眺望着前方，好像已在辽远空阔的前方寻找到过去、现在、未来的运动轨迹。他的
肩上，仍然背着那个军用帆布挎包。
“啊，雷宇又回来了”！海南岛的干部和群众奔走相告，弹冠相庆，许多人都
闻讯赶来，黑压压的一片人群迎候在海口的新港码头上。人声鼎沸，欢畅热烈，海
湾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欢腾的早晨……
这是一个一直萦绕在千百万海南岛人心间的美妙的梦。
神奥的海岛是我们过去所未敢想过的，其中，印记最深的还不是那五彩缤纷的
自然景观，而是那些景观的背后，人们关于雷宇的种种议论和传说。汽车狂潮的繁
华之梦早已醒了，不平静的心情早已平静下来；但是海南岛人却总也不会忘记，那
个因汽车狂潮而罢官离去的人。前边我们所讲的那些近似传奇的故事，和人们宁愿
相信其有而不愿相信其无的梦境和幻想，都是那些民风淳朴的海南岛人亲口对我们
讲的。我们竭力打破片面和偏激，告诫自己千万不要感染上感情的色彩，尽可能多
地找到了各种类型、各种身份、地位和气质的人，从行政区大楼里的高级官员，到
县、区、乡的一般干部；从满脑子信息与效益的企业厂长、经理，到固执的渔船老
大，甚至包括送我们走遍整个海岛的汽车司机们，宾馆、招待所的服务员们……可
以用一句话来表示他们的态度和心情，那就是“众口一词”。使我们格外感到诧异
的是：我们的民族经历过多少世态炎凉人海浮沉，对于每次浪涛把一些人打下去，
或者春潮又把一些人托起来的时候，还没见到过有谁曾被群众这样众口一词地议论
过，评论过，怀念过，赞誉过；甚至包括那些历史上曾经显赫一时的重要人物。
开始我们有些茫然莫解，后来，在淡淡月夜和烟雨黄昏时刻反复地思忖和探索，
才恍然地有所醒悟，意识到我们这个民族确实是太古老了，尧舜的古风，秦汉的习
俗都潜移默化于我们每个人的血液里，我们的灵魂和肉体，理智和感情中都包含有
这种遗传因子，我们淳厚的古风一向主张恕道。对于给我们带来过好处的人总是没
齿不忘，稍有政绩的人，便要为他们塑起一座丰碑，说书唱戏地记叙着他；即使有
了过失，甚至由于一念之差给人民带来不可弥补的罹殃，人们也会原谅他，宽恕他，
从好的方面去理解他，依然把他的许多好处—一地贮藏在心坎里。我们在东北采访
时曾经到过一个小城市，那里前后有这样两个书记，前任书记姓杨，狠抓了城市绿
化工作；后一个书记姓潘，狠抓了公路的建设，而在其它方面，他们的政绩都很平
平。他们离任都很久了，但市民们还念念不忘地念叨：“杨书记的树，潘书记的路。”
我们民族有一条朴素的哲理：“受人点水之恩，必当以涌泉相报。”而在海南，这
种淳朴敦厚的民族遗风更是传之古远，历千年不衰，乡梓子民纪念，凭吊“海青天”
海瑞，颂扬雄视古今的大文豪苏东坡，其心之诚，其情之挚，其意之切，足见一斑
矣！
海南岛人之所以一直不能忘怀雷宇，因为他是为着开发建设海南而来的，是为
着锐意改革而来的；同时，他也是为着海南、为着改革而犯错误的。怀念，也是一
种醇酒；他们把自己的感情都溶解在淳朴的怀念中。
是改革，把雷宇推到海南岛这块荒蛮僻远的土地上。时代，为海南岛选择了这
样一个有胆有识的传奇式人物；与此同时，又正是极端贫困又渴望起飞的海南岛
（从全国来说，又何尝不是这种状况呢），由于急功近利的渴求和难以驾驭的形势，
使雷宇犯下了大错。他在海南岛所走过的每一步路，都深深地烙下了我们时代的印
记。
我们以为，在雷宇的身上同样具有两重性的人格：一方面，有使他成为一颗政
治新星的一切素质；同时，也存在着使他下沉、毁灭、不可避免地走愚蠢道路的基
因。这两种气质。两种基因的混杂，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产物，每个人的身上都有
沾染，不过在雷宇的身上更为突出罢了。
雷宇犯下了严重的错误，不仅给国家，而且也给海南岛造成了难以弥补的损失，
使海南岛的一双刚要起飞的翅膀，因为一时的莽撞而不幸地折翅铩羽。按理说，致
祸者——雷宇只有遭到人们怨恨、咒骂和唾弃的资格，而绝无受到赞扬、怀念和留
恋之理。可是，我们的人民却偏能体谅人心，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同时，
他们对于雷宇、姚文绪、陈玉益等在滚滚的金钱河流面前，连一个铜板都没有揣进
自己的腰包里，也都打心眼里佩服。
从海南岛返回大陆后，我们迫不及待地直达广东花县去访问这个不幸的人。一
见面还未经介绍，我们就直呼其名：“雷宇，您的名字如雷贯耳呀！”他狡黠地一
笑：“报纸点名，电台批判，天下人谁不知？我是全国最大的投机倒把犯呀！”说
完，宾主都畅怀大笑起来。看着他那坦率、豪爽的笑容，我们感到这是一个敢于承
担失败、承担痛苦的人，同时又是一个真挚，赤诚的人，像孩子一般的天真、纯朴，
从他的脸上丝毫也找不到“罪人”的影子。
雷宇呀，雷宇！当我们从海南岛人绵长若水、沉重如山的怀念中走出来，走到
你的面前，我们真不知用怎样一个评语来冠在你这个街谈巷议的传奇式人物的头上。
用个怎样的称呼，更为准确呢？翻尽了历史的辞源和辞海，也就是说使出了九牛二
虎之力，也没有找出一个恰当的词儿来。后来，忽然想到了俄罗斯作家的一出名剧：
《无罪的罪人》。雷宇，人们心目中久久不会忘怀的这个名字——一个失败了而没
倒下的改革者，是不是也可以冠上这样一个称呼：无罪的罪人呢？
猛士悲歌唱大风。你是一个敢于向命运之神挑战的人，你也遭受到了命运之神
极无情极严厉的惩罚，但你承受了一切，你没有颓然倒下，你站着仍是一个昂昂然
六尺须眉男子汉。人生苦短，在你的身后，留下了一串谜也似的脚印；在你的身前，
相信还会有谜也似的前程。
那么，千秋功罪，谁人评说？
由人民评说！
由历史评说！
1986年3月—6月
采写于海南岛——北京
（与邓加荣合作）
擎起达摩克利斯剑
利剑的锈蚀
这是一张纵横交错于南中国边睡地域秘而不宣疏而不漏的走私进口汽车的地下
网络。
网的一端牵自日本、联邦德国、香港，网的另一端横贯中原大地辐射至中国北
部大大小小的都会城镇。编织成这张大网的经、纬线则是金钱与权力。
要摸清这张硕大的网络得颇费一番心机。
人们记忆犹新，三年前的“海南汽车狂潮”一案，曾因其轰轰烈烈、规模浩大、
明火执仗而震撼朝野上下。此后，国家有关职能部门痛定思痛亡羊补牢，严格进口
汽车的管理法规，并大幅度上调海关关税，目前，整车进口税率高达260—270％，
显而易见，倒腾整车进口走私油水已不大矣。
然而，热衷于此道的人们很快寻找到了新的突破口。
广东、广西一些手中握有进出口权的“官商”们，诸如五花八门的××外贸开
发公司、××外经实业中心、××汽车修配厂、××劳动服务公司等，一时间纷纷
挤上一条“致富”捷径，或以废旧汽车零部件报关，或伪称用途系拆成零部件修配
汽车，或以加工成废钢铁复运出口为名，堂而皇之地大量进口汽车散件。另一种招
数，则美其名曰：搞活经济补偿贸易来料加工大进大出，拆车业务应运而生，厂家
蜂起，生意兴隆，从香港大批进口旧汽车，港方仅要求返还发动机，其他部件一概
丢弃不要，还付给拆车费，而返港的发动机往往正儿八经地兜了一圈之后，又神不
知鬼不觉地转回到内地拆车者手中。更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者，在香港就将崭新锃
亮的汽车拆毁，将底盘大梁锯断，进来后再行焊接组装。于是，陆路经由深圳文锦
渡海关，水路经由东莞、太平海关，车载船运，一批批汽车散件组织有序悄无声息
的如潮涌来；转瞬之间，一辆辆翻新组装的“皇冠”、“蓝鸟”、“丰田”、“奔
驰”、“万士德”等超豪华进口小汽车，有如变魔术般地从地缝里钻将出来。每当
夜幕徐落，月上高楼，在觥筹交错酒酣耳热的宴席上，在婆娑树影窃窃私语的广场
边，在拇指与食指飞速翻动点数“大团结”的沙沙声中，这些个人见人爱的“小乌
龟壳”们便以每部十几万元至二十几万元不等的身价，寻找到了它们的新主人。据
一“知情干部”举报，东莞市1987年走私组装进口汽车达2500辆以上，1988年前5个
月走私组装进口汽车已逾1000辆。另已查明：从1987年6月至1988年10月，深圳口岸
进口的汽车零部件总价值达2。8亿元，而北京、河北、广西、广东等地派驻深圳的实
力雄厚威名显赫的八个公司，就进口了2。1亿元的汽车零部件，占深圳口岸总进口量
的75％。其中，进口车身12514个，进口发动机14324台，可组装汽车1万辆以上。至
此，可以明白无误地确认：一个颇具规模货源充裕腾达红火的进口汽车地下走私市
场业已形成。
天南海北处于各种权力架构中的“英雄好汉”们急慌慌以身试法，前来弄潮了
——
1988年7月底，河南省洛阳市公安局八科宋副科长，秉承洛阳市公安局局长兼党
委书记宋××之旨意，一行5人携巨额现金和公安局空白介绍信春风得意赶赴深圳，
下榻滨江酒家。宋副科长心中牢记着局长的一句名言：“不等不靠，多渠道搞装备！”
很快就通过不法港商购买到了日产豪华吕座小霸王面包车和皇冠超豪华小轿车各一
辆。没有《准运证》，如何才能将车开回洛阳？这没有什么可作难的，只须稍稍玩
点权力场上的小游戏就足够了。况且，对于洛阳市公安局来说，做这种买卖早已轻
车熟路，这样的小游戏也多次演练过了，一路顺风，万无一失：将早有谋划早已准
备随身带来的警灯、电台。对讲机分别安装在新购的面包车和小轿车上，挂上公安
牌照，再取出空白驾驶证按车况一一填上，如此这般俨然一副社会秩序守护神的模
样。读者诸君知否：公安部早有明文规定，只有公安系统在执行追捕、堵截、围剿、
押送及其他紧急公务时，才允许亮着那嗷嗷叫、刺眼的红光一闪一闪的警灯开路的
——那可不是只能吓唬吓唬老百姓，而是逢山开道遇水搭桥一路绿灯闯关越卡八面
威风的真玩意儿！
某市公安局违法购车闯关所玩的把戏就更叫绝更叫邪乎了。局长大人亲自带领
走私犯驾；临深圳市，以公安人员特有的机敏特有的准确性很迅速地同目前属于公
安机关正在全力追捕的另一名走私犯接上头，演一出“化干戈为玉帛”，购得进口
汽车，尔后又专门为走私犯借得一套镶有金色盾牌象征某种特权的公安服装让其穿
上，一彪人马才大摇大摆得胜回朝。在这里，往常被犯罪分子们视为克星、紧握于
公安干警之手的那柄寒光闪闪的惩罚之剑，已变戏法似的异化为犯罪分子们的护身
符与保护伞。据有关统计数字透露，中原某省自1987年1月至1988年9月，违纪违法
购置进口汽车已逾两千辆，其中公安部门自行落户的进口汽车就占了近四分之一。
简直如赶大集一般热闹。
1988年8月18日，西安市建筑材料公司经营部马主任一行3人，也风尘仆仆赶至
广东省廉江县。仅5天时间，马主任即通过个体从业人员黄××花13。5万元从石角镇
农工商公司购得一辆黑色、右方向、全新超豪华皇冠轿车。现在的关键问题是下一
步如何动作，以冲破从广东至西安这千里迢迢路上的重重关隘？公道地说，马主任
的脑袋瓜够灵的，他拍拍脑门儿就想出了一条令人拍案叫绝天衣无缝的妙策。他通
过黄××认识了自称为湛江邮电局司机的廉江个体运输户关××，他又通过关××
认识了关××的舅舅、自称是湛江市霞山区邮电分局副局长而实际是邮电分局修理
工的陈××，他花费7800元（内含养路费、保险费、旅费等一应开支）与关××、
陈××一拍即合签订了一纸托运协议书；陈××则施行瞒天过海之术将用邮车运丝
棉被去桂林的运行计划擅自修改为运汽车去西安。于是乎，9月4日，在暮色四合的
石角镇，一笔交易做成了，一手交钱一手起运，黑色皇冠轿车被当作“邮件”塞人
一辆8吨邮车内。马主任内心明白得很哩：邮车运载邮件受到煌煌《中华人民共和国
宪法》的保护，在一般情况下，就是天王老子也不得染指不敢触碰的！
为了逃避检查，蒙混过关，“弄潮儿”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纷纷使出十八般
武艺，上演了一幕幕令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的闹剧。航空兵某部和××雷达学院，
通过其上级单位某军区空军政治部群联部，约定时间，将车开至指定地点，现金交
易购得2。8型皇冠进口轿车和1。吕型蓝鸟进口轿车各一部后，虽然没有《准运证》和
其他任何手续，诸熟“兵不厌诈”的军人们自有妙策，挂上军牌K47—2977和K43—
5448，再由军区空军后勤部运输处开具“进行对外联络专用车辆”的证明书上路，
不可谓不煞费苦心。河南开封化工二厂销售科科长张×，为将所购超豪华皇冠轿车
弄回河南，竟然伙同南海舰队湛江基地军务参谋吴××等人，不仅挂上军用牌照，
而且大大咧咧穿上借来的海军军官服，腰间佩戴手枪套，公文包里夹着盖有部队鲜
红印章的假身份介绍信，白纸黑字载明：我部张×处长前往桂林、长沙、武汉等地
办理汽车移交的公务手续。湖北省武昌县公安局行政科严副科长等人，在广州购得
一辆皇冠轿车后，干脆豁出去了，让个体户卖主嵇××戴上手铐假扮成犯人，一干
人装作急匆匆押解犯人赶回武昌召开公判大会的模样。株洲市汽车贸易中心和长沙
市郊区物资局从广东购买的进口汽车，则绝大多数采用了偷梁换柱的手法，挂广东
地方的落户汽车牌照，雇请广东籍司机驾车，以前来内地办事为幌子将汽车送往目
的地。而有人竟然租用军用飞机运载走私进口小汽车，地面上的检查站就鞭长莫及
了。至于屡见不鲜屡禁不止的使用伪造、涂改或复制的假《准运证》，以欺瞒工商
检查人员之举，那只配看作是这场闹剧中的小小插曲。一些堂堂正正的物资部门，
竟也以“联营”的名义将一叠叠《准运证》、销货发票倒卖给广东的某些公司，一
次交易就从中牟取非法款项达20万元。笔者曾在监察部办公楼见到几张由工商检查
部门缴获的假《准运证》，其纸板大小、纸质粗细、纸面颜色、花饰图纹、印鉴字
型等均与国家物资局统一印制的《准运证》大相径庭，有的造假者居然低劣到将
《准运证》四围的一道烫金线条误印成两道烫金线条，足见汽车走私分子们利令智
昏到了何等程度。
锈蚀了的权力是一柄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