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夜夜 作者:[苏] 康·米·西蒙诺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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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日夜夜 作者:[苏] 康·米·西蒙诺夫-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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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此刻她抓住他的手,望着他的眼睛,这一切发生的那么意外,又是那么期待已久,她抑制不住高兴的心情,眼泪竟夺眶而出。

  “你怎么啦?”他问。

  “没有什么。”她不放开他的手,在他的肩上擦去眼泪。‘没有什么。我是太高兴了。”

  她移开小凳,坐到床上,靠近他身边,接着把脸埋在他胸前,哭泣起来。她哭了很久,然后抬起泪流满面的脸,微微一笑,又扑在他胸上。她哭,是因为她在追忆往事,她回忆起伏尔加河上的夜渡,回忆起她受伤时的情景,她怎样痛楚,他怎样亲吻她,她怎样兴奋起来,以后又怎样很久没看见他,当找到他的时候,他那样子又怎样可怕,此后六天内她又怎样不能赶到他那里去。

  他瞧着她的头发,慢慢用指头抚摩,随后就双手紧紧地,默默地把她抱在自己胸前。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脚步声,稍稍扭转头来,一看是母亲走进来,就不自然地动了一下,想让安娜离开一点,但安娜紧紧地拥抱着他,随后才抬起头来,望了望母亲,莞尔一笑,重新又抱着他,抱得更紧,这时他深切地感觉到(这种感觉以后再也没有消失过),这是他永远的伴侣了。

  整天都像在梦里度过的。安娜的母亲出出进进地在准备饭食。她忙前忙后,一举一动都极力表示出,孩子们不会因为她在这里而感到受拘束。沙布洛夫正是从她的嘴唇上看到了“孩子”的字样 ;他很奇怪,除他的母亲外,居然旁的女人也能用这样的字眼来称呼他。

  虽然沙布洛夫总是想留住安娜,但她终于还是跑出去,到军医院找烧酒去了。她无论如何要让他在吃午饭时哪怕稍微喝点酒。她想把一切都办得像个样子。她从军医院里拿来一小瓶酒精,眯缝着眼睛,仔细地把酒精倒在酒瓶里,渗上水。她跑来跑去,给酒精对水,以及眯缝眼的样子,——所有这些细节,在沙布洛夫看来,都是非常可爱的。随后,把桌子移到他床铺跟前,安娜跑去请房东,让她也来。房东不肯坐下,礼貌地同沙布洛夫碰碰杯之后,像所有上了年纪的乡下女人那样从容地一饮而尽,随后就告辞走了。

  吃饭时,安娜坐在母亲一边,匆忙向沙布洛夫讲述着各种事情,讲他们从前的生活,讲自己,父亲,弟兄,——总之,把有生以来的一切,都一股脑地对她唯一心爱的人讲了。他用没有受伤的手支撑着,半卧地躺着,欣赏着她的谈话。同时他想道,有朝一日,当她脱掉这双吱吱做响的皮靴,不再抬担架,也不用在伏尔加河上运送伤员时,他俩要一同走得远远的。到哪里去呢?难道他能知道到哪里去吗?他只知道,这样一定会很好。沙布洛夫想,再过几天,他就要回到斯大林格勒,他觉得,一切都会安排好的。也许还可以把安娜调到本营,同他一块工作,这一点只要同普罗琴科说就行。他又回忆起普罗琴科那副调皮的和蔼的面孔,想到,如果换个时间,普罗琴科大概还会来参加他的结婚典礼。“结婚”…… ——沙布洛夫微微笑了。

  “你笑什么?”安娜问,她说到“你”字时总有点绕口,“为什么笑。”

  “有件心事很好笑。”他说。

  “什么心事?”

  “以后再说。你不要生气,好吗?”

  “好的。”

  他一想到“结婚”,就想起了自己的掩蔽部,忽然间仿佛看见自己已经回到营部,他同安娜并肩坐在桌旁,身边是他们能够请来的客人:马斯林尼可夫,瓦宁,也许还有波塔波夫…… 可是他一想到他们的面孔,不由地又想到掩蔽部,掩蔽部是否完整,他离去后他们的情况如何。

  吃罢午饭,母亲来收拾桌子,安娜又坐到床上沙布洛夫身边。房东送给他们一个安东诺夫品种的大苹果,于是他们像人们千百次做过的那样,两人共吃一个,轮流咬,每个人都想少咬点,多给对方留点。

  后来,安娜忽然跳起来,大声叫道:

  “妈妈,你来给算算命吧。”

  母亲拒绝了。

  “不,你给算一算吧。”

  桌子本来已经从床边挪开,现在又拖近床边,母亲说了几句客套的话:她已好久没有算过了;反正他们都不相信迷信,用不着算,等等。虽然如此,她还是把扑克牌摊开了。

  沙布洛夫始终不懂,为什么黑“6”指的是道路漫长,而黑“A”指官家房屋,又为什么黑桃“Q”同黑“10”在一块,乃是不祥之兆,而如果四张“J”同时出现,就是大吉大利,但是当占卜的人在解释摊开的扑克牌的意思时,他非常欣赏那种自信而庄重的神情。

  安娜也在注视母亲洗牌的一举一动。由于这一天她和沙布洛夫都觉得他们的前途已经明朗,所以他们对母亲所说的一切,都找到了解释。他们解释道,道路漫长——就是渡伏尔加河,官家房屋——就是沙布洛夫的掩蔽部;当母亲抽出一张黑桃“Q”摆在很明显的位置上,黑桃“Q”恰巧与方块“K”结合时,这就是说,沙布洛夫有“十字”之喜,按理说,虽然安娜不是梅花“皇后”,但这无疑是指安娜;因为她是医务人员,——也带有十字符号,他们觉得这种解释很有趣,笑了很久,一直笑得母亲难为情。也许她不想再玩儿,没有再洗牌。

  母亲按照战时乡下的习惯,用麻布袋罩上窗户后,就走出去了。

  因为坐了很久,谈了很久,沙布洛夫感到有些累了,于是倒到枕头上,一动也不动地躺着。安娜从褥子下抽出一件短皮袄,拿了一个枕头,替自己铺在墙边的宽凳子上。沙布洛夫默默地望着她的一举一动。母亲因为家务事,还进来两三次,以后就不再来了。这时安娜走近沙布洛夫身旁,跪在床边,俯下头去听他的心脏,然后小声说道:“在跳动”,仿佛这中间有什么特别的内容。其实特别之处就是周围的一片静寂。母亲已经出去,此地只剩下一对情侣,但最重要的是,今后他俩将长久共处——今天,明天,以至永远。

  安娜跪着,连连吻他。现在她对他已经全然不害羞了,爱慕地缠着他,而他这时也感觉到,她这是初恋,此刻她全部的爱都集中在他身上,而且她的爱是奔放的,除了爱,其余的一切,比如:害怕,羞涩,惊悸等种种感觉全部都淹没到爱的海洋里了。她往前移了移,坐到他身边,然后拥抱着他,紧贴着他。他也是紧紧地抱着她,由于抱得很紧,他觉得手掌胸脯都有些酸痛,但是他非常愉快:因为痛,他感觉到她距离他更近。

  “你知道吗?”安娜说,“我的心脏也跳得很厉害。来,你听听。”

  于是她凑上前去,使他能听到她心脏的跳动。只有这样纯洁、爽直、天真的少女,才能不顾一切地说出:“你听听,我的心脏在怎样跳动”。她现在的确真心地想让他听她心脏的跳动。当其他的一切都过去之后,她凑在他耳旁,也是温柔地说出同样率真的话来,而他更加感觉到,他是多么爱她,他宁愿砍断自己的手,也不愿意让她受委屈。但是现在,无论他亲吻她,还是拥抱她,她都不会觉得受委屈。 
 
第十五章
 
  早晨,茶炉里水沸的声音把他闹醒。奇怪,他所看见的依然是这个房间,母亲依然在桌旁忙碌着,可他却觉得似乎不应该发生这种改变。

  听到水沸的声音,安娜从外屋跑进来。

  “你醒了?”她说,“我马上来。”她在拧自己湿漉漉的长发,把长发拿在手里卷着,那姿态完全同他在小火轮上第一次看见她时一样。

  接着她又到外屋去了。沙布洛夫闭上眼睛开始回忆。从昨天早上起——早晨,白天,夜里——直到现在,这中间每一分钟的情节,都回忆到了。他觉得,除了已经对他讲过的爱情言语,除了证实这一爱情的举动外,还有一些事情足以让他此刻绝对相信她的爱。这是当她接触他伤痛的身体时的本能的感觉。任何人,甚至任何一个医生,也不能向她说明,但她却觉察到了,知道他身体里哪儿痛,哪儿不痛,怎样拥抱他才行,怎样拥抱他不行。她温柔的双手凝集着无限的柔情,竟使沙布洛夫深深地陶醉于这种回忆中,一时无法醒来。

  下午四点钟,安娜该出去工作了。她穿上皮靴,穿上有三处被迫击炮弹打破、已经缝补得很好的军大衣,戴上军帽,急匆匆地一步走近床前,毅然而严肃地撅起嘴唇,重重地吻了吻沙布洛夫,然后同样毅然地走出门。

  从现时起一直到明天,关于安娜的情形,他一点也不会知道。自战争以来,他似乎已经习惯于各种最骇人听闻的事,譬如一个很健康,刚才还在交谈,还在同他开玩笑的人,十分钟后就离开了人世。但此刻他所思考的决不是这种司空见惯的事。这一天,这天夜里,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惊恐,疑神疑鬼,他害怕在一切都这么美好的时刻她会突然遭遇不测。他回想着他平时没有觉察到的千百种危险情况。他想起迫击炮弹接二连三地轰炸渡口与河岸,想起交通壕非常窄浅,如果不弯腰走路,头部就会暴露在外面,而安娜在那里面走,大概是不会弯下身子的。他根据自己手表上的时间推算,大概她何时到达岸边,何时驳船开走,要多少时候渡过河去,什么时候上岸,什么时候到达营里,需要多少分钟把伤员抬上担架,又需要多少分钟转回家来。但是这种无聊的推算(所以说“无聊”,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在战争中是无法推测准确时间的),并不能安慰他。

  从这里到斯大林格勒,大约十八公里。整夜,他都听见时远时近的炮声。炮声好像是计算时间的钟表声,不停地在响。虽然他知道,炮声有时响亮,有时因风向的关系  而变弱,但这丝毫不能消除他的惊恐。炮声愈大,他就愈不安,仿佛这种轰隆的炮声能够成为测量安娜危险的尺度。

  当晚,安娜的母亲长时间在另外半间房子里,用缝纫机缝补衣服。后来她拿着一支蜡烛,走进这半边房里,把蜡烛放在桌上,向沙布洛夫望了一下。

  “没睡着吗?”她问。

  “没睡着。”

  “开始的时候,她走后我也睡不着,现在我睡得着了。因为我们家的人都在前线,如果为他们每个人担心,睡不着觉,那么一个星期就会死掉的。您家里有什么人呀?”

  “有母亲。”

  “她在哪里?”

  “在那里。”

  沙布洛夫也像很多人那样,做了一个手势,这个机械的手势,任何人都能立刻明白,所谓 “那里”,就是指德寇占据的地方。

  “这里有什么人呢?”

  “没有亲人。只有她一个…… 您在缝什么?”

  “我吗?这家,我丈夫的妹妹送我一点花布,我为安娜做件衣服。她毕竟是个姑娘。她想穿连衣裙,哪怕一个月只穿一次。既然找到一块布,我就替她缝一件吧。她连一双皮鞋也没有,将来会打赤脚的。她如果要,就把我这双给她吧。”‘

  她坐在椅子上,脚交叉放着,沉思地望着自己穿旧的低跟皮鞋。然后抬头看着沙布洛夫,她想必记起了相逢的往事,便说道:

  “这也不是我自己的皮鞋。是善良的人们送给我的。以前我的脚比她的小,后来烧坏了,双脚肿了,现在她一定穿得上。您看怎么样?”

  她问这话的口气,似乎沙布洛夫比她当母亲的更了解她女儿,而这个小小的、可笑的问题却意味着对他所思考的一切问题的一种承认。

  沙布洛夫没直接回答,他说:

  “等我痊愈了,我们就结婚。”他说到这两个字时,自己也笑了。“我们在那里结婚,你老人家该不生气吧?”

  “在对岸吗?”她简单地问。

  “是的。”

  “你们在哪里生活,就在哪里办好了。”她调和地说。“在对岸”这几个字并不使她惊奇,因为对她说来,所谓“对岸” 就是斯大林格勒,就是她原来居住的城市。尽管现在关于它有各种各样的消息,但是她还是想象不出这座城市的真实情况。

  “只要不是每天渡河就好了,一天三次。”她说。“她在那里同您在一块就行。”

  她在沙布洛夫旁边坐了很久,讲了一些岳母通常喜欢同女婿说的话,谈到安娜怎样长大, 怎样患过猩红热和天花症,怎样剪掉辫子以及后来又怎样留起来,母亲怎样把她从小带到现在,因为她只有一个女儿,此外还兴致勃勃地谈到许多其他琐碎的事情。

  沙布洛夫听她叙述时,心里既甜美又惋惜,甜美的是他了解了这么多甜蜜的事,惋惜的是这一切他都未曾亲眼见过,而他像所有的热恋的人一样,希望亲眼看到恋人以前生活中的一切。

  在同母亲交谈的过程中,他觉得,坐在对面的这位年老的女人比他坚强。她善于更巧妙地期待女儿,比他冷静得多,甚至她和他谈话也是在安慰他。

  她终于走出去了。沙布洛夫一夜没睡着,只是到上午11点钟,阳光已经照进窗户,金色的阳光映在床上时,他才出乎自己意料地朦胧入睡了。他醒来时,和上次在掩蔽部一样,也是被凝聚的目光注视着苏醒的。安娜坐在床边他的腿旁,盯着她。他睁开眼,一看见她,就从床上坐起来,向她伸出手去。她拥抱他后,又用力安置他再躺下去。

  “躺下,我亲爱的,躺下吧。你睡得怎样?”

  他没有等她回来就朦胧睡了15分钟,他为此感到惭愧,但是他不想说他一夜都不曾睡着,因为这样不会使她快乐,只会令她失望。

  “挺好的,睡了。”他说。“那里怎么样?”

  “很好。”安娜说。“很好。”

  她兴奋地说着,但是他在她兴奋的脸色上发觉了她疲惫已极的痕迹。眼皮浮肿,好像一个很久没有睡眠,虽然不想睡,但随时能够入睡的人。他看一看表,已快十二点钟,而下午四点钟她又要出去。

  ‘你马上躺下睡吧。”他说。“立刻躺下吧!”

  “不想谈谈吗?”她微微一笑。“我很想谈谈。我坐在渡船上还一直在想,还有什么事没有对你说。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

  她急忙喝了一碗茶,就躺在他身旁,圈起身子,一分钟后,她说着说着就睡着了。他躺在那里,胳膊枕在她的头下,思索着。他有时斜着眼睛看看她,他觉得,好像发生了不可能的事——时间竟停滞不前了。

  这种时间停滞的感觉,从他住到这里直到返回斯大林格勒以前,持续了整整十天。他既没有为了留恋幸福而夸大或隐瞒病情,也不希望提前归队。他善于克服急躁情绪,总是抑制自己,不去想此刻他营里发生的事情。他记得这一切,但他不想折磨自己,——反正他现在不能到那里去;时刻去想能有什么好处,因为他对这一切无能为力,。在他的潜意识中,斯大林格勒此刻战斗正酣。并且他离开的时间越久,这种感觉越强烈,越使他不安。他突然明白了,“斯大林格勒”这个名词,在人们的心中是多么惊心动魄啊!

  各种消息无意之中经过安娜,经过房东,经过偶尔从军医院里来的伤员的口中,传到他耳朵里,而且都是不大好的消息。几乎每天他都听到有新的街道被德寇占领。敌人到伏尔加河的距离一天比一天近了。他总是克制自己,不向安娜详细追问各种消息。他不想从远处打听这些细节,一切都等到他亲自去现场再了解。但是每当安娜出现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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