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奴儿慢·双清楼
吴文英
空濛乍,波影帘花晴乱;正西子梳妆楼上,镜舞青鸾。
润逼风襟,满湖山色入阑干。
天虚鸣籁,云多易雨,长带秋寒。
遥望翠凹,隔江时见,越女低鬟。
算堪羡、烟沙白鹭,暮往朝还。
歌管重城,醉花春梦半香残。
乘风邀月,持杯对影,云海人间。
吴文英词作鉴赏
南宋时,西子湖以“销金锅子”著称,所以成为文人墨客们觞咏流连之地。吴文英即为其中之一。对此,郑思肖《玉田词题辞》中曾有“互相鼓吹春声于繁华世界,能令后三十年西湖绣山水犹生清响”的描述。可惜的是大好湖山,就在这回肠荡气的玉箫声里被无情地断送了。
吴梦窗的这首《丑奴儿慢》是较有深刻的思想性并有高度艺术成就的一阕。这里,不仅给西湖作了娇艳的写照,而且也反映了当时许多人醉生梦死的生活。上片,从雨后风光写起:空濛的雨丝刚刚收敛,凉风轻吹,荡漾得帘花波影,晴光撩乱。这一如诗如画的美景,已极浓丽。再以西子梳妆楼上,青鸾舞镜作比拟,更凭添了诸多异样藻彩。西子比西湖的山水,青鸾舞镜比西湖,是比中之比。上面用了浓笔,“润逼风襟,满湖山色入阑干”二句,换用淡笔。它不仅将上文所渲染的雨气山光,一语点醒,而且不经意地透示披襟倚阑,此中有人。“天虚鸣籁,云多易雨,长带秋寒”三句,凝炼细腻,写的是阴雨时节,给人以秋寒的感觉。下片扩展到隔江相望的对岸,以低鬟越女比拟隐约可见的隔江山翠。接着把自己所企羡的暮往朝还,来去自由的烟沙白鸟,跟沉醉于重城歌管中的人们作一对照。在万人如海的王城里,这种人不在少数,词人用“醉花春梦半香残”作嘲讽,当头棒喝,发人深省。最后笔锋一转意想突然飞越,乘风邀月,对影高歌,云海即在人间。词人本身高朗的襟抱,跟醉花春梦者流,又形成一个鲜明对照。
●木兰花慢
吴文英
游虎丘,陪仓幕,时魏益斋已被亲擢,陈芬窟,李方庵皆将满秩。
紫骝嘶冻草,晓云锁,岫眉颦。
正蕙雪初消,松腰玉瘦,憔悴真真。
轻藜渐穿险磴,步荒苔、犹认瘗花痕。
千古兴亡旧恨,半丘残日孤云。
开尊,重吊吴魂。
岚翠冷,洗微醺。
问几曾夜宿,月明起看,剑水星纹。
登临总成去客,更软红、先有探芳人。
回首沧波故苑,落梅烟雨黄昏。
吴文英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饯别词。吴文英曾在苏州仓幕任职,同僚魏益斋离开苏州,前往京城杭州之前,同事们为他饯行,同游虎丘,梦窗写了这篇记录游宴,抒惜别之情的词,并寄寓了自己的身世和兴亡之叹。
“紫骝嘶冻草,晓云锁,岫眉颦”。开篇就通过景物描写点明这次游宴的时令和气氛,并暗示分别。天空中阴云密布,虎丘也好象双眉紧皱。“锁”字点明没有一点阳光给人以沉甸甸的感觉。马嘶、冻草、云锁、岫眉颦几个意象奠定了全篇凄凉的基调。“正蕙雪初消,松腰玉瘦,憔翠真真”。三句凭吊真娘。这里用“蕙”来形容雪,并和下面凭吊美人相应。
“松腰”二句用憔悴的美人来形容松树枝干之瘦,又把它和楚宫细腰纤细的名妓真娘联系起来,立意颇为新颖。实际上这二句也是一笔双写,既是描写虎丘前的松树,又是凭吊真娘(真娘墓就在进山门不远外)。并借以寄托对亡妾的怀恋“轻藜渐穿险磴,步荒苔,犹认瘗花痕”。这是写登虎丘的过程。“轻藜”指很轻的藜杖,意指梦窗等人扶杖而攀登虎丘。这个“穿”字,意在表明虎丘道上林木浓密。“瘗花痕”指埋葬美好事物的痕迹。借指词人在险磴荒苔之间辨认过去的繁华遗迹。“千古兴亡旧恨,半丘残日孤云”。这是词人在辨明了过去美好繁华遗迹后发出的感慨。阖闾振兴了吴国,最后在与越国交战中身亡。其子夫差,为父报仇,灭了越国,但最后却因一念之差放走了越王勾践,日夕滋意于酒色,最终又被卧薪尝胆的勾践灭国杀身。“千古兴亡旧恨”一句,喻意深刻,既有夫差如何励精图治,兴邦雪耻;也有夫差如何被胜利冲昏头脑,沉溺于享乐而最终导致亡国杀身。“半丘残日孤云”是写吊古的环境,把“兴亡旧恨”融入到半丘残照孤云的苍桑当中,不仅写出吊古在词人心中引起的凄凉之感,而且这个凄凉的画面也正是南宋残山剩水的真实写照。
过片紧承下片而来。说“重吊”,如果“步荒苔”之时只是由于繁华遗迹所触发的一时惆怅的话,那末此时便有开尊细论之意。“吴魂”是包括了吴地的英雄美人的,如阖庐、夫差、伍子胥、西施等。“岚翠”即指山岚,山间雾气因绿树映衬而呈翠色,而这种翠色往往日暮时分最浓。此与上“残日”呼应。湿润的山雾如寒水浸面,使得微有醉意的人们顿然清醒,所以他们才能“重吊吴魂”。接下来,是借吊古抒发自己的怀抱。传说阖闾死葬虎丘之时曾以扁诸、鱼肠(均为名剑)三千殉葬,阖闾墓外有一个水池环绕,名曰剑池。古代传说宝剑沉埋于地下,剑气可以上冲斗牛之间,于夜晚可以看到。因此吊吴魂,必然说到剑池之下的宝剑,谈到宝剑沉埋,又必然要说到夜间可以在此看到剑气上冲的斗牛的奇妙景观。其中有感叹自已和同事们久沉下僚不甚得志之意。“登临总成去客,更软红先有探芳人”。二句写送别魏益斋。言登临之后魏就要离吴进京了。“软红”喻指繁华的京师,意思是说魏被亲擢,到杭州后一定春风得意,有如先去探花寻芳的使者,这既切合当时节令,又有祝贺魏进京和预祝即将离开苏州仓幕的陈芬窟、李方庵之意。“回首沧波故苑,落梅烟雨黄昏”。二句以写景总结了全篇,其表达的情感是相当复杂的。“故苑”即长洲苑,汉吴王林苑,此处借指苏州。亦有吊古意,所以称“故苑”。站在虎丘上回望苏州,在一片迷茫浩渺的烟雨沧波中,黄昏来临了,梅花也已为风雨所败。但梅花的飘落也正预示着春天的到来已为时不远。这幅画面所蕴涵的感情是极复杂的,既有吊古伤今、惜别怀人所产生的怅惘情绪,也有因友被拔擢而产生的希望之情。
这首按时间顺序写的记游词,从早晨到虎丘,一直写到傍晚宴会结束。但词人在选材和结构上颇具匠心。开篇即干净利落地点明“游”,并用“紫骝嘶冻草”五个字分别交待了出游,时气和离别时的气氛。
结尾处用景语收,溶情入景,给人以充分想象的余地。通篇读来,在叙写中富于变化,在结构上亦极严谨。
●高阳台·丰乐楼分韵得如字
吴文英
修竹凝妆,垂杨驻马,凭阑浅画成图。
山色谁题?
楼前有雁斜书。
东风紧送斜阳下,弄旧寒、晚酒醒馀。
自消凝,能几花前,顿老相如。
伤春不在高楼上,在灯前攲枕,雨外熏炉。
怕舣游船,临流可奈清臞?
飞红若到西湖底,搅翠澜、总是愁鱼。
莫重来,吹尽香绵,泪满平芜。
吴文英词作鉴赏
丰乐楼是宋朝杭州诵金门外的一座酒楼。淳祐九年(1249年),临安府尹赵与重建。吴文英在淳祐十一年春在此宴饮时曾作《莺啼序》,为时人传诵。这首《高阳台》,从内容看,应是他晚年重来时所作。
起首“修竹凝妆,垂杨驻马,凭阑浅画成图。”三句写丰乐楼内外所见景色,由酒楼边的修竹,写到楼下的垂杨,再写登楼远眺,湖光山色如诗如画。“‘凝妆’,远见;‘驻马’则是从近处观察;‘凭阑’,已登楼。”“山色谁题?楼前有雁斜书”二句紧承第三句。凭阑一望,展现在眼底的湖山既宛如天开图画;而天际适有雁阵掠过。又恰似这幅画图上题写的诗句。到此,写足了望中所见之美景,也点出了分韵题之事。接下去,作者跳过了铺叙宴饮尽醉的一般写法在“东风紧送斜阳上,弄旧寒、晚酒醒馀”两句中,所写的已是酒醒之后。句中以“东风”点明季节,以“斜阳下”点明时间。其“旧寒”二字则暗示此次是旧地重游,从而引出过拍“自消凝,能几花前,顿老相如”三句。这时,酒已醒,日已暮,晚风送寒,一天的欢会已是场终人散。词人抚今思昔,楼犹是旧楼,景犹是故景,春花依然如前,而看花之人已老。其怅惘之情,近似苏轼《东阑梨花》诗所写的“惆怅东阑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这里,巧用“顿”老,以见岁月流逝之疾和人事变化之速。
下片换头三句,既紧承上片最后已流露出的花前“伤春”之感,而又把词意推开,另辟新境,可以说既达到了“藉断丝连”、又达到了“异军突起”的要求。上片,句句不离丰乐楼;下片却一开头就以“不在高楼上”五字撇开此楼,而把“伤春”之地由“楼上”自然而然地转移到“灯前”、“雨外”。可是,词笔刚转换,随即又推开。下面“怕舣游船,临流可奈清琱”两句,又把想象跳跃到游湖与“临流”。句中的“清琱二字是回应上片”顿老相如“句。接着,词人临湖展开想象,在”飞红若到西湖底,搅翠阑、总是愁鱼“两句中,在空间上把词思由湖面深入到”湖底“,并推已及物。寄情于景,想象湖底的游鱼也会为花落春去而顿生忧愁。结拍”莫重来,吹尽香绵,泪满平芜“三句,更把词思在时间上由现在跳越到未来,想象此次重来故地,点点落红已令人百感交集,异日重来,也许柳绵也将吹尽。那时如果只见一片平芜,就更令人难以为怀了。
吴文英生活于南宋末期,国势垂危,因而他后期的词句常为感时哀世之作。这首词写于酒楼会饮、即席分韵的场合,而词人竟悲从中来,从而以咽抑凝回的词语表达了这种深切的感慨。其所触发的花前“伤春”之情,近似杜甫在一首《登楼》诗中所说的“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词中的“斜阳下”、“飞红”、“吹尽香绵”,都不仅是描写景物,而是因物兴悲,托景寄意,所寄托的正是对当时暗淡衰落的国运的无限忧思。正因词人作此词之时,万念潮生,忧思丛集,因而其词情也是感触多端、百转千回的,其词笔就也是跳动变换、忽彼忽此的。词中既有空间的跳跃,也有时间的跳跃,特别是下片,步步换景,句句转意,每转愈深。但是,尽管词句的跳动大,转换多,而整首词又是浑然一体,脉络分明的。梦窗词的主要风格特征是深曲丽密,属于质实一派;而其成功之作又往往于密中见疏,实中见虚,重而不滞。这首词就是在丽密厚重中仍自具有空灵回荡之美的佳作。
●高阳台·落梅
吴文英
宫粉雕痕,仙云堕影,无人野水荒湾。
古石埋香,金沙销骨连环。
南楼不恨吹横笛,恨晓风、千里关山。
半飘零,庭上黄昏,月冷阑干。
寿阳空理愁鸾。
问谁调玉髓,暗补香瘢?
细雨归鸿,孤山无限春寒。
离魂难倩招清些,梦缟衣、解珮溪边。
最愁人,啼鸟晴明,叶底青圆。
吴文英词作鉴赏
此词赋落梅。宋人对梅花情有独衷,几乎各家都有吟咏。尤其是建炎以后,咏梅之作更多。吴文英的这首《高阳台》是其中颇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
这首词开端即写梅花凋谢“宫粉”状其颜色,“仙云”写其姿质,“雕痕”、“堕影”,言其飘零,字字锤炼,用笔空灵凝炼“无人野水荒湾”句为背景补笔。仙姿绰约、幽韵冷香的梅花,无声地飘落在阒寂的野水荒湾。境界空旷悠远,氛围淡寒。“古石埋香,金沙锁骨连环。”二句,上承“雕”、“堕”,再进一步渲染,由飘落而埋香,至此已申足题面。“金沙锁骨连环”,用美妇人——锁骨菩萨死葬的传说来补足“埋香”之意。黄庭坚《戏答陈季常寄黄州山中连理松枝》诗云:“金沙滩头锁子骨,不妨随俗暂婵娟。”
词中用以拟梅花,借指梅花以美艳绝伦之身入世悦人,谢落后复归于清净的本体,受人敬礼,可谓尊爱之至,而哀悼之意亦隐于其中。接下来“南楼不恨吹横笛,恨晓风、千里关山”。三句陡然转折。“不恨”与“恨”对举,词笔从山野落梅的孤凄形象转入关山阻隔的哀伤情怀,隐含是花实际亦复指人之意。笛曲中有《梅花落》。可见,“南楼”句虽然空际转身而仍绾合本题。所以陈洵称赞为“是觉翁(吴文英晚号觉翁)神力独运处”(《海绡说词》)。下边转换空间,由山野折回庭中。“半飘零”三句,当是从林逋《山园小梅》“暗香浮动月黄昏”化出。梅花既落,而又无人月下倚阑赏之,故言“月冷阑干”,与下片“孤山无限春寒”喻意基本相同。下片言“寿阳”,言“孤山”,皆用梅花故实。《太平御览》卷三十《时序部》引《杂五行书》中的记载:“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看得几时,经三日,洗之乃落。宫女奇其异,竞效之,今梅花妆是也。”“鸾”是“鸾镜”,为妇女梳妆用镜。“调玉髓”、“补香瘢”,又用三国吴孙和邓夫人的故事。和宠夫人,曾因醉舞如意,误伤邓颊,血流满面,医生说用白獭髓,杂玉与琥珀屑敷之,可灭瘢痕,(见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八)。这里合寿阳公主理妆之事同说,以“问谁”表示已经没有了落梅为之助妆添色。孤山在今杭州西湖,宋词人林逋曾于此隐居,植梅养鹤,人称“梅妻鹤子”。此处化用数典,另翻新意。分从两方面落笔,先写对逝而不返的落梅的眷恋,再写落梅蓬山远隔的幽索。“离魂”三句,仍与落梅紧紧相扣。
“缟衣”与“宫粉”拍合,“溪边”亦与“野水荒湾”呼应。“缟衣解珮”暗指昔日一般情事,寄寓了往事如烟、离魂难招的怀人之思。最后一韵,从题面申展一层,写花落之后的梅树形象。“叶底青圆”四字,化用杜牧《叹花》诗“绿叶成阴子满枝”的词句意,包孕着世事变迁的惆怅与岁月无情的蹉跎。
吴文英在苏州时曾纳一妾,后遣去;居于杭州时又纳一妾,后亡故。联系作者的这些经历,并证以其它词章,当不难看出,这篇吊梅词文实是包含了作了挚着深沉的感旧追思之情的怀人咏物词。后人对这首词虽然褒贬不一,但从总体看来,词中那些似乎不相连属的字面的深层,其实流动着脉络贯通的感情潜流,它们从不同的时空和层面,渲染了隐秘的情事和深藏的词旨,堪称咏物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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