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恩:《分裂的自我》,第172-173页。
的确,没有正常的童年,就没有存在性安全感。然而,这位患者多半尚未达到精神分析的深度,看到悲剧更深的根源,那就是上一节所说到的原始存在。也许,远在她所能回忆的时光之前,她的命运就已经被什么因素基本上决定了。就童年期环境的反常及其〃临床后果〃而言,我们无法在这位患者与卡夫卡之间作出直接的比较,然而,后者的情况至少同样令人震惊。在《致父亲的信》中,卡夫卡写道:自我能思考之日起,我就一直为维护精神上的生存而如此忧心忡忡,以至我对其他的一切事情都感到淡漠了。……不过,这倒也是防备因恐惧和自知有罪而导致神经错乱的唯一办法。我终日忧心忡忡,为自己发愁,这种忧愁的表现形式是多种多样的。譬如,我为我的健康担忧;起先是小有不适,这样那样的小病,诸如消化不良、掉头发、脊椎骨弯折等等,随之,经过无数次的逐步升级,最后终于酿成了一场真正的病。但是,由于我对什么都没有把握,由于我每时每刻都需要一种对我的存在的新的认可,那些天经地义真正取决于我应为我独自所拥有的东西我却一无所有,实际上我是个被剥夺了继承权的儿子,因此,很自然的我便对我最亲近的东西、对自己的肉身也感到没有把握起来了;我长得身材细长,真是毫无办法,由于不堪重负,腰背逐渐伛偻;我几乎不敢动弹,锻炼则更是不敢问津,因此我身体一直孱弱;对我还拥有的一切,我都视为奇迹,感到十分惊诧,譬如,我的肠胃居然还不错;这一惊诧可坏了事,就此我也就失去了一副好肠胃,这使得我从此对什么都感到忧郁不欢,直到后来我作出超凡的努力盼望结婚时……我竟从肺里咯出了鲜血,对这次咯血,在舍恩博尔恩宫的那幢寓所……当然可能要负相当的责任。《卡夫卡小说选》,第542-543页。[注意:着重号为引者所加。]
这样一类概括性的〃自我论断〃并非自《致父亲的信》开始。1913年是卡夫卡第一次〃恋爱高潮年〃。在这一年他经历了无比复杂的心理冲突,也写下了一系列典型的〃自我论断〃:我内心世界可怕的不安!卡夫卡:1913年5月3日日记。见Franz Kafka;The Diaries;Translated by Joseph Kresh。London:Schocken Books;1948。以下未另注出处者均见此书。
对人的这种恐惧,我从来都有,并非真正恐惧他们本身,而是恐惧他们侵扰我羸弱的天性。连最亲近的朋友走进我的房间也会叫我深感恐怖,这一点,并非只是上述恐惧的象征。……[至于]办公室[的工作]?有朝一日摆脱它的可能性根本不存在。然而,某一天我会因无力承受而只好放弃,这种可能性倒绝不能排除。就此而言,我内心的不安和焦虑十分可怕。1913年6月26日致菲莉斯。
读日记令我感动。是否因为现在我没有了丝毫的自信?对我而言一切似乎都是虚构。别人的每一个看法、每一次偶然目光,都会把我内心搅得方寸大乱,哪怕已经忘记了的事情,哪怕完全无足轻重的事情,都会叫我深深地不安。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缺少安全感,我现在只感到生活的压力。我看不到意义,一片虚空。……1913年9月19日日记。
类似的案例表明,卡夫卡的存在性创伤十分惨痛,他的存在性不安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事实上,在整个的一生中,他都将被各种形式的存在性不安所追逐,他人、自己、工作、噪声、病痛等将使他饱受折磨。而所有一切非人的创伤和不安,正如我们在上一章看到,在他的童年,甚至在更早的时候,就已深深刻进他生存的躯体。
事实上,理解卡夫卡问题的许多重要线索埋伏在第一章中。从呱呱坠地到五岁左右那些至为关键的年龄,卡夫卡这个天生羸弱而敏感的孩子,本来就生存在一个〃存在性不安〃的背景之中。准确地说,从一开始,从婴儿期,由于母亲对父亲的〃全日制〃奉献,卡夫卡的〃原始存在〃就已经遭受了严重的〃原发性〃创伤。在这一基础上,父亲的粗暴、专制、野蛮以及母爱的继续缺席,成为卡夫卡存在性不安背景中的中心因素,它们与其他各种因素综合起来,一道共同决定了卡夫卡的命运。
关于父母直接导致的创伤,我们在第一章已经有了较为详细的了解。对在此之外的其他存在性不安因素,有必要略加简要的讨论。在奥-匈帝国错综复杂的社会情势中,在波希米亚、在布拉格、在那〃肮脏的犹太旧城〃之内,卡夫卡的父母逆流而上,为生活而拼搏。毋庸强调,他们自己本来就处于严重的存在性不安之中。无论是作为曾被剥夺过童年的孩子,还是作为犹太人、尤其作为极其孤立的〃捷克德语犹太人〃(参见第一章第二节),抑或作为商海沉浮中提心吊胆的小老板,他们必然时时受到各种不安因素的袭扰。而由此造成的冲击,很容易转嫁到他们天生羸弱而敏感的幼小儿子身上。
例如,在卡夫卡对童年时代的有限回忆中,总要提到父亲的商号在月底结帐时全家的〃不安〃,这正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月底的结帐将告之一个月的努力到底换来了什么,这对刚刚艰难起步的父母,无异于一次例行的判决,让他们惴惴不安,并让卡夫卡也受到感染。
又例如,父亲试图从小就向卡夫卡灌输这样的思想:在生活中,对大多数人都不要相信。据卡夫卡回忆,当时,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占有一定地位的人,无一不被父亲批评得体无完肤。可是,〃在我这个孩子的眼里,这样不信任人是毫无道理的,……于是乎,在我的心灵深处,这种对别人的不信任变成了对我自己的不信任,变成了一种持续的、对所有人的恐惧心理。〃《卡夫卡小说选》,第536页。儿童是学习的天才。当父母在生活和工作的重压下喘不过气时,儿童会以自己的方式感觉出来,并产生相应的不安全感。这时,如果父母再以简单粗糙的方式要求孩子来理解自己,并对孩子提出超乎其能力的行为标准,并用粗暴的手段强制执行,孩子就会陷于深深的存在性不安。做父母的主观上大都希望能够〃挑起因袭的重担,肩住黑暗的闸门〃,而且大都认为自己做到了这一点,但事实有可能正好相反。
第三节 死亡恐惧
在父母直接造成的存在性不安外,在父母转嫁的存在性不安外,孩子还有着完全属于自己的存在性不安。
卡夫卡两岁左右,母亲留在家中的时间变得多起来了。然而,这并非因为他的缘故。1885年9月,即卡夫卡两岁稍多一点,母亲生下了弟弟格奥尔格。不幸的是,大约一年半后,即1887年春天,小格奥尔格因患麻疹去世。同年9月,又一个弟弟亨利希来到人世,但他的命运更为不幸,仅仅半年之后,即1888年4月,小亨利希就因患耳炎死去。
卡夫卡是长子,在两年多的时间里,他拥有一段相对惟我独尊的时光。随着新的生命来到这个家庭,这种相对的惟我独尊被打破了,从而加重了他几乎与生俱来的存在性不安。
根据阿德勒个体心理学所揭示的一般规律,当时,卡夫卡对幼小的弟弟一定产生了不自觉的敌意。随着弟弟的不幸去世,这种曾经存在的敌意又会使他受到内疚和罪过感的折磨。两个弟弟相继诞生和去世,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一特殊情况必然加深了其心理创伤的程度。
然而,两个弟弟的出生和死亡对卡夫卡的真正打击,在于死亡本身所引起的恐惧,即所谓〃死亡恐惧〃。实际上,死亡恐惧是人类心理中最普遍、最深刻、也最隐蔽的存在性不安,是人类与生俱来的致命伤口。
著名生存论心理学家E·贝克尔在他的代表作《反抗死亡》中,对死亡恐惧问题作了全面的探讨。他通过深刻的人类学和心理学分析指出,死亡恐惧与生俱来,而并非所谓〃文化的产物〃。死亡恐惧是一种根本性的恐惧,它影响和决定着其他各种恐惧。死亡恐惧可能具有形形色色的伪装,但无人可以幸免。
〃儿童到三岁时就有了关于死的观念〃。参见贝克尔:《反抗死亡》,第二章。儿童之所以不像成人那样有着明确的死亡恐惧,是因为他们〃压抑〃自己。这种压抑导致一种整体性的、浑然不分的〃对生活的恐惧〃,把明确的死亡恐惧掩而盖之。但是,要成功地掩盖明确的死亡恐惧,单凭儿童自身的能量不可能做到。换句话说,儿童必须巧妙地利用各种身外之物。〃儿童的人格,他的生活方式,都是他的手段,用以利用他人的力量,利用事物提供的支撑及其文化中的观念〃,把死亡恐惧排除于自己的意识之外,〃压抑〃到潜意识之中,以此保护自己幼弱的身心,使其免于被死亡恐惧压垮的结局。贝克尔:《反抗死亡》,第404页、第227页、第89页。也就是说,人早晚要明确面对死亡恐惧。在日常生活中,死亡恐惧随时可能冲破〃压抑〃而〃显露〃出来,其过程因人而异,特别与儿童时期的经验有关:在发展中,死亡恐惧发生了嬗变。如果儿童的成长条件非常有利,所得到的好处也不过是将死亡掩盖起来。最终,儿童与父母力量的自然同化使压抑成为可能。如果儿童得到很好的关照,同化就容易和稳固,而父母对死亡的有力胜利自然就成为儿童的胜利。贝克尔:《反抗死亡》,第43页。 [着重号为引者所加。
根据贝克尔的论述,我们不难推想当时卡夫卡心理创伤的深度。两个弟弟之死刚好接连发生在卡夫卡三岁到五岁之间,这死亡事件本身像致命的伤口一样深深刻入卡夫卡天生羸弱而敏感的身心,在当时卡夫卡的〃成长条件〃中立即不断绽开,并以一种〃发生学〃的方式,转化为卡夫卡的〃成长条件〃,与既有的〃成长条件〃产生相互作用,形成恶性循环。不用说,那些〃成长条件〃我们已经相当熟悉了,那就是卡夫卡世界中形形色色的存在性不安因素。布拉格那〃带爪子的小母亲〃,她的旧城区,犹太人风雨飘摇的生活圈子,你死我活的文化冲突,〃黑暗的角落、神秘的甬道、漆黑的窗户、肮脏的庭院、嘈杂的酒店,还有那些难以近身的旅店〃,家庭中的焦虑和不安,两个来去匆匆的弟弟所带来的内疚和恐惧,终日没有父母的身影,对爱的渴望,在父亲面前不由分说的恐惧,父亲[以及家中一位女厨子。详见以下第六节]所施予的那种〃悬而不决〃的折磨、以及在这种折磨面前随时〃会马上垮掉〃的感觉……换句话说,他未能得到通常应有的保护,在某种程度上过早地暴露在破坏性的死亡恐惧面前。而这死亡恐惧又以压倒性的份量,成为卡夫卡存在性不安中致命的因素,并反过来对其他因素产生巨大的、乃至决定性的影响、催化和修饰。
后来,除了迄今所知一次不说明问题的例外,卡夫卡一生几乎从来没有提起两个弟弟早夭的事情。那悲剧未能浮现到记忆中。也许,那噩梦般的份量,被卡夫卡〃压抑〃到无意识的深处去了。
第四节 犹太人——〃死人的孩子〃
家,它带给卡夫卡的东西是太多了。尤其在童年,身为犹太家庭的孩子,也使卡夫卡遭受到存在性不安深深的袭扰。
关于犹太人的一般背景,本书前面的讨论已经多有涉及。然而,此处仍有必要补充若干有说服力的细节。
在卡夫卡时代,在奥地利,尤其在波希米亚这类捷克地区,主要由于捷克民族主义者的反犹情绪,一个犹太儿童随时可能遭遇各种形式的歧视、欺负、凌辱和打击。
与卡夫卡同属奥地利人和犹太人的弗洛伊德诞生于1856年,基本上与卡夫卡属于同一时代。1873年,即在卡夫卡诞生之前10年,弗洛伊德走进了大学校门。他发现,即便在大学这片〃净土〃,在那些〃文化精英〃们中间,反犹情绪也是那么狂热。人们不仅因为他是犹太人而看不起他,而且还认为:他应该为自己是犹太人而感到自卑和羞耻。就在卡夫卡出生的那一年,奥-匈帝国发生了著名的〃蒂萨茨拉案件〃。据传匈牙利蒂萨茨拉小镇一位姑娘失踪,便引发了一场波及整个奥-匈帝国的反犹浪潮。布拉格大学一位神学教授居然在他的证词中出此言论:〃犹太人的宗教要求犹太人尽一切可能剥削非犹太人,在生理上和道义上摧毁他们,用公开的暴力和秘密的阴谋掠夺他们的生命、荣誉和财富——只要有条件就这样做。〃后来,此人的著作成为奥地利纳粹的基本教材,多次再版。1897年,布拉格发生了臭名昭著的〃十二月风暴〃。在捷克青年学生运动的领导下,犹太人的商店有计划地遭到抢劫和破坏,卡夫卡父亲的商号也险遭噩运,只是由于他父亲能讲一口流利的捷克语才得以幸免。1899年,另一次〃希斯纳案件〃又引起了类似的反犹高潮。
这就是卡夫卡学生生涯的背景,也是他儿童时代重要的存在性不安因素。
历史上,在犹太人所遭受的各种歧视中,有一种特殊的歧视:即认为犹太人在天生的邪恶之外又格外怯弱。犹太人常被人称为〃懦夫〃,甚至被称为〃死人的孩子〃。
临终前几年,卡夫卡向友人忆及小学二年级左右一段惨痛的经历。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所谓的〃犹太小懦夫〃,他也竭力鼓足勇气,投身到孩子们的〃肉搏〃之中,但结果总是〃被打得半死〃。有一次,他鼻青脸肿、衣服破烂、哭哭啼啼回到家里,却被厨娘斥为〃罪犯〃。由于双重的精神刺激,他竟然患了一场大病。此后再看到别人打架,只好远远躲开,并从此种下〃莫名的〃、无法〃补赎或悛悔的〃、持续终生的罪感。参见雅努施:《卡夫卡对我说》,第96-97页。
有必要指出,虽然卡夫卡一生常常抱怨、指责和分析儿童时代各种〃存在性不安〃因素,但是,直到临终前几年,他对自己儿童时代社会上的反犹背景却几乎从不提及。当然,这其中涉及到卡夫卡家庭内部的宗教状况、父母的宗教态度及其对子女的宗教教育。然而,总的说来,其份量难以承受的犹太人问题,也许跟两位弟弟之死一样,是卡夫卡内心深处不愿触及的隐痛,被他〃压抑〃到无意识深处去了,成为卡夫卡身上一个〃问题中的问题〃。然而,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在〃向死而生〃的绝境中,犹太人问题却在他思想上鲜明地体现出来。似乎在绝境中,他反而明确认同了那悲哀的犹太家园,虽然这家园并无任何安全、舒适和温暖,而只意味着永世的漂泊,只意味着〃被莫名其妙地拖着拽着,莫名其妙地流浪在一个莫名其妙的、肮脏的世界上〃。维利·哈斯编:《卡夫卡致密伦娜情书》,叶廷芳、黎奇译。海天出版社,1993年,第179页。
的确,卡夫卡晚年关于上述〃肉搏〃事件的回忆决非偶然。大约在同时,在〃向死而生〃的〃恐惧-渴望〃之中,在致恋人的书信中,他一再谈及犹太人的命运,谈及犹太人与生俱来的存在性不安:犹太人不安全的地位——内心的不安全,人与人之间的不安全——站在这一切之上就可以把事情解释得容易理解了:为什么只有握在手中、咬在牙齿间的东西他们才认为是自己所有的。此外,为什么只有触手可及的财产才使他们感到拥有生活的权利;为什么他们的东西一旦失去便再也找不回来,这些东西却在欢欣地永远告别他们,漂流而去。从根本想不到的方面也有危险在威胁着犹太人,或者让我们把危险二字去掉,以便表达得更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