病房中几位工人愤愤不平的样子。这幽默和那愤愤都显示了人和人之间的正常的关心,让人久久不忘。
  客居他乡又患重病,在秦琼的时代是连黄骠马也得卖了。我们这段生活虽然紧张,却不觉凄凉。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们有个大靠山祖国。我们不是无根的小草,而有祖国大地可以依附;我们不是飘零的落叶,而是牢牢生长在祖国这株大树巨人的枝头。我们离家千万里,却和祖国息息相通,在祖国的庇护下,我们把落魄变成了奇遇。 
  十天以后,纽约领事馆的同志来接我们出院。我回头看波思·安波依的小街,我知道永不会再来了。 
  我们要回家了,回家了。 
  一九八四年元月上旬。此期间小弟病逝。此期间父亲在北京又两次住院,一切都方便得很了。护士同志也在向天使的境界进发。何时天下人都能得此方便,而不至盛年殂谢,壮志难酬,则吾身独病死亦足! 
  原载《三月风》1984年创刊号


写故事人的故事(1)


  在英格兰约克郡北部有一个小地方,叫做哈渥斯。一百多年前,谁也没有想到,它会举世闻名。有这么多人不远万里而来,只为了看看坐落在一个小坡顶的那座牧师宅,领略一下这一带旷野的气氛。 
  从利兹驱车往哈渥斯,沿途起初还是一般英国乡间景色,满眼透着嫩黄的绿。渐渐地,越走越觉得不一般。只见丘陵起伏,绿色渐深,终于变成一种黯淡的陈旧的绿色。那是一种低矮的植物,爬在地上好像难于伸直,几乎覆盖了整个旷野。举目远望,视线常被一座座丘陵隔断。越过丘陵,又是长满绿色榛莽的旷野。天空很低,让灰色的云坠着,似乎很重。早春的冷风不时洒下冻雨。这是典型的英国天气! 
  车子经过一处废墟,虽是断墙破壁,却还是干干净净,整理得很好。有人说这是《呼啸山庄》中画眉田庄的遗址,有人说是《简·爱》中桑恩费尔得府火灾后的模样,这当然都不必考证。不管它的本来面目究竟如何,这样的废墟,倒是英国的特色之一,走到哪里都能看见,信手拈来便是一个。这一个冷冷地矗立在旷野上,给本来就是去寻访故居的我们,更添了思古之幽情。 
  到了哈渥斯镇上,在小河边下车,循一条石板路上坡,坡相当陡。路边不时有早春的小花,有一种总是直直地站着,好像插在地上。路旁有古色古香的小店和路灯。快到坡顶时,冷风中的雨忽然地变成雪花,飘飘落下。一两个行人撑着伞穿过小街。从坡顶下望,觉得自己已经回到百年前的历史中去了。 
  转过坡顶的小店,很快便到了勃朗特姊妹故居当时这一教区的牧师宅。 
  这座房子是石头造的,样子很平板,上下两层,共八间。一进门就看见勃朗特三姊妹的铜像。艾米莉(一八一八一八四八)在中间,右面是显得幼小的安(一八二○一八四九),左面是仰面侧身的夏洛蒂(一八一六一八五五)。她们的兄弟布兰威尔有绘画才能,曾画过三姊妹像。据一位传记作者说,像中三人,神情各异。夏洛蒂孤独,艾米莉坚强,安温柔。这画现存国家肖像馆,我没有看到过。铜像三人是一样沉静大概在思索自己要写的故事。眼睛不看来访者。其实该看一看的,在她们与世隔绝的一生里,一辈子见的人怕还没有现在一个月多。 
  三姊妹的父亲帕特里克·勃朗特年轻时全靠自学,进入剑桥大学圣约翰学院,毕业后曾任副牧师、牧师,后到哈渥斯任教区长。他在这里住到他的亲人全都辞世,自己在八十四岁上离开人间。他结婚九年,妻子去世,留下六个孩子,四个长大成人。他们是夏洛蒂、布兰威尔,艾米莉和安。会画的布兰威尔是惟一的儿子,善于言辞,镇上有人请客,常请他陪着说话。只是经常酗酒,后来还抽上鸦片,三十一岁时去世。 
  在原来孩子们的房间里,陈列着他们小时的〃创作〃。连火柴盒大小的本子上也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墙上也留有〃手迹〃。据说那时纸很贵。他们从小就在编故事。两个大的编一个安格利亚人的故事,两个小的编一个冈达尔人的故事。艾米莉在《呼啸山庄》前写的东西几乎都与冈达尔这想象中的国家有关。可惜〃手迹〃字太小,简直认不出来写的什么。 
  帕特里克曾对当时的英国女作家、第一部《夏洛蒂·勃朗特传》的作者盖茨凯尔夫人说:孩子们能读和写时,就显示出创造的才能。她们常自编自演一些小戏。戏中常是夏洛蒂心目中的英雄威灵顿公爵最后征服一切。有时为了这位公爵和波拿巴、汉尼拔、恺撒究竟谁的功绩大,也会争论得不可开交,他就得出来仲裁。帕特里克曾问过孩子们几个问题,她们的回答给他印象很深。他问最小的安,她最想要什么。答:〃年龄和经验。〃问艾米莉该怎样对待她的哥哥布兰威尔。答:〃和他讲道理,要是不听,就用鞭子抽。〃又问夏洛蒂最喜欢什么书。答:〃圣经。〃其次呢?〃大自然的书。〃 
  我想大自然的书也是艾米莉喜爱的,也许是最爱的,位于圣经之前。几十年来,我一直不喜欢《呼啸山庄》这本书,以为它感情太强烈,结构较松散。经过几十年人事沧桑,又亲眼见到哈渥斯的自然景色后,回来又读一遍,似乎看出一点它的深厚的悲剧力量。那灰色的云,那暗绿色的田野,她们从小到大就在其间漫游。作者把从周围环境中得到的色彩和故事巧妙地调在一起,极浓重又极匀净,很有些哈代威塞克斯故事的味道。这也许是英国小说的一个特色。这种特色在《简·爱》中也有,不过稍淡些。现在看来,《呼啸山庄》的结构在当时也不同一般。它不是从头到尾叙述,而是从叙述人看到各个人物的动态,逐渐交代出他们之间的关系。过去和现在穿插着,成为分开的一段段,又合成一个整体。


写故事人的故事(2)


  一八三五年,夏洛蒂在伍列女士办的女子学校任教员,艾米莉随去学习。她因为想家,不得不离开,由安来接替。艾二十岁时到哈利费克斯任家庭教师,半年后又回家。离家最长的时间是和夏一起到布鲁塞尔学习九个月。她习惯家里隐居式的无拘束的生活。她爱在旷野上徘徊,让想象在脑子里生长成熟。她和旷野是一体的,离开家乡使她受不了,甚至生病。但她不是游手好闲的人,她协助女仆料理一家人的饮食。据说她擅长烤面包,烤得又松又软。她常常一面做饭一面看书。《呼啸山庄》总有一部分是在厨房里写的罢。夏洛蒂说她比男子坚强,比孩子单纯;对别人满怀同情,对自己毫不怜惜。她在肺病晚期时还坚持操作自己担当的一份家务。 
  夏洛蒂最初发现艾米莉写诗,艾很不高兴。她是内向的,本来就是诗人气质。她一八四六年写成《呼啸山庄》,次年出版,距今已一百多年了,读者还是可以感到这本书中喷射出来的滚沸的热情。她像一座火山,也许不太大。 
  从她的出版人的信中,我们知道她于一八四八年春在写第二本书,但是没有手稿的片纸只字遗留下来。一位传记作者说,也许她自己毁了,也许夏洛蒂没有保藏好,也许现在还在她们家的哪一个橱柜里。 
  一八四八年九月布兰威尔去世时,艾米莉已经病了,她拒绝就医服药,于十二月十九日逝世。可是勃朗特家的灾难还没有到头,次年五月,安又去世。安写过诗,和两个姐姐合出一本诗集,写过两本小说《艾格尼丝·格雷》和《野岗庄园房客》,俱未流传。她于一八四九年五月二十四日往斯卡勃洛孚疗养,夏洛蒂陪着她。二十八日病逝,就近殡葬。 
  牧师宅中只有夏洛蒂和老父相依为命了。 
  陈列展品中有夏洛蒂的衣服和鞋,都很纤小,可以想见她小姑娘般的身材。她们三人写的书,曾被误认为是出于一个作者,出版人请她们证实自己的身份。夏和安不得已去了伦敦。见到出版人拿出邀请信来时,那位先生问她们从哪儿拿来的这信,完全没有想到这两个小女人就是作者。 
  三人中只有夏洛蒂生前得到作家之名。她活得比弟妹们长,也没有超过四十岁。她在布鲁塞尔黑格学校住过一年多,先学习,后任教。这时她对黑格先生发生了爱情。她爱得深,也爱得苦,这是毫无回报的爱。这也是夏一生中惟一一次的充满激情的爱,结果是四封给黑格的信,在他的家里保存下来。夏于一八五四年六月和尼科尔斯副牧师结婚。她看重尼科尔斯的爱,对他也感情日深。勃朗特牧师宅中有一个房间原是女仆住的,后改为尼科尔斯的房间。 
  夏洛蒂于一八五五年三月,和她五个姊妹一样,死于肺病。 
  楼上较大的一间房原是勃朗特先生用,现在陈列着三姊妹著作的各种文字译本,主要是《简·爱》和《呼啸山庄》。但是没有中文本。这缺陷很容易弥补。要知道我们中国人读这两本书非今日始,上一代已经在读在译了。我们立刻允诺送几部中译本来陈列。 
  从窗中望去,可见近处教堂尖顶,据说墓地也不远。勃朗特全家除安以外都葬在那里。因为时间关系,我们不能去凭吊了。离开牧师宅时看见有人在三姊妹像旁拿了一张纸,我也去拿了一张。原来是捐款用的。这里的一切费用都是三姊妹的忠诚读者捐赠的。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有这样多的人爱她们,关心她们的博物馆,真让人高兴,当然不只是为她们。 
  我们又回到旷野上。风还在吹,雨还在飘。满地深绿色看不出一点摇动。仿佛天在动,而地却停着。车子驶过一座又一座丘陵,路一直伸向天边。这不是简·爱万分痛苦地离开桑恩费尔得的路么?这不是凯瑟琳·恩萧和希斯克利夫生前和死后漫游的荒野么?他们的游魂是否还在这里飘荡?勃朗特姊妹在这里永远与她们的人物为伴了。 
  听说这一带还有勃朗特瀑布、勃朗特桥,一块大石头是勃朗特的座位,连这个县都以勃朗特命名了。人们说夏洛蒂是写云能手,而艾米莉笔下的风雪,也使人不忘。或许还该有勃朗特云和勃朗特风雪罢。 
  1984年5月上旬 
  选自宗璞散文集《丁香结》


他的心在荒原(1)


  在英格兰西南部都彻斯特博物馆中,有一个小房间,参观者只能从窗口往里看。我们因为是中国作家代表团,破例获准入内。 
  这是托马斯·哈代(一八四○一九二八)的书房,是照他在麦克斯门的家中书房复制的。据说一切摆设都尽量照原样。四壁图书,一张书桌,数张圈椅。圈椅上搭着他的大衣,靠着他的手杖。哈代的像挂在墙上,默默地俯视着自己的书房,和不断的来访者。 
  他在这样一间房间里,就在这张桌上,写出许多小说、诗和一部诗剧,桌上摆着一些文具还有一个小日历。日历上是三月七日。据说这是哈代第一次见到他夫人的日子,夫人去世以后,哈代把日历又掀到这一天,让这一天永远留着。馆长拿起三枝象牙管蘸水笔,说就是用它们写出《林中人》、《德伯家的苔丝》和《无名的裘德》。 
  书架上有他的手稿,有作品,还有很多札记,记下各种材料,厚厚的一册册,装订得很好。据说这一博物馆收藏哈代手稿最为丰富。馆长打开一本,是《卡斯特桥市长》,整齐的小字,涂改不多。我忽然想现在有了打字机,以后的博物馆不必再有收藏原稿的业务,人们也没有看手稿的乐趣了。这手稿中夹有一封信,是哈代写给当时博物馆负责人的。大意说:谢谢你要我的手稿,特送上。只是不一定值得保存。何不收藏威廉·巴恩斯的手稿?那是值得的!这最后的惊叹号给我印象很深。时间过了快一百年,证明了哈代自己的作品是值得的!值得读,值得研究,值得在博物馆特辟一间也许这还不够,值得我们远涉重洋,来看一看他笔下的威塞克斯、艾登荒原和卡斯特桥。 
  威廉·巴恩斯是都彻斯特人,是这一带的乡土诗人。街上有他的立像。哈代很看重他。一九○八年为他编辑出版了一本诗集。哈代自己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乡土作家。可是他和巴恩斯很不同。巴恩斯〃从时代和世界中撤退出来,把自己包裹在不实际的泡沫中〃,而哈代的意识〃是永远向着时代和世界开放的〃①。一九一二年哈代自己在威塞克斯小说总序中说:〃虽然小说中大部分人所处的环境限于泰晤士之北,英吉利海峡之南,从黑令岛到温莎森林是东边的极限,西边则是考尼海岸,我却是想把他们写成典型的,并且在本质上属于任何地方,在那里'思想是生活的奴隶,生活是时间的弄人'。这些人物的心智中,明显的地方性应该是真正的世界性。〃哈代把他的具有浓厚地方色彩的十四部长篇小说、四部短篇小说集总称为威塞克斯小说,但是这些小说反映的是社会,是人生,远远不只是反映那一地区的生活。小说总有个环境,环境总是局限的,而真正的好作品,总是超出那环境,感动全世界。 
  哈代的四大悲剧小说,《还乡》、《德伯家的苔丝》、《卡斯特桥市长》和《无名的裘德》,就是这样的小说。我在四十年代初读《还乡》时,深为艾登荒原所吸引。后来知道,对自然环境的运用是哈代小说的一大特色,《还乡》便是这一特色的代表作。哈代笔下的荒原是有生命的,它有表情,会嚷会叫,还操纵人物的活动。它是背景,也是角色,而且是贯穿在每个角色中的角色。英国文学鸟瞰一类的选本常选《还乡》开篇的一段描写: 
  天上悬的既是这样灰白的帐幕,地上铺的又是那种最苍郁的灌莽,所以天边上天地交接的线道,划分得清清楚楚。……荒原的表面,仅仅由于颜色这一端,就给暮夜增加了半点钟。它能在同样的情形下,使曙色迟延,使正午惨淡;狂风暴雨,几乎还没踪影,它就预先现出风暴的阴沉面目了;三更半夜,没有月亮,它更加深那种咫尺难辨的昏暗,到了使人发抖、害怕的程度。 
  今天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