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树林是从南边烧起的,这时候已经烧到北边来了,整座树林全烧起来了。南风越刮越大,打麦场上火舌子、火鸽子乱飞,有的已经飞到这边庄房上来了。奇怪啊,今天怎么会刮南风的?栾廷玉一想:啊呀!是我大意了,把节令玩了忘记掉了,今天是冬至,是有可能刮南风。我要是早作防备就好了。对过宋江怎么就算准了今夜要刮南风的呢?他的天文这么好啊?还是对过来了能人啦?现在不必多想了,救火要紧。栾廷玉随即下令,调一千人,带着扫帚、水桶去救火。明晓得这把火救不下来,但是不能不救。另外又调了一千人到南庄门外,把沿护庄河的庄房全部推倒。上次被时迁一把火烧掉了不少间,现在干脆一间都不要了,免得把这个地方再带了烧起来,那一来火就朝庄里烧了。祝氏弟兄三个跟七位小爷,站在庄墙上看得肉跳心惊。这座树林子经过几代人的栽培,才长得如此茂盛,今天眼看被这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岂有不心酸之理?这把火烧了几天几夜才熄。随后栾廷玉调人来清理道路。埋伏全没得用了,全部填平。庄丁们一连忙了几天。
二、花荣受辱
栾廷玉想想还是不服气,究竟对过是宋江,还是来了什么能人,居然一把火把我家树林子烧得干干净净,我倒要弄弄清楚哩。随即写了一封书信,派人送往梁山人的大营,约期明日开兵。这叫下战书。何必要写书信呢?何不来个出其不意的攻打?不,古时打仗,正式交兵要先约期,让对方作好准备。栾廷玉开兵是假,他是想看一看梁山那边是不是来了什么能人。祝家庄的庄丁,把这封战书送到半征场,有梁山孩子拿回去呈交寨主、军师。宋江跟吴加亮也准备明天开兵,双方不约而同。宋江写了一封回书,叫手下孩子送到半征场,交给祝家庄的庄丁给栾廷玉。到了晚上,宋江、吴加亮两个人到内帐对面坐下来,商量明日交锋的事。
两个人正在商量,忽然听见帐门外:“嗒嗒!”有人敲了两下子。“谁?”“花荣见寨主、军师。”“噢,原来是花贤弟。请进。”“是。”花荣进来了。“贤弟因何晚间到此?”“小弟今天夜巡。”“噢,怪不道贤弟到这一刻还未休息。辛苦了。”“此乃小弟本分。小弟刚才进门之时好像听见寨主军师正在商量怎样破祝家庄?”“是啊。因为栾廷玉这个人非常厉害,所以我们两个人在商量,要破祝家庄,先要设法置栾廷玉于死地。”“是啊,如能先把栾廷玉置于死地,我们破祝家庄就不难了。”“不过,我们到现在还没有想出个好章程。”“什么,寨主、军师还没有章程?”“这个人武艺高强,又精通兵法,一时想不出个什么好章程。”“寨主,军师,小弟倒有个办法。”“哦,贤弟有何良策,说出来给我们听听。”“这个……寨主、军师,小弟的能为,你们是知道的,小弟没有旁的办法,只有用暗箭伤他,不知三哥和军师以为如何?”花荣说着,目光就望着宋江,看他的脸色。为什么要望宋江的脸色?因为前首有过这么一回事,宋江杀死阎惜姣之后,归家被捕,发配江州,在浔阳楼酒后题反诗,被问斩罪,梁山晁盖、吴加亮率众头领和沿江一带好汉,混进城里劫法场,把宋江、戴宗救出西门,上了船,刚刚开船,江州都监府伍魁带着追兵赶到了码头口。伍魁轻刀快马,威镇江州,人所皆知。伍魁看见梁山的船只已经离开了码头,到了夹江的江心了,急得暴跳如雷。这边船上的寨主、军师跟众头领十分得意,亏得我们走得快,如果慢一步,恐怕就难走了。吴加亮在船头上双手一并:“伍老大人,这一次恕吾等来得匆忙,走得急促,未能向大人请安,我们后会有期啊。”说了两句俏皮话。这时候旁边有个人一声喊,如同响了一个霹雳:“哇呀呀!”一望,不是旁人,是黑旋风李逵。小老子要上岸跟伍魁动手。什么缘故?原来李逵蹲在江州二三年,跟伍魁经常见面,两个人互相看不惯。伍魁认为李逵不像话,经常闯祸。李逵打心里不服伍魁,哼!你不要以为你轻刀快马,威镇江州,你的武艺就有多好?我黑旋风李逵的本事不见得不如你!李逵早就想跟伍魁比试比试了,无奈没得机会,一个是都监府的都监,一个是监狱的提牢吏,身份相差太远,碰不到一起去。今天机会来了。李逵心里话:你不过是个五品都监,爷爷现在上梁山了,是个没品的大大王,连皇帝都不怕,今天把点颜色给你看看!李逵“哇呀呀”一声喊,一个旋风腿蹿上岸了。因为船在行着,他足下着力不够,这个旋风腿没有旋得足,岸上地面又不平,勉强上了岸,没有站得稳,一个踉跄:“不——好!”“轰!”四仰八叉一个跟头,跌在伍魁的马前。伍魁一看,喜出望外。心里有话:我今天即使把梁山所有的人抓住了,也不及抓住黑旋风李逵一个人。因为李逵在跳楼劫法场的时候,嘴里有一句话,这一句话值钱了,什么话?“爷爷黑旋风李逵独劫法场!”只要能把李逵抓住,就等于把劫法场的罪魁祸首抓住了。虽然两个犯人被他们劫了走了,但是李逵这一颗头,可以代我伍魁减轻一半的罪。伍魁把马一领,大刀朝起一举,嘴里一声招呼:“好大胆的黑厮,着——!”一刀就朝下砍了。船上的人怎么样!远水救不了近火,鞭长莫及,一个个急坏了。哪晓得神箭手花荣的灵机快哩,随即拈弓搭箭,为了救人,没有招呼,放了一支暗箭。当时伍魁正把嘴张着,高喊:“着——!”花荣这一箭正对准他的嘴射的,不偏不斜射进了伍魁的嘴里。伍魁的“着”字还没有喊完,箭已经在他的后脑勺子出头了,翻鞍坠骑。李逵这才把条命保住。大队回山之后,在忠义堂上评功的时候,大家都说:“花荣这一箭功居第一。”宋三爷双手齐摇:“不不不,这一箭不但不能代他记功,还要代他记大过一次。”大家觉得诧异,说:“三哥,如若不是花荣这一箭。李逵就没得命了,为什么不代他记功,反而记过呢?”宋江一笑:“花荣这一箭虽然救了李逵,但是他放箭的时候没有开口,是放的一支暗箭。大丈夫要明取明采,怎么能用暗箭伤人呢?我们梁山是替天行道,做事应该正大光明。所以这一箭不但不能记功,还要给他记大过一次。”当时花荣没有开口,心里并不服,啊呀,三哥啊,我并不是计较功劳,如果我花荣在不应该放暗箭的时候放暗箭,你三哥责备我,代我记过,我没得话说。今天是情急无奈,为救黑旋风李逵,我才放这支暗箭的。你不代我记功,也罢了,你还要代我记过,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了。因为过去有这回事,所以这一刻花荣的目光就望着宋江,心里有话:三哥啊,这次我先跟你谈明了,看你赞成不赞成,不要明天不但没得功,还要记我的过。吴加亮懂花荣的意思,先开口了:“哎,花贤弟,你的暗箭计很好嘛,用得,用得啊!”“三哥,军师允准了,你允准不允准呢?”“这个……我嘛……啊,花贤弟,那一年在江州你用暗箭射死伍魁,愚兄曾说过你用暗箭伤人非但不能记功,还要记过。那是因为,凭你的箭法,凭伍魁的本事,你即使不放暗箭,嘴里先招呼一声,他也很难让得掉,所以才说你不该那么做。反正这是过去的事了。今日对付栾廷玉并非像过去对付伍魁,还非你的暗箭不可,而且要放连珠箭。”什么叫连珠箭?一般的放箭一次只能射一支箭,连珠箭就是连发两支箭,一前一后紧接着来。这是花荣在山上专门练就的一门功夫。花荣一听,心内好欢喜。随即告别寨主、军师,出了内帐,上马去夜巡了。
第二天一早,寨主、军师升坐大帐,头领分列两旁。吴加亮手一抬,在威武架上摘了一支令箭:“吕方、郭盛。”“有!”“有!”两个人走到案前。“令箭一支,你们调两千儿郎,一千名弓箭手,一千名骁刀手,到营外布列阵脚。”“得令!”两个人照令而行。寨主、军师起身,众头领跟随到帐外上马,头领各端兵刃,出了营,排列在旗门之下。左边竖了两杆红旗,神箭手花荣就藏在红旗后面,每边有一个孩子把旗角稍微拽着些,把花荣遮挡得严严实实。宋江骑在马上,就朝对过望了。现在没有树林子阻挡,一眼一直望到祝家庄的南庄门。“哈哈哈哈……有趣啊,有趣。”宋江这一刻心里是佩服之极。佩服哪一个?佩服军师吴用。军师这个名字要代他改下子才好哩。哪个说他“无用”的?他不仅有用,而且是有大用,应该改名叫“有大用”!我到祝家庄来,连打两个败仗,还不晓得他祝家庄的主墙有多高,祝家庄有多大。军师一来,略施小计,一把火,把他家这一片树林烧得千干净净,埋伏也全破掉了。今天可以把祝家庄看得一清二楚了。
宋江正在望着,只听见对过,“嗒!嗒!嗒——!”三通大炮。南庄门大开,栾廷玉带着祝氏三兄弟、七位小爷,另外还有一千名庄丁涌出来了。还有一千名庄丁没有出庄门,全是弓箭手,伏在南庄门墙头上,一个个把箭搭在弦上。因为现在树林子被烧掉了,没得埋伏了,防守只有靠护庄河、庄墙了,只有用弓箭手来抵挡梁山人攻庄。栾廷玉带着人众过了打麦场,过了被烧成平地的树林,到了征场上一字排开,列成阵脚。栾廷玉在当中,祝氏三兄弟、七位小爷分列左右。栾师爷关照他们:今天不许你们出去动手,让山人一个人出马。栾师爷一声招呼:“升——炮!”“嗒——!”一通炮响,栾师爷拍动裆下马,端着丈八枪,“咯啷咯啷咯啷咯啷……”到了征场上,“咯啷!”把牲口勒定。枪尖一指:“呔——!梁山的狗贼听了,山人栾廷玉在此,速来领死!”
吴加亮在马上把栾廷玉望望:“好——!”不愧是普天下闻名的栾廷玉,气概非凡,非同一般。“林冲贤弟。”“有!”林冲领马到了军师马旁:“军师。”“你出马去同栾廷玉动手。”“啊,军师,我前番已和他动过手了,非他对手。”“不妨,你先去跟他打五六个回合。你尽管放心,到时候自有人接应。”“是!”林冲吩咐孩子升炮。一通炮响,林冲拍马端矛,一声吆喝:“呔——!好大胆的村狗,休得猖狂,俺林冲来也——!”栾廷玉一望:林冲是老脸包,上次跟我动过手的,是我的马前败将,今儿倒又来了。林冲一马冲到栾廷玉马前,手上的丈八点钢矛认定栾师爷的心门就扎。栾廷玉把枪一抬:“来得好!”“嗒!”把矛掀在一旁。二马过门。林冲的马朝祝家庄这边跑,栾廷玉的马朝梁山人阵脚的方向奔。栾廷玉特地让马朝前多跑了几步,离阵脚近些,好看得清楚些,看看对过来了些什么能人。不过马虽然离阵脚近些,还是在百步之外,如再近对过就要放乱箭了。栾师爷在马上就朝对过阵脚前的一排人望了。由阵脚的右边望起,望啊望的一直望到当中,望见宋江了。宋江的装束一望就认得,头戴左龙右凤金翅王冠,身披正面风云蟒服,腰围玉带,足蹬乌靴。后面有一面大旗,白绫堂子,乌缎镶边,平头有一行字:“梁山亚寨主”,当中是斗口大的一个“宋”字。上次栾廷玉就望过了。再朝这边望,望见紧靠宋江上首有一人一骑,栾廷玉把马上这一位一望:“噢,明——白了!”我家这座树林子就是这一位烧的。什么人?吴加亮。怎么晓得的?看见这一位头戴纶巾,身穿鹤氅,绫袜朱履,左手执着缰绳,右手拈着胡须,就缺少一把鹅毛大扇,模样不亚于当年的诸葛先生。面带笑容,欲言而不语。马后有一杆大旗,白绫堂子,乌缎镶边,平头有几个字:“梁山军师”,当中是斗口大的一个“吴”字。这不分明是吴加亮嘛!佩服,佩服!宋江接连跟我打了两仗,全遭败了,你跑得来,没有费事,把我家这片树林子烧得干干净净,埋伏也被你破了。佩服!后面的人用不着细看了,马也要回头了,栾廷玉只扫了一眼。咦?就在领马回头的当口,望见阵脚的左边,有两杆红旗,有两个孩子还拽着旗角。奇怪了,阵脚前竖杆红旗并不奇怪,因何要叫人拽着旗角?嘿嘿,旗子后头一定有人。何以见得?看见旗子底下有四只马蹄子哩。难道又来了什么能人啦?如果来的个为武的,为什么不出来跟我动手?如果不是个为武的,为什么躲在旗子后面不让我看?栾师爷来不及多想,领马回头。林冲已经拨转偏缰。二人复行睹面,栾廷玉回敬了林冲一枪,林冲招架。就这样子,两个人打了五六个回合,林冲渐渐觉得招架吃力了,心里着躁了:吴加亮啊,你平时行阴不要紧啊,这个时候你不能行阴啊。刚才我临出阵的时候,你亲口允我只打五六个回合,就有人来接应了。现在时候到啦,你赶快派人来接应我唦!林冲这次扎了栾廷玉一枪之后,二马过门,林冲的马朝祝家庄这边跑,他玩踱腿儿马了。什么叫踱腿儿马?战马只要为将的稍微下点裆劲,马就朝前跑了,现在林冲一点没有下裆劲,马老大也就趁这个机会歇歇了,就慢慢踱了,所以叫踱腿儿马。栾廷玉的马朝梁山阵脚这边跑。吴加亮一直在这块观战,这时候晓得林冲已经撑持不住了,随即掉过脸来望着花荣,手一抬,做了个手势。花荣在红旗后头看见军师望他做了个手势,心里有数了,随即招呼:“让!”两个孩子把两边的旗角分开,人朝旁边一让。随后当然有人把这两杆红旗扛了走。花荣左手执弓,右手拈箭,裆劲一沉,“喳——”一马冲出去,到了离栾廷玉百步左右,对准栾廷玉的咽喉,“噔!沙——”“蹬!沙——”放了连珠两箭。没有开口,这是放的暗箭。花荣把两支箭射出去之后,左手把空弓举过头顶,面带笑容,心里得意哩,我这连珠两箭,栾廷玉一定是应声而倒了!普天下放箭的好手虽然不少,能放连珠两箭的只有我花荣,独一无二。栾廷玉本领再好,能让过第一支箭,绝不能让过第二支箭,虽不死,至少也要带伤。寨主和军师心里也得意哩,料定栾廷玉非送命不可。只要栾廷玉朝下一倒,我们就乘机冲进祝家庄!
这时候栾廷玉正要领马回头,准备这次加二分劲道,一枪结果林冲的性命。不过,他并没有忘记红旗后头有人,时刻在提防着哩。忽然听见这边有马蹄声,一望,红旗分开来了,有一人一骑冲出来了。“噢,我当是哪一个的,原来是神箭手花荣。”等他看请来人是花荣,“噔!沙——”“噔!沙——”连珠两箭已经飞来了。照理说,栾廷玉听到弓弦声响,应当要让了?他没有让。他把枪腾在左手,眼睛望着箭飞来的方向,耳朵凝神听看。因为箭杆子后头有翎花,射出来在空中有“呜”的声音。看见第一支箭朝他的咽喉飞来,栾师爷右手一抬,三个指头,“得!”稳而又准,把这一支箭夹住了。当时快极了,紧接着第二支箭又到了。一般的人来不及让,非中箭不可。栾廷玉也快极了,就用右手夹住的这支箭,“嗒!”把第二支箭一打,第二支箭朝地下一落。栾廷玉不愧是普天下的一员名将,接住他一支箭,打掉他一支箭,两支箭都没有能沾他的身。栾师爷把右手夹住的这支箭朝起一举,望着两边阵脚,高声喊叫:“呔——!尔等看了,普天下闻名的堂堂神箭手花荣,今天竟然放两大连珠暗箭,想把山人射死。可恼啊!可恼——!”喊过之后把枪压鞍山,把右手的这支箭双手一摧,“咋!”一摧两段,“呜——!”朝地下一撂。“啊……”两边阵脚一阵嘈嚷。祝家庄这边的人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