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冰之旅 作者:张胜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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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冰之旅 作者:张胜友-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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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老“牛”们一个个颈吊黑牌,弯腰九十度。二十几个女红卫兵则站在大圈外,
手挥皮带往老“牛”们的脊背上骤雨般地抽打,一下,五下,十下……身上随皮带
晃动、遮去了一切曲线的旧军装,灼热似两颗烧红了的煤核的眼睛,被仇恨扭曲的
脸部,阴沉,麻木,像被雷电击中的枯木,因为竭尽全力而又力不可支,引起的淋
淋喘气和眉梢处的阵阵悸动……一切青春的想力,混灭了!一切女性的特征,剥落
了!活脱脱变成一台以皮带绞肉的机器。
    当打到二十几下时,也站在圈里的老舍,皮开肉绽了,鲜血淋漓了,两腿麦秸
秆一样在那里摇颤。他的眼镜早打飞了,他分不清站在圈外的是人,还是兽;分不
清脊背上流的是血还是汗;他更分不清自己是在热爱了一辈子、也写了一辈子的北
京城,还是在油锅滚滚、鬼影幢幢的炼狱……
    下午四点半,老“牛”们被红卫兵押解到国子监街孔庙。那里已经堆满小山似
的京剧行头——刀枪剑朝,蟒袍罗衫。红卫兵们手持舞台用的木刀,勒令他们将这
堆行头一趟趟搬去院中间。行头点着火后,红卫兵又要他们在浓烟中跪成一圈,并
用木刀往他们的脑袋上砍去。突然,不知哪个红卫兵喊了一声:“这老东西流血了,
头破了,真他妈的太嫩!”被称为“老东西”的,正是老舍,鲜血从他的头顶上,
一串串沁出,顺着额头,顺着脸颊,又流进脖子里……
    老舍没有去揩。过去,他用高度完美的语言,编织了那么多美好的愿望;今天,
他以一片凝固的鲜血,为这些愿望赶织了一块红色的尸布。
    他死了,25日下午,发现他死于太平湖。有人看见,老舍从24日早晨起,就坐
在太平湖西岸边,直至下午,身子像是一尊雕塑,眼睛里溢出一股奇特、梦幻般的
光。也许先生是在和叠影于湖面上的屈原、田横五百壮士对话;也许先生的心,随
着《四世同堂》里被迫穿上白布红字坎肩的祁天佑,在古城蠕蠕游街,尔后,一直
跟着他走进了护城河……
    1966年8月的这一场“破四旧”的“红色恐怖”,使远在太平洋彼岸的联合国也
震惊了!
    24日这一天,几十万红卫兵在苏联驻华使馆附近示威,“打倒苏修厂“打倒勃
列日涅夫”的口号声,此起彼伏,震荡九霄,并将大使馆所在的“扬威路”改为
“反修路”。
    几乎在同一时间,溃堤般的红卫兵冲进了教堂,在“中央文革”和公安机关的
支持下,驱逐了八名罗马修女……
    联合国讲坛上,美国驻联合国首席代表惊惶万状地感叹:
    “那种在红卫兵们超乎常情、难以理解的制造惊慌和恐惧的活动中发泄的憎恨
外国人的情绪,以及中国官方助长在世界范围内的革命和颠覆的政策和教条,已成
为当今世界最动乱。最扰乱人心的现象之一了。”

                                   六

    似乎这是旁枝野蔓的一节。
    不。
    要了解红卫兵吗?你还得了解站在红卫兵后面的那些有模有样的大人物。
    要看红卫兵的悲剧吗?你不妨先看看那些大人物演出的一幕幕“喜剧”
    红卫兵动机与效果的分裂,大人物动机与效果的一致,由此可见一斑——
    在江西省革命委员会主任程世清的亲自主持下,由福州。长沙、南昌、洛阳等
地的军事院校的党史教员们搞出了井冈山博物馆新的陈列方案。
    根据程世清的指示:“位置不能一个个去摆,不能平分秋色,历史得为现实服
务。”在新方案里,“井冈山革命斗争博物馆”更名为“毛主席创建井冈山革命根
据地纪念馆”;陈列的指导思想是“三突出”,即突出毛泽东思想,突出毛主席,
突出林副统帅;陈列的内容由过去的以历史为线索,改为以专题来组合:党的建设,
军队建设,根据地建设……贯穿其中的是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与党内的机会主义路线
的斗争。
    对程世清此人的“魄力”,江西人民的印象是异常深刻的,深刻到如同刀尖戳
在心上的伤痕,至今难以抹去。这回,他又充分显示了他的“魄力”,要钱批钱,
要人给人,从北京、南昌等城市请来了几十个画家和美工人员,从浙江东阳调来了
一批曾为人民大会堂施工的雕刻工、石工、泥工,木工也是本省手艺最佳的,计一
百多人,于1968年元旦刚过,齐集井冈山。他要求:“忠不忠,看行动”,“劲往
忠字上使,汗往忠字上流”,一月施工,四月必须开展。
    青铜般凝重的历史,轰然一声推倒在地,顷刻间,如一头瘦得只剩一身壳的、
跪伏的病牛,任人宰割——
    八七会议的转折意义不提了;
    南昌起义的巨大功勋抹煞了;
    有关红五军的内容全部撤销了……
    1929年1月红四军的一张关于向赣南闽西进军的布告上,落款处署有“军长朱德、
党代表毛泽东”。如何处理掉“军长朱德”这四个字,被列为几个重大疑难问题之
一,提交纪念馆领导小组会上商议。有人提出将这四个字折掉,然后翻拍成照片展
出,因过于露骨未被采纳;有人建议用香火烧去,只要动作徐缓、细致,烧出来的
小洞,颇像被虫子蛀出来的。此建议立即引起与会者的兴趣,有人补充,如果布告
的四沿再烧去一些,可以分散某些观众的过分好奇,造成一种整张布告未被保存好
的真实感……领导小组决定采用此种“技术处理”后,向程世清汇报,他当即表态:
“这样处理好!”
    朱德同志的扁担。井冈山时期,为了粉碎敌人的经济封锁,身为军长的朱德,
也常常和红军战士们一起从宁冈挑粮上山。战士们见他军务繁忙,不要他挑粮,两
次拿走他的扁担,他就在第三根扁担上写上“朱德记”三个字,示意不准战士们再
拿走。这是一个建国后便写进了小学课本、镌刻在一代代孩子们心中的故事。然而,
这样一条扁担,也被进行了“技术处理”,作为实物,它被撤走了,在一幅油画里,
却成为另一个人手上的道具——黄洋界的那棵槲树下,挑粮在此小憩的毛委员、林
彪,与随行的军民们热汗洒云天,谈笑落寰宇。由此,“林彪偷走了朱老总的扁担”,
这又成了一个当今几乎全国老少皆知的笑谈。
    油画《井冈会师》。远景是青葱的峰峦,欢腾的河水,盛开的杜鹃,悠悠的白
云。两支部队在拥抱,欢呼……近景是一面闪动阳光的红四军军旗下,走着一身蓝
布军装、风华正茂的毛泽东,稍后是眉清目秀、神情谦恭的林彪。据说,一次中央
军委常委在京西宾馆开碰头会,会前,江青送来几张这幅刚刚印制好的油画,说是
代表“中央文革”送的。老帅们坐在各自的椅子上看着,像看一幅华君武或是丁聪
的漫画,一个个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陈毅则突然站了起来,将画往地板上一掼,
“这算啥子井冈山会师(口伐)?分明是红卫兵会师嘛!”江青气得扭头就走。井冈
山群众中也悄悄传说,说是朱老总逝世前几年,被迫赋闲,憋闷不过,又战地重游,
再度上了井冈山。看了这幅《井冈会师》图,拿起手中的拐杖,戳向林彪的脑袋,
愤愤然说:“这小子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哟?!”
    1969年9月,林彪偕同叶群、吴法宪、林立果等人来到井冈山。在费去半个小时
参观完纪念馆后,林彪对程世清说:“这个馆里的陈列是全国第一流的。”
    叶群则忙不迭地把她那软得像一团白面的嫩手,伸向在场的纪念馆工作人员:
“同志们,我代表林副主席感谢你们!”
    历史被权力的粗暴蹂躏,有时还不如妓女。妓女起码有呻吟的权利,而这里,
即使是一批精通党史、军史的专家、学者,开馆前来协助审查,也保持了铅块般的
缄默……
    只有几个外国人在这里说了几句真话,其中一位是锡兰共产党总书记桑穆加达
桑。纪念馆最后一部分的通栏标题是“井冈山道路通天下,毛泽东思想照全球”,
版面上大都是新华社发的照片,内容为亚、非、拉各国人民如饥似渴地学习“毛选”。
当看到了一张说明词为“锡兰人民成立了若干毛主席著作学习小组”的照片时,桑
穆加达桑指着照片上正一起读“毛选”的那三个人说:“他们都是锡兰驻华大使馆
的工作人员,你们怎么说是在锡兰国内拍的?”

    1968年冬天,程世清又下令炸掉罗浮棋罗坳的牌楼,上面有朱德同志1962年3月
上井冈山时的题词:“天下第一山”。炸毁的还有“黄洋界保卫战胜利纪念碑”,
这十一个字,也是1965年春天派人专程去北京请朱德同志题写的。
    与此同时,程世清发动山上、山下的干部、群众进行献忠劳动。在林彪上山前
的八个月里,整个井冈山成了一块汗雨飞空的大工地,开山声,引擎声,搅拌机声,
敲石子声,不绝于耳,乃至通宵达旦……黄洋界上立起了高达二十余米的火炬亭,
亭顶有一个耗资一万多元的大火炬,外壳是红色有机玻璃,内以钢片支撑,下面是
一个六角亭。南山山头也被削平了,修整为有几个篮球场面积大的航船形状,船头
位置,准备建一座毛泽东与林彪并肩屹立的巨型雕塑(此计划后作罢),以寓意
“大海航行靠舵手”;四角,建了四个火炬亭,周围的栏杆花纹也由无数的小火炬
组成。
    火炬熊熊啊,从黄洋界、南山的火炬亭,到纪念馆大门两边的火炬灯……井冈
山上,火炬蜿蜒如一条腾挪的长龙,气势似一片红色的森林!
    井冈山的火炬——“马克思主义第三个里程碑”的标志,“枪杆子里面出政权”
的象征。
    1966年至1975年,世界上有一百多个国家和地区的外宾,形形色色的马列主义
组织的代表,登临过火炬照耀下的井冈山。
    有的横跨千山万水:刚果、阿曼、乌干达、南非、津巴布韦、海地、多米尼加、
危地马拉、厄瓜多尔、秘鲁、哥伦比亚、玻利维亚,还有小到在世界地图上用放大
镜也难以找到的瓜得普罗、厄里特尼亚;有的历经千难万险,挨饥、受冻、迷路、
追捕、人狱、流放,甚至同伴中有人舍去了生命……他们以朝圣般的心情,在这片
东方的麦加,孜孜不倦,学习中国武装夺取政权的经验:从根据地建设、党的建设,
到战略战术;从《土地法》到《三大纪律、六项注意》……
    来得最多的是小个子、皮肤黎黑的越南人。政府或民间的各种代表团、外交官、
留学生,仅上海复旦大学的留学生,一批就来了202人。尤其是军队系统的来得更勤,
上至国防部长武元甲大将,下至连级干部,井冈山几乎成了他们的兵营。因为有着
胡志明主席所吟诵的“同志加兄弟”的情谊,因为毛泽东主席曾庄严地宣布:“中
国始终是越南人民反美救国斗争的大后方”,房子当时十分有限的井冈山,让越南
人每人至少住一个单间;并不富裕的江西省勒紧裤腰带,让越南人一天吃三元钱的
伙食。
    我方陪同人员的伙食费一天只有八角。而井冈山所在的吉安地区,直到1983年,
还有一多半的人口,温饱问题没有解决,人年平均收入在一百二十元以下……

                                   七

    一颗核桃,在一柄铁铆头的猛烈敲击下,破碎了!
    基本上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四面屏障的地理位置,再加上在中国人民革命斗
争的青史上已经享有的不朽光荣,井冈山的氛围是恬淡的,好像夕阳西沉时分茨坪
上空一缕淡蓝色的袅袅炊烟;生活节奏也是缓慢的,缓慢到你在茨坪街上很难看到
一个甩着流星步、或是跑步的人,你分不清哪是悠闲的游客,哪是本地的居民;无
论生产,还是工作,都是有条不紊的,简单、重复的体力劳动与同样简单、重复的
智力劳动。如果说前者还能有些低微的经济效益,那么后者,干多了不会嫌多,干
少了也不会嫌少。没有谁等着这里造原子弹、银河式大型电子计算机,或是打出一
口高产油井来,中国的报纸,历来几乎只从政治的角度,给井冈山留出版面……
    一夜之间,井冈山的肩头,与北京、上海、广州等大都市一道,承受了当时中
国最沉重的负荷。
    一夜之间,所有的机关,所有的学校,所有的商店,所有的家庭,有了压倒一
切的任务。
    山上的中枢机构是红卫兵接待办公室,下设宣传组、秘书组、生活组、保卫组。
仅生活组,就配备五十余名干部。接待办公室下辖十七个接待站,在茨坪就有七个。
沟边、拿山、厦坪、石狮口、罗浮、桐木岭、朱沙冲、黄拗、大井等处也分别设有
接待站。大部分接待站,由井冈山附近的吉安、泰和、莲花、宁冈、遂川、安福、
永新、永丰等县负责,每一个接待站由一个县来一套人马,从管理干部,到工作人
员、炊事人员,从搭棚到购置锅盆碗盏,全包了,所需经费和粮食,则由接待办公
室拨付。仅十七个接待站的炊事员,加起来就近千名。

    谈不上口味,也难见荤腥。红卫兵每人每天的伙食标准控制在三角钱以下。想
想当年红军战士每天的伙食费只有五分钱,月底还留有尾子打牙祭,红卫兵们吃得
津津有味……舌头的运动速度,早超过了蔬菜生长的速度,即使是白菜、南瓜。茄
子这类大路菜,也难保证每天有供应,经常吃的是煮萝卜,炒萝卜,大米饭则尽管
饱。山上虽然仓库有限,却在露天储备了一百万斤大米,二百万斤黄豆,消耗起来
也惊人,常常一天得有八九万斤米下锅。红卫兵们走到哪里,吃到哪里,什么时候
到,就什么时候吃,急性子的人,再加上肚子里嗷嗷叫,饭欲熟未熟,便一桶、一
桶地抬了出来,一揭盖,一窝人都埋进了雾气里……全山,像摆开了一张巨大的流
水席。井冈山串联最高潮时,连饭也来不及煮了,使每个红卫兵抓上一把米,效仿
起当年的红军战士砍下毛竹,锯成竹筒烧饭,满山炊烟袅袅,满山篝火熊熊。
    大厦和招待所住满了,办公室和教室住满了,不几天,茨坪的老俵家里也住满
了,晚来的红卫兵,能挤进走廊的就算幸运。有的,只能找爿屋檐,或是寻来一堆
柴草,点起一蓬篝火,在山上迷迷糊糊地坐上几个夜晚……这景况逼得接待办公室
下了决心,在茨坪中心,被众多建筑物环绕的近百亩水田里,除去西边的半块,组
织群众放干水,在上面搭好架子,架子上又搭棚子,油毡覆顶,竹蔑为壁,下面铺
上一层稻草。完工后,又见缝插针,马路边凡有空地的地方,都搭起了这样的棚子,
逢月色如霜的夜晚,衬着四面笔架峰、五指峰、人面峰黑魆魆的剪影,高高低低、
近近远远的棚子影影绰绰,缀之以点点簧火(那是红卫兵们在烤衣服,或是围着篝
火在开什么会),间之以呼呼松涛,颇有“秦时明月汉时关”的韵味,让人遥想起
古战场上安营扎寨的千军万马……
    缺乏诗意的是山上数不清的永久性和暂时性、露天和非露天的厕所、便池。
    每天,都有老俵和红卫兵在打扫、清理。仅温州一批来的四十几个红卫兵,就
主动留下来干了一个多月。
    每天,拉粮、拉菜的汽车与运粪的拖拉机,都在盘山道上交会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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