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就正如他自己意识到,作为牺牲者、见证人、斗争者的〃三位一体〃,他与世界的对比是那么令人绝望,两者互不相容,无法协调。在这一对比中既包含着本性的对比,也包含着能量的对比。本性的对比是那么鲜明,而能量的对比却又完全一边倒。正是这两种基本对比之间的综合效果,使他的生命和创造是如此地触目惊心。在他三位一体的呼喊声里,饱含着受害和牺牲的事实、可怕而真实的见证、以及抗议和斗争的呐喊。只是,作为一个〃最瘦的人〃,一个来自阴森可怖的地下室的〃活标本〃,一个〃在成年人中流浪〃的孩子,一个被肮脏的结核病毁坏了呼吸和发音系统的患者,他那三位一体的呼喊声久久不能为伦理-人际关系的网络所接收,而只能成为〃一个灵魂声嘶力竭的独白,一个声带坏了的人'在沙漠中的呼喊声'〃,而得不到任何救助,令他自己也感到有些无聊。
但是,卡夫卡会有他的知音。历史或上帝从不幸的犹太人中挑选他这样一个不幸的人,当然是自有其道理。要知道,从芸芸众生中挑选到这样一个人并非易事。要多少因素近乎神秘地汇聚起来,并通过复杂得令人晕眩和窒息的相互作用,才会形成这样一个〃单数形式的人格〃。一位作者说得好:要记录最微小的震动,就要有最灵敏的仪器;要感知最高境界的要求,就要有最敏锐的灵魂;要眺望深渊,就要有敢闯深渊的人。因为壮汉、干练之士或〃体魄硕大无朋的资本家〃无法完成这样的事业,而这样的事业落到了卡夫卡肩上。单凭这一点我们就能说,他的呼喊不会默默无闻地消失在虚空中。而他的呼喊一旦为人们所感受到,就会令人透不过气来,令人感到彻骨的寒意,令人恐惧和颤栗,……从而也令人猛省,令人重新思考世界和生活的意义。而对于这意义,卡夫卡自己恐怕比我们更显得若有所思:深深地沉入夜幕之中,像一个人有时沉入冥想一样。人们都睡着了。认为他们正睡在房间里,睡在安全的床上,可靠的屋顶下,平躺或蜷卧在褥垫之上、睡单之中、毛毯之下,如果真是这样认为的话,那可是无害的做作,天真的自欺了;事实上,正像从前一样,他们又都挤在了一起,挤在荒郊,挤在野外一块宿营地上,不可计数的一大群人,一大群平民百姓,挤在寒冷的露天下,冰冷的地面上,倒卧在他们早先曾经站过的地方,额头枕着胳臂,脸朝着地,安祥地睡着。而你正在看守着,你是一个更夫,你挥舞一根从你身旁柴堆中捡起的燃烧的柴枝,发现了你最亲近的人。你为什么要看守呢?据说必须有个人看守,必须有个人在那儿。卡夫卡:《夜晚》,载《卡夫卡随笔》,冬妮译。漓江出版社,1991年。
一个孩子,一个守夜人。一个孩子是一个守夜人。也许,在一个患病的世界上,唯有一个孩子才可能是一个守夜人。
〃永恒的童年时代,生活的又一次召唤!完全可以设想,壮丽的生活就在每个人的周围,它永远那么丰富,但是被掩盖着,深得无法看见,极其遥远。它在那儿,毫无敌意,既不抗拒也不充耳不闻。如用正确的话、用它真正的名字呼唤它,它就会来。正是在这方面有巫术的特点,它并不创造,而是召唤。〃——只有一位孩子般的守夜人,才能在夜色的眺望中,看到这巫术般壮丽的生活。
我们十分理解卡夫卡这位守夜人对人类文化的重大贡献。但是不应该忘记,这位守夜人不仅是一个孩子,而且也是〃最瘦的人〃。如果我们真正心明眼亮,如果我们对无论什么人都具有隐忍的心怀,就能看到他在无边夜色中的身影是那么地孑然、羸弱而可怜。你为什么要看守呢?据说必须有个人看守,必须有个人在那儿。可是,为什么恰恰是个孩子?恰恰是个〃最瘦的人〃?
真正的人道主义必须具有真正明彻而隐忍的眼光,在任何时候都能透过任何事物看到不管怎样一个真实的人,尽可能地看到真实的人,看到一个真正〃单数形式的人格〃,——无论是面对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是眺望过往岁月的风中一个人朦胧的身影,或者打开一本书。哪怕为此要承受决眦的痛苦。如果我们渴望,如果我们决心要去面对或眺望一个人、一本书、或者一种生活……
在太长的危险之旅,我们一直纠缠在危险的概念中。正是生活和渴望提醒着我们:在我们的思路围绕着〃永远的童年〃纠结不去的地方,卡夫卡生命的河流才刚刚展开不久。所有的河流都将归入大海。但是,每条河流都有自己不可重复的生命路线。卡夫卡的生命之河在命运的〃地形〃上盘桓,在生活的大地上流连,日日夜夜,以梦一般的眼神睨顾着斑驳难辨或眩目的苍穹,那的确宛如一座至高无上的法庭。从灰蒙蒙的不由分说的云层,从焦灼而酷烈的阳光,用痛遭剥夺因而永恒的童年的眸子,他试图寻找永恒的母亲的形象——其实也在呼唤着真正〃最亲爱的父亲〃。在父亲的天穹下,在因母爱的缺席而悲凉的大地上,他从本已疲弱的身心调集起一切本能的力量,反抗着地形的限制和阉割。毕竟,弗兰茨·卡夫卡的身上流动着洛维家族的血,其中所包含的,并非都是迟疑、胆怯、羸弱、敏感、畏惧和局促不安,更有真诚、正直、执着、勤勉、善良、温柔、慷慨、谦虚、宽容、隐忍等生而为人所不同程度地具有的美好品性和情怀。在他身上也流动着赫尔曼·卡夫卡的血,其中还格外有着一份生命的坚忍。所有这些与生俱来、或几乎与生俱来的东西,同样也是生活的赠予,它们将与卡夫卡伴随一生,参与他全部的苦乐年华和悲喜人生,并将让他有可能代表人类去作一次伟大的探险。
因为,在一个由父亲艰忍的背影所象征的世界上,就人类赋予〃母亲〃一词的美好涵义而言,人类注定将永远寻找那〃永恒的母亲〃。
第二部 向死而生
死亡恐惧的理由可归纳为两个主要方面。一是他不得不带着可怕的恐惧死去,因为他还没有活过。……第二个主要理由……是基于这样的考虑:〃凡是我写过的事将真的发生。通过写作我没有把自己赎回来。我一辈子都是为死人活着的,现在我真的要死了……〃
……但是为什么我只讲真正的死。在生活中它和生是同一回事。
……然后也许我能够自愿——一切取决于自愿和欢乐——放弃写作的幸福。
——弗兰茨·卡夫卡
在试图理解卡夫卡生命的努力中,我们艰难地写下:〃向死而生〃这个短语。写下它并不很难,难的是真实地理解其中的涵义。
其实,每个人都是在向死而生。对于每个人,文明都是生命的土壤,因而也意味着对生命的规定。生命渴望着自由,而文明只给予有规定性的自由。生命要求着意义,而文明则用它规定的意义要求着我们的要求。由于个体的生命力无法与文明的力量相持,因而,从某种意义上说,反抗文明的规定就意味着死亡。人就是这样在文明的规定性中向死而生。正因为如此,也许我们能够说,人倾向于把文明的规定性感受为文明的缺憾。在这个意义上,每个人都生活在有缺憾的文明中。只是,对于不同的人,文明的缺憾有着不同的表现,其性质和程度,取决于这个人与文明之间在本性与能量两方面的对比。
无论我们是什么人,无论是东方人还是西方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无论是老人还是孩子,无论是作家还是农民,也无论我们是否拥有青春……我们都会受到文明之缺憾的规定和限制,就宛如我们在生活至高无上的力量面前都有自己一份作业,虽然在宗教的意义上也许分不出什么分量的大小,实际形式却总那么千差万别。其性质与程度,基本上取决于我们各自与文明之间在本性与能量两方面的对比。
跟所有的人一样,卡夫卡生活在他独特形式的缺憾之中。本性与能量的对比使他的童年遭受了严重的剥夺。我们似乎可以说,严重的剥夺使他处于严重的〃文化休眠〃状态。其实,从心理学上说,每个孩子都大同小异地处于这种境地。他们尚不具备概念的形式运算能力,他们只能作〃具体运算〃。在文明与文化的迷宫之中,他们只能〃休眠〃,在休眠中凭借着生命的直觉,根据自身与文明之间本性与能量的对比,本能地运算着他们人生的作业。与一般孩子相比,卡夫卡只是表现得尤为突出而已。
然而,与其说他们在休眠,不如说他们在学习,在等待,在渴望。无论多么瘦弱、多么不幸,孩子都在不可阻抑地成长。直至摇曳多姿的青春以其惊人的力与美、以其全新的本性和能量,挟裹浩荡的岁月之风而来,迫使文明作出某种〃形式的让步〃。在不同文明、不同时代、不同民族,随处都能看到这种〃形式的让步〃。从古希腊文明,从现代太平洋某小岛上的萨摩亚原始文明,从北美的印第安文明或其他文明,我们都能看到随着青春期而开始的强化训练,它们与现代文明针对青春期的强化教育并没有实质上的区别,那都是文明试图在〃同化〃我们的青春。而〃青春不识文明面〃,青春只顾着绽放,青春其实也在〃同化〃着文明,就哪怕一位注定要永远流浪的孩子那最〃瘦〃的青春。而在可歌可泣的青春之后,又是一道什么样的风景?
第六章 青春时代
书中言语何其多!
——弗兰茨·卡夫卡
1955年,一位年逾70岁的妇女致信马克斯·布洛德——弗兰茨·卡夫卡生前的终生朋友、遗嘱执行人、手稿编辑者。在信中,这位妇女回忆了她生活中一段美好的时光:……中间是一棵非常、非常古老的橡树。我们常常坐在那棵橡树下——弗兰茨和我,两个孩子;他给我读尼采,并不在乎我是否听懂。那是五十五年前的事了……我们用那个时代的方式调情;我们都青春年少,我年轻漂亮,他聪敏伶俐。他家租用我家二楼度暑假。我家花园一直伸向一座小山,山顶有一条长凳。傍晚,我们常散步到那儿去,弗兰茨拿着一支燃烧的蜡烛,他试图说服我,让我注册报考大学。这事儿没结果。我父亲不会同意。那时,孩子们都听父母安排。于是我们便分手了。Ernst Pawel, The Nightmare of Reason:A Life of Franz Kafka,P。83。
这位妇女名叫塞尔玛·珂恩,据认为是卡夫卡当年柏拉图式的初恋情人。他们相识和分手于那个暑假,此后再未谋面。告别时,卡夫卡在少女的剪贴薄中留下了这样一段充满文学和人生意味的赠言:书中言语何其多!
它们要回忆!好像言语会回忆似的!言语其实是拙劣的登山者和蹩脚的矿工,它们既不能从山洞中,也不能从山的深处把宝藏取出!但是有一种活的思念,它温柔地掠过一切值得回忆的事物,仿佛用手轻轻抚摸。然而如果从这片灰烬中窜起火苗,炽热而强烈,而你呆呆地凝视着,犹如为神奇的魔术所迷住,那么就……可是却不能以笨拙的手和粗糙的工具来抒写这种纯洁的思念,只能将它写在这些白色的、简朴的纸上。这就是我在1900年9月4日所做的事。《卡夫卡书信日记选》,第133页。
这篇初恋的临别赠言,也是已知卡夫卡最早的文献。有关这场初恋的简短文字,似乎却包含着丰富的信息,把人们引向中学和大学时代的卡夫卡。
第一节 文学和思想的洗礼
1893年,在以优异成绩通过各科考试之后,10岁的卡夫卡正式进入布拉格旧城区德语文科中学就读。他从此告别了肉市附近那所森严阴郁的德语小学,在那儿,他曾度过4年暗淡的时光。在这4年之间,家中先后添了3位妹妹,结束了他此前的〃独子生涯〃。他所考取的中学,乃是布拉格公认教学最严格、质量最过硬的学校。从各种意义上说,1893年对于卡夫卡是一个有转折意义的年头。
父母为他选择这所中学,当然自有其打算。这是一所德国人办的文科中学,是飞黄腾达的好起点。但是对于卡夫卡,这所学校紧张的德语教学却把他引入了德语文学的海洋。最初三年的德语教师特别强调童话的学习。卡夫卡陡然进入了色彩斑斓的童话世界,其中不仅有格林童话和安徒生童话,而且还有中国民间故事。对于他这个〃永远的孩子〃,这其中的意义也许非同小可。他日后的文学创作将显示出童话般丰富而怪诞的想象力,他的大量寓言,以及包括《变形记》在内的若干重要作品,无论其思想性是如何复杂,将具有童话般的表现形式和结构,它们的内容让最深刻的人们思索和迷惑不已,可它们的文学形式却会让孩子也产生浓厚的兴趣。
接下来的3年,卡夫卡进入更为广阔的德语文学领域,其中包括古高地德语英雄诗中唯一残存的《希尔德布兰特之歌》,中古高地德语中最著名的《尼伯龙根之歌》,奥地利剧作家和诗人格里尔帕策、莱脑等人组成的奥地利作家群,以及歌德、席勒、莱辛、施莱格尔、蒂克、诺瓦利斯等德国浪漫派作家的优秀作品。在临近毕业时,卡夫卡还对霍夫曼斯塔尔和尼采等人产生了浓厚兴趣。
在中学时代所接触的众多作家中,歌德和格里尔帕策的影响尤其值得注意。站在未来卡夫卡的立场上,歌德和格里尔帕策是两个典型的例子,说明他接受人类文化影响的方式。
歌德不仅是世界性和历史性的文化巨星,而且是深刻的人性大师。歌德不仅有可能让人感受文化星空的辉煌和深邃,而且有可能让人洞察命运的真谛。在艺术上,卡夫卡对歌德保持了高度的尊敬。尤其在1912年他取得第一次重大文学突破之前,卡夫卡对歌德的兴趣达到顶点。他醉心于歌德那〃持久性的艺术〃,甚至〃一个星期之久都沉浸在歌德的氛围里〃。并在日记里单独记下歌德这样一句话:〃我对创作的兴趣永无止境。〃另一方面,歌德对人性和命运的洞察可能让卡夫卡受到更为持续而深沉的冲击。〃不做铁砧,就做铁锤。〃〃立志成大事者,必须善于限制自己。〃这样一些歌德式的智慧必然深深触动着卡夫卡不幸的内心世界。20多年后,在自知将有一死的最后时光,在生与死、爱情与污秽在他身上纠结不清的日子里,他与青年朋友雅努施谈到:〃一切都在斗争,都在搏斗。只有每天都必定能征服爱情与生活的人才会得到它们。〃他感慨道:〃关系我们人的事情,歌德几乎都说到了。〃也许,歌德这样深察和把握人性和命运的〃神人〃触动了卡夫卡内心深处的渴望,使他格外意识到自己挣扎着的生命之弦。
与歌德相反,格里尔帕策是与卡夫卡气质格外相近的特殊悲剧人格。格里尔帕策是奥地利几乎唯一能与德国古典作家相提并论的剧作家和诗人,他的悲剧后来被认为可能是奥地利舞台上最伟大的作品。格里尔帕策对卡夫卡的影响有着重要的意义。无独有偶,这位奥地利诗人与卡夫卡在家世与气质上竟有诸多相似之处。在他母系的家族遗传性中大概隐藏着某种抑郁症因子,母亲和一个弟弟先后自杀,他自己则为严重的抑郁症所苦,终生自我压抑、自我怀疑、自我局限,并对人类处境表示出深深的悲观主义。与此相关,他在生活和创作中表现出深刻而尖锐的心理学和伦理学的眼光。在宗教问题上,他明显地具有一种反教士的特征。后来,卡夫卡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